第28章
采茶的時間并不久,之所以要雇傭這麽多當地人,就是為了快速采集最新鮮的茶葉。晌午時,秦蓁尋着大夥吃飯的空檔,找到了蘇夫人住的正宅。
未進到裏面見到人,在垂花門前,就遇到了門房的阻攔,說內宅是主人家所居,不可随意闖入。
秦蓁拿出簡樸的木盒,交給門房,囑道:“小哥,這些天受到蘇家厚待,我十分感激。聽聞早些年蘇夫人尋求‘春江花月夜’圖用來嵌以屏風,我碰巧,從一繡娘手中得一類似,說不定那繡娘手中就有蘇夫人所要的。請轉交給蘇夫人。”
木盒上有裂紋,粗陋咯手,門房心想這等村婦能拿出何像樣東西,本想驅逐,卻見她言辭誠懇,烏黑真摯的雙眼綻着懇切的星光,教人難以拒絕。
門房撇嘴,勉為其難道:“你得先打開這盒子讓我看一下,可不能随便什麽東西往我們夫人跟前送。”
要這個送那個也送,豈不亂套?下人也有規矩,無要事不好驚動主人家。
秦蓁生在大戶,了解他們做下人的避忌。當即不吝啬的開啓盒子,甚至将裏面疊放好的繡品展開來,讓對方瞧個清楚。
層層飛檐,攢尖入巅,雲層如絮,飛鳥翺翔。一副瑰麗巍峨的樓塔仿佛觸手可及,饒是門房不懂畫和刺繡,看到這景象身軀也驀然一震。他怔忡片刻,不再說什麽,卷起畫布走去了裏邊。
秦蓁在垂花門外徘徊了半晌,并沒等到蘇夫人親自出來,而是一個模樣俏麗的丫鬟走了出來。
丫鬟走到秦蓁面前,稀罕的打量她:“你那幅刺繡讓我們夫人很高興呢,”她多嘴了句,言歸正傳:“我們夫人讓我來問,你跟她是不是故交,怎麽會有那麽珍貴的蜀繡,聽門房說還有春江花月夜,那幅刺繡你知道哪裏有嗎。”
秦蓁早作好說辭,提點道:“這繡品是從杭蜀繡莊得來的,雖有傳聞杭蜀繡莊大不如前,但最近跟我的故交,一位有名的繡娘合作,她的蜀繡技藝精湛無比,具體的不用我多提,蘇夫人看了那‘登黃鶴樓’便知。倘若蘇夫人要尋春江花月夜,不妨讓她去杭蜀繡莊打聽看看。”
丫鬟點點頭:“我會轉告給夫人的。”
安下了心,秦蓁沒有忘記本職,回廚房粗粗吃了幾口飯,就加入隊伍繼續采茶。
須臾,管事召集幾個人,說要去額外的小茶園采茶。
這流程一些常年采茶的人很清楚,小茶園是專門為蘇家宗族種的罕見品種。去那兒之後不僅活少,很快就能休息,而且事後還能得主人家贈予,品一口極品茶,是工人削尖腦袋都想去的。那也沒用,肥水不流外人田,小茶園通常是蘇家的傭人自個兒去,沒有臨時工人的份。
但這回管事喊的人中,破天荒混入了秦蓁一個外來人,嫉妒得同村人眼睛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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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蓁心想這大概是蘇夫人的禮尚往來,沒有白收她的禮物。
只是跟着管事到了專屬她侍弄的小茶園後,秦蓁看到某個人,不淡定了。她抿了抿唇,昨晚不可思議的記憶回籠,燒得臉頰有些發燙。
管事笑着看向等候着的小夥子,對他們道:“登記時你們是夫妻吧,咱們蘇家有規矩,幹活時不把一家人放一塊。這次是夫人發話,讓你們小夫妻待會一同在這品茶。就這樣吧,你們好好幹着。”
秦蓁僵笑,上下貝齒貼磨:“蘇夫人真是一個風趣的人,多謝了。”
小茶園的活兒不多,小夫妻倆要打情罵俏也不礙事,管事沒多交待什麽,捏着兩撇胡子笑笑離開了。
秦蓁低着頭,沒看男人一眼,專心致志将嫩綠的茶葉撚進竹簍。
還沒摘完一小半,小尾巴就黏了上來。
“媳婦兒~”
“喂,這是在外面。”秦蓁朝四周掃一眼,離他遠了些。
簫清羽沉下臉,患得患失的滋味在心尖翻騰。
曾經,甚至在新婚之夜,他都還覺得妻子這種東西,不過是來分享他的擔子,搭夥過日子的人。如果以前有人跟他說,他會連幹活都沒興趣,只想看美人笑一笑,他打死都不會相信自己會是這種玩物喪志的人。
現在,他一顆心都記挂在這個忽冷忽熱的大小姐身上,又酸又甜,起起伏伏。
那張苦臉,秦蓁沒法看下去,不知不覺移步到他身邊:“你怎麽啦,累着了?要不放下我來做,我一個人也行的。”
簫清羽搖搖頭,心虛的俯視她:“秦蓁,昨晚是真的嗎,不是我的夢吧。”
秦蓁好笑的嗤了聲,抿住笑意,故意問:“是嗎,你做了什麽夢?”
