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秦蓁臉色陡然生變,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慚之感浮上面龐。這厮什麽不好提,提這茬讓她自話打臉的要求?
她諾諾不言之際,簫清羽倒站出來說話了:“我們憑什麽信你?倒時冒死打來老虎,你卻不肯認賬怎麽辦?”
裴承志想了想,吊兒郎當的面容難得正起幾分嚴肅:“怎麽會騙你們呢。你們若不信,就白紙黑字立下字據好了,交由裏正保管。”
地主再大,也是這一方百姓,民不與官鬥,想必是可信的。就算不信,眼下也無其它入裴少爺法眼的東西。
于是由着裴承志領路,帶他們進入宅院大門,過垂花門,繞抄手游廊,拐角盡頭便是一處院落。裴承志走到石桌邊坦然坐下,叫下人去拿紙筆來。
對着筆墨,秦蓁如芒刺在背,不敢去打量簫清羽,一鼓作氣的執筆将字據寫下來。
“裴少爺,我們出去時順帶将字據帶給裏正,不勞煩你叫人跑一趟了。”秦蓁順手将紙條揣進了袖口裏,可不打算将這封手書交到裏正手上。得知他們必得去獵虎,裏正不得叫人等着瓜分那虎肉?
這白紙黑字上卻寫了,裴承志要的是完整的一頭虎。
秦蓁擅做針線,觀這地主少爺的衣料,乃是古名錦之一的蜀錦,胸前的柿蒂紋與滾邊雲紋,竟是她所熟悉的蜀繡繡法。
從杭蜀繡莊沒落後,金陵一帶的蜀繡多是千裏之外的蜀地運送過來,本身就價值不菲,再加運之不易,遇到海上風暴時節價格要往上提三番四番。總之,比一頭虎的價值少不了多少。
再換紀昭一身自由,值了。
裴承志沒有拒絕,反正怕反悔的是他們,不是他。
“裴少爺,還有一事,希望你通融。紀昭孤身來到此處做工,猶如鳥兒離群,形單影只。我想見她一面,安撫安撫她。你既說紀昭是個鐘靈毓秀之人,該不希望她在你家心有郁結的做工。還妄你能允準。”秦蓁雙手擱在側腰,鄭重的福身行了一禮。
不是她舉止浮誇,單是要拿到紀昭身契,就被逼去獵虎,她怕裴承志為了見這一面,又另提讓他們應接不暇的要求。
裴承志被這小娘子的舉止逗樂,意外的看了簫清羽一眼,不知在想什麽。随即他折扇一揮,“不過見個面,本少爺哪裏這般小氣了,動用你行此大禮。叫管家帶你去吧。”
留簫清羽在前苑等候,秦蓁随管家去了後院。進到一處大院,影壁伫立,中央砌了一座花壇,挨近院牆還有魚塘。比方才裴承志待的院落還要精致雅觀。紀昭真的來了老夫人身邊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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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帶去下人住的耳房,連此處,都是瓦房,比她的新房要好。簫家除了他們那間土胚房,其餘的房間,連簫書翎單獨的書房,都是磚瓦砌的。
敲開門,裏屋共有兩個丫鬟,其中一個就是紀昭。紀昭坐在床沿邊正縫衣服,見人來,驚喜的睜大一雙杏眸,放下衣物朝她奔來。
二人去到門外小聲說話,管家不打擾他們,先行退下。
秦蓁說了裴承志的條件,叫她莫擔心,會贖出她回到繡坊工作。
紀昭聽了卻更擔心:“獵虎,聽着就很危險,小姐是要姑爺去獵虎嗎?”
秦蓁面上浮起不正常的憋紅,只言片語帶過:“不是,使兩個小錢,找些深山裏的窮漢幫忙就是了。”
紀昭有許多話想問,她知道小姐待不久,只能挑揀重要的問:“姑爺待小姐好不好,小姐可曾後悔這門親事?”
秦蓁真心實意笑起來,搖頭:“除了妝容輕簡些,比以前被拘在內宅裏好多了。你們這些丫頭整日往外頭跑,怕是不知道自由對我來說,嘗之願為其付出一切。”
“诶,我現在也明白了。往日在秦家做工自由得很,想去哪裏都無拘無束。現在成了裴家的使喚丫頭,一個月才能出去一次啊。”
時間緊迫,秦蓁不能安慰她更多,挑要緊的囑咐。
“你侍立在老夫人身旁,平日幫她縫補,切忌露出你的蜀繡技法。他們家有錢,穿過這種料子,露出馬腳容易讓他們勘察到。倒時說不得将你捧成搖錢樹,十頭虎都換不回你了。”
大戶家的丫頭都想方設法讨主子歡心,出人頭地,她怕紀昭因為一時的苦悶,便堅守不住冒頭。更重要的是,紀昭比起那兩位姐姐都要待人實誠,怕她疏忽這些小事。
紀昭微怔,明白過來後,心頭恍若明鏡。她是想過投桃報李,在位一日,就侍奉好這裏的主子,沒想過這些細節,若不得小姐提醒,沒準真容易着道。
“嗯,紀昭謹記。”
回去跟簫清羽彙合,秦蓁二人穿過來時走的路,簫清羽不禁複又打量一遍,再暗瞥大小姐的臉色,波瀾不驚,閑庭信步。他聽說,有幸來過裴家的人,不論男女,都會贊嘆其房屋的磅礴大氣,豔羨無比。
出了這道寬闊的紅木門,他們便要走向黃土砌的家裏……
簫清羽拳頭攥緊,自找沒趣的提起:“你以前,住在比裴家還好的房子裏吧。”
不待她回答,他也知曉,又緊接着道:“我們屋的土胚房,倒是讓你笑話了!”故作輕松的說出自己的不足。
經過一番對比,他實在不能忽略這個問題。
提起這個,秦蓁正好有個疑問:“怎麽你們家除了你,都住的磚瓦房?”
