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四,是趕集日。未待秦蓁開口,早飯前,馮氏就備了囊澀的十文銅錢,贈予秦蓁。
“吃過早飯你去縣城裏趕集吧。平時都是你大娘去,得虧她現在不在屋。沒得多少錢給你買些什麽好東西,也就當散散心了。”
馮氏一臉窘迫異常,将竄了十個銅板的麻繩塞到秦蓁手裏,有些不敢去看對方臉色。
除認定秦蓁是位千金小姐,這點錢她萬萬瞧不上,也是被周氏磋磨得厲害,往常拿三十文錢去讓周氏買糧食回來,她只會花五文錢買一些帶麥殼的粗面,剩下的自個兒全用了,有時錢拿不夠還對她這婆婆沒好臉色。
竈膛裏火舌烈烈,秦蓁拾掇出兩塊柴,讓鍋裏稀粥慢慢熬煮着,方才站起來與馮氏說話。
得的錢不用數,十根手指的數目,一目了然。秦蓁問:“孫媳來家中日子還短,不知道家裏短缺些什麽。望阿奶告知,這幾個銅子是要我帶些什麽回來?”
其實能夠讓她去城裏一趟,已經讓她莫大興奮。她知道如今家裏這三個人是好說話的,等大房一家回來,她得另打主意,保全采購這份差事。
馮氏惶然,擺手,藏着老臉上的窘然:“不用,家裏什麽都不缺,這錢你拿着自己買零嘴吃。”
買人家得了十兩銀子,如今叫人頭一遭出去玩耍,卻只給十個錢,已然叫她老臉沒地方擱。
見馮氏眼神閃爍,不欲多說,秦蓁便沒再推诿。
用過早飯,秦蓁便要出門了。簫清羽吃飯時一直時不時觀望秦蓁的腦袋,左等右等,等到她出門了,都只見她頭上梳着光溜溜的婦人芙蓉髻,随意用青布帶捆紮,樸素至極。
他倚在門框邊等候,叫住走出來的秦蓁:“诶,你怎麽不戴我昨晚送那個發簪。”
秦蓁走了幾步才轉身,同他有一段距離,臉上挂着疏淺的笑意:“怕戴出去弄髒,我給放箱底了。阿奶說牛車這個時候就在等人要出發,我先出去了。”微微颔首告別。
是怕弄髒嗎,那何時才戴。簫清羽盯向自己烙了幾個印痕的手指,是昨日雕那精細物件時,指頭抵在刀背上,時間長了印出的痕跡。
金陵城阜陽縣有一條長河,叫金陵河。它宛若一道天塹,橫貫東西,雲山村是它綿延百裏的一邊土地。
河面上漂浮大大小小的行舟,有些舍得花錢的小姑娘,會舍兩個錢坐船過去,畢竟旁的兩端泥濘路不好走,還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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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蓁往日來此地玩耍,就是乘坐精致的花船,如今卻要随着人群推搡前進,忍受人堆裏各種味道。她只記得環抱住面前,将錢揣在袖口裏藏得緊緊的,一個勁兒往前走。生怕後面人把她輪番踩扁。
到了鬧市口,路面就變得寬敞平坦了。這是阜陽縣,秦蓁很熟悉。只不過往日她是活潑蹦跳逛街的少女,如今已嫁作人婦,舉止得有所收斂。
好幾個都認識她這愛買小玩意兒的老攤主,見她穿着大變,紛紛感到震驚,想叫住她詢問一番。秦蓁含糊說有事要忙,沒有多加理會。
尋着被告知的地點,秦蓁來到一座建立在挨邊城郊的酒樓門口。這裏地處偏僻,幾乎無城裏人問津,唯有來往的游商駐足歇腳,客店生意甚是清閑。
以秦蓁以往的身份,是不會來這種地方的,因此這的夥計也不認識她,進去問話不用打什麽交道,很方便。
“你找雲霜啊,那就去後院找吧,雲霜人挺不錯的。”小二順嘴念了句,手指一擡,給她指了路。
秦蓁颔首道謝,翩翩身影往後院去。
幾人感情要好,雲霜她們幾個要去哪,都是同她知會過的。而以她們的巧手天資,在城裏一些名鋪混份差事并不難,只是為了避開耳目,不讓秦家人發現,才甘願窩在這等僻靜之地做小打雜。
井邊的女子正在擰轱辘取水,旁邊放着大盆要洗的青菜。一襲衣角跻入眼簾,女子擡頭望去,眼瞳驟縮,手裏提了一半的繩子嘩啦啦往下放。
女子提裙奔跑過去:“小姐——”
二人見面,自各是問過得好不好,好一番寒暄。
秦蓁坐在蹩腳的小杌子上,四處環顧:“雲姐姐,其它幾個同你在一起的姐妹們呢?”