“诶,你別這樣,”簫清羽慌亂無緒,甚至魔怔在想是不是真的是夢,“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煩你,只是唔。”
唇上突然襲來一抹香軟,簫清羽大腦眩暈了瞬,繼而扣緊眼前的人兒,攫吮她的齒舌。
女人溫柔的回應,将甜蜜的昨夜拉回,也将此刻的不安驅散。
不知是他太貪婪,還是時間真的很短,他正想再深入時,被大小姐一把推開了。
秦蓁擦了擦嘴角,轉過身繼續采茶:“可以好好幹活了吧。”
簫清羽意猶未盡,勉力嗯了聲。要不是大小姐臉上殘留的紅暈,他都無法從她淡然的表情判定,剛剛那種舉動她也是歡喜的。真是個琢磨不透又讓他心向往之的女人。
中途,兩人勤奮采茶,免得留人閑話夫妻倆在一起就真的耽擱正事。半途,卻有人來叫簫清羽,說是蔣舟請他去一趟。
簫清羽時刻不忘大小姐,流連看她:“你一個人在這可以嗎?”
秦蓁點點頭:“快去吧。”
短短幾句話,兩人中間像從此牽了一條無形的線,動一動,都能牽挂感知對方。
秦蓁覺得這是一種奇妙難言的感覺,從昨天之前決心他分開的沉悶抑郁,到今天的甜蜜如糖,兩種雲泥心境竟為那一人所生,那種除開利益之外能牽動她起起落落的感情,猶如緣木求魚,鐵樹開花。
男人回來時,興奮溢于言表,他急于找到愛人分享,走秦蓁面前,執起她的手。
“秦蓁,蘇老爺想在金陵城開一間皮貨鋪,專收獺兔雪貂這些。他看中雲山村的豐饒,想找一個當地人帶隊,找到所需的獵物。蔣舟聽說後,立刻舉薦了我。這還可以提取分成的,就相當于,我要當一間皮貨鋪的分東家了。”
秦蓁揚起燦爛的笑容,止不住點頭:“恭喜你。不過”
“嗯?你說。”簫清羽喜歡看她臉上的笑,比雨後的海棠花還美。
聽到自己女人對自己的鼓舞,比當時得知這個消息,更加的滿足。
“提取分成或許只是暫時的,你不要指望把它當成正業。蘇老爺的人對這片山頭還不熟悉,所以需要一個當地人領隊,等他們的人熟悉後,就不一定還收你了。”
秦蓁之所以肯定過後會踢開,是從皮貨這行生意上來說,風險大,利益大。如果一個農夫只出蠻力打獵,無法統領規劃整座山脈,他們怎麽可能讓一個外人入股。就算簫清羽有那個才能,他也姓簫。
“秦蓁。”
“什麽?”
簫清羽難為情的撓頭:“其實提取分成是我随意問了句,當時蘇老爺神情還有點不對,只說考慮看看,我以為就有希望。出來時蔣舟提醒我,這一般是按數量算,我沒當回事。聽你這麽說,東家好像當不成了。”
男人說大話收不回來的架勢,秦蓁緊抿住笑意,摸摸他的腦後勺:“已經很好了,大賺一筆也是好的,村裏多少人可望不可即。等你有錢了,可以雇佃戶,自己當地主,就不用那麽累。”
簫清羽凝視她,攏住她腰間壓近:“你真好。”
他捧起她白皙小巧的臉蛋,頭緩緩低下去。
陽光從茶樹縫隙中洩下,斑駁的光影在兩片若近若離的嘴唇上晃動。
“咳,二位——”
兩人立即錯開臉,佯裝環顧左右。
秦蓁心想還好将采茶工作完成了,了無負擔的朝管家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托盤。
“多謝管事了,也謝謝蘇夫人的安排。”
管事順便去驗收竹簍裏的茶葉,滿意的撚須:“你也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啊,這嫩芯都保留得很好,眼睛都看酸了吧。茶不是這園中的芽孢茶,是蘇家前兩天采摘炮制的。等你們明早采完最後一批離開,會包上半兩芽孢茶給你們帶回去。”
剛采下來的茶葉泡喝的話,跟樹葉沒兩樣,無色無味。而且鮮葉中的嫩漿多,個別人觸及會不适應。只有經過殺青、揉撚、炒制後的茶葉,才能喝出茶味。
秦蓁再次謝過,管事說不打擾他們,先離開了。
趁着白玉茶壺裏的熱水滾燙,秦蓁選了塊草坪坐下,叫簫清羽一同過來,開始品茶。
簫清羽撐着手臂在一邊歪頭看。瑩潤的玉壺跟大小姐白嫩的手腕不分伯仲,上下流動,行雲流水,就一下午看這套動作,他也不會覺得膩。
不過看大小姐的手法,簫清羽有疑問:“泡茶需要這麽麻煩嗎,不是直接沖開水?”