土胚房是由土胚做成的,土胚的材料通常是黏土、木材、桔梗等,單看這材料,就知道不耐雨水潮濕,三五年就得修葺一次。
簫清羽是一家頂梁柱,也是個十八歲的熱血青年,有為家中事務一言決斷的魄力,如今被踩到尾巴,也有身為少年的難堪窘然。尤其面對她,他頹靡的支吾了半天,含糊應道:“本是要修葺的,從書翎去書院上了學,就一直擱置着。找個時間,我得想想這事。”
他在那冰火兩重天的難耐糾結,殊不知秦蓁壓根不在意,只是好奇一問。原來又是被大房磋磨,得個錢都被扣去了,連他成婚,都沒得錢裝修新房。
秦蓁聽出他的窘迫,柔柔微笑道:“住哪裏都沒關系,我不介意的,要不是有簫家收留我,我就是個無處容身的流浪人而已。”
他細細品咂這話,眉宇擰緊,心頭越發的堵。
村裏女人沒有不嫌棄沒用的男人的,就算那女人溫柔賢惠,也會鼓勵丈夫奮發向上,奔出好日子來。真心實意想過日子的女人,不會不介意自己住在哪裏。她溫柔的笑着,其實都是客套的假面。她從未想過,留下來……
簫清羽不知該輕松還是什麽,心頭被一團雲霧攪擾着。
路遇裏正家門口,簫清羽駐足:“我們把字據交過去嗎?”
“當然不行。”秦蓁繼續步履匆匆的走了。提及這件事,她淡然的面容透出不容置喙的堅決。
關于文字方面的事,簫清羽丁點主意沒有,全然聽大小姐的,沒有多問一句便跟着她走了。
秦蓁也不是獨斷獨行之人,同他解釋道:“這件事不能傳揚開,免得有心人守株待兔,想分食。再說……阿奶那關也過不去。”
“簫清羽。”她停下腳步。
“嗯?”
簫清羽居高臨下的俾睨着她,似乎猜到她要說什麽,嘴角揚起抹戲谑。
秦蓁垂頭斂眸,不敢瞧他:“我不是為了我的朋友,就狼心狗肺叫你去冒險。先前信誓旦旦之言,是為了安阿奶的心,如今兩難全,只能避輕取重。我也替你想好了後路,我會籌錢,你去高山上找一些獵戶,只要有錢,我相信再危險的事都有人去做,到時借助他們之力,你不會有危險的。”
簫清羽聽了,倒覺得大小姐心思過于幽微謹慎。他眺望遠處蒼翠山林,灑然道:“不過是村民于你并無感情,又出現了更重要的人,才讓你改變決定。人偏私情,人之常情,你也不用覺得愧疚。”
“那你呢,你都答應過阿奶了。”
她是為了紀昭更改決定,如他所言,那他又是為了什麽違背……
簫清羽緩緩偏過頭,清澈坦然的視線落到她身上,啓唇開口:“我從頭到尾答應的,不是你嗎?”
唰的,臉頰如紅霞漫染,緋紅靡麗。秦蓁輕晃腦袋,沒有深想下去,也沒愚蠢的揪住這話茬不放。她目視前方,又緩步走了起來:“你獵過最兇狠的動物是什麽,有把握嗎?”
簫清羽目光沉沉,擔心另幾個問題:“這事我既然答應了,必會辦到。可那字據不送去給裏正,真的沒關系嗎,萬一裴承志賴賬如何是好?”
“他不會賴的,”秦蓁篤定道,“你可知老虎全身都是寶。虎皮可做衣,厚軟服帖,紋飾美麗。虎肉可以食,補脾胃,益氣力,壯筋骨。虎骨泡酒亦是大補,那虎須虎糞虎尿皆可入藥……你問這個,說明你沒獵過虎。”秦蓁轉頭,擔憂的望着他。
簫清羽點頭承認:“倘若如你所說,我去找人相幫,他們若知道老虎這麽多好處,我們得花多少錢,才能讓他們放棄瓜分?”
“他們不可能放棄的,我們也沒這麽多錢,所以只能智取。”
她附唇湊過去。簫清羽突然感到耳廓變熱,一縷幽香随着大小姐的靠近,絲絲鑽入鼻孔。夜間她抹香膏時,相距較遠傳來的淡味兒,現在聞了個切切實實的……
然這微醺的醉意,随着她道出一番天衣無縫的計劃,簫清羽意識逐漸回籠,清隽的面容驀地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