“這是懸壺。”高沖。
她沒有說完,笑着搖了搖頭,将一盞泡好的普洱遞給簫清羽。
然後自己也執起一杯,沿着白玉茶杯邊啜吸。
她品了兩小口,點頭,又搖頭,目露憾色:“汲來江水烹新茗,買盡青山當畫屏。這茶是好茶,可惜水有一股井水的味道。泉、雨、湖、井、溝,其中泉水泡茶是為最佳。”
秦蓁轉頭一瞧,便見他的茶杯如鯨吸牛飲般已經被喝光了,男人端着空茶杯,凝望着她。
秦蓁有點好笑,執起茶壺:“渴了吧,再喝一點。”
簫清羽躲開了手,耷拉着頭,幽幽輕嘆:“我沒喝過好茶,也沒認真品過茶。秦蓁,我還是覺得,自己不過一介粗鄙的匹夫,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趣。我也聽過村中姑娘偶爾談及,幻想她們的未來夫君是富家缙紳,甚至是披盔戴甲的将軍英雄。如果有的選,不會可能,選我吧。不瞞你說,從昨天開始,我就一直陷入彷徨當中。你呢,有沒有一點不确定,那個人是我?”
赤誠的心攤露開來,是脆弱又敏感的。也許在村中,他是數一數二的獵戶,種地的好手。
但在他們讀書人眼中,就是林淵說的,秦瑟說的,沈木白說的,無知的粗漢一個。
就像,她才說茶道時的聲音很美很甜,他卻對她所說的內容一無所知。
“富商之家,我已經經歷過了,勾心鬥角,雲詭波谲,也沒什麽好的,”秦蓁眺望遠方山巒,緩緩吸了口氣息,“将軍愁慘放邊關,望長安,更凄然。逐虜驅胡,不教過陰山。未改年華誰欲死,渾無力,卧軍前。”
目光移到他臉上,“膏腴良田,稻谷豐收不好嗎,你喜歡餓殍遍野,青黃不接的日子?傻瓜。”
簫清羽咽了下幹澀的嗓,覆上她的手:“現在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是嗎。”
秦蓁微微笑,軟下身段,枕靠在他腿上。
向上仰視他,安然的蹭了蹭:“別把我想得那麽遙不可及。總要面臨危險的将軍,周旋在魑魅魍魉中的富商,我都不喜歡。或許,只因那個人是你,我才喜歡。”她略赧然的別過視線,望向湛藍的天空,“我渴望的,不過就是自由和安穩,再加上有你,一切都剛剛好。”
大小姐的聲音輕而緩,柔且堅定,像泉水,又像太陽,給了他無限的滋潤和光亮。
他說不出她那麽感人肺腑的話語,只将她摟如珍寶,情動的喚她名字,一聲又一聲,像喝醉了般癡纏。
他又想碰她了,唇試着親了她的兩下。念及她方才的推阻閃躲,他遲疑的擡起灼熱的雙眼:“可以了嗎。”
秦蓁黑漆漆的眼珠子貼着眼眶無語的轉了一圈,繞上他的脖子,貼他鼻尖兒:“茶已經采完了。傻瓜唔。”
修剪得平整的草坪被兩人翻滾過波浪般的痕跡,周遭空氣都變得熾熱,晚霞七彩的光暈大片照耀在像馬拉巴栗的兩個人身上。
喘喘呼吸聲随風傳蕩,羞軟了樹葉,紅透了芭蕉。
更讓藏于茶叢背後的二人,捂臉倉皇逃竄。
跑得老遠,蔣舟除了替摯友感到高興,也為另一個好友感到放松。
“怎麽樣,你現在不會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了吧?”
裴承志別扭得緊,拿扇柄狠狠敲頭:“糊塗糊塗,我怎麽知道他們半途好上了。朋友妻不可欺,放心吧,本少爺不會再打她主意了。哎喲你說那冷冰冰的小美……弟妹,怎麽會對簫清羽那麽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