“還有如雪,她在屋裏呢!我這就去叫她。”雲霜興奮的跑向廚房。
另一位繡娘,叫宮如雪,年齡二十四,性子沉穩,刺繡手藝不如她們,但擅于管理排布。秦蓁記得娘在冊子上寫過,萬一繡品單子趕不上進度,重要的不是多找手藝精通的繡娘,而是要找宮如雪,整理安排哪些人做哪些部分,方能化解危機。
可見她娘這些關門弟子各有各的靈巧心思,猶如百花齊放,顏色萬千。
須臾,兩個歡喜的女子手牽手過來,激動得再次齊齊盈盈一拜:“小姐。”
秦蓁聽到這稱呼,恍已久遠,她微笑看向二人:“以後叫我東家即可,我們要齊心協力,再次把杭蜀繡莊發揚光大。”
兩人相視一眼,皆振奮無比!在這洗菜煮飯磋磨她們這雙巧手,要不是為了東家,早就忍不下去了。
秦蓁道:“關于我們開始謀事的作坊,我在離開秦家前,已經托人買好了一處私宅。錢,想必采青已經帶來交給你們了?雪姐姐合算下招工買布的本錢,這些夠不夠,我實在頭疼。不夠的話只能暫時做小一些,慢慢起頭。”
宮如雪心中早有盤算,立即回答:“這些倒不用小姐頭疼。我就怕,咱們的繡坊開得師出無名。要知道原來的杭蜀繡莊不單是有獨特繡藝那麽簡單。那鋪面屹立在東西街相交處的黃金地段,且長期冠上的是秦家的名聲,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我們要是單開起繡坊,而不是以先夫人的名義發揚,那……”
“那就把杭蜀繡莊奪過來。”秦蓁接話道,目露堅韌的暗光,實則心裏謀算已久。
杭蜀繡莊雖是茍延殘喘之軀,到底占着她娘的響亮名頭,十幾年都受其餘蔭庇護。總而言之,繼承宗祧這條路看似難,其實比另起爐竈好得多。至少可以,不讓姜如巧霸占。
幾人談話間,最活潑的雲霜反倒默不作聲,乖巧的聽兩人談話。她刺繡教人都行,但經營方面的事非她所長。
日升中空,秦蓁她們又移步去涼棚裏談了會,覺得差不多了,秦蓁道:“我不能久留了,還得買一些黃面回家做窩頭。對了,紀昭是被派去外出采買了嗎?談這麽久,都不見她的人影。”
紀昭,也是繡娘中的佼佼者,年僅二十歲,是個靈秀活潑的好姑娘。
二人相視一眼,彼此眼神都在閃爍。還沒編好謊話騙東家,就被秦蓁再次逼問:“紀昭哪裏去了?”
雲霜嘆息,雙眸轉眼間怒氣橫生:“地主家的兒子把紀昭給買回去做丫鬟了!”
聽述原委,秦蓁才知道,紀昭被惡少爺挑走了。那地主兒子來酒樓吃飯,紀昭不小心把菜盤子撞到他身上,地主少爺小事做大,鬧着要買紀昭回去當丫鬟還債。那地主兒子可惡,一個月才放紀昭回兩次家,讓其跟丈夫的團聚時間少之又少,遠不如以前待在繡莊自由。
“呸,那還是雲山村的人呢。沒想到雲山村竟有這種蠻不講理的惡霸,東家,你待在那裏太危險了。”雲霜說風就是雨的,拉着東家的手一陣疼惜。
秦蓁笑她以偏概全,讓她們莫擔心:“良莠不齊,雲山村也有好人,我遇到的夫家就不錯。我得先回去了,午飯還等着我做。既然紀昭在雲山村,我可以想辦法去找那地主兒子講道理。”
昔日談詩作畫的小姐,如今成了滿口柴米油鹽的婦人,二人長籲短嘆,目送那纖纖身影離開。
那麽年輕嬌弱,卻是她們一群人的主心骨、頂梁柱。
秦蓁匆匆去買了五文錢的三斤黃面,沒有多流連,往返趕回家。來時與去時大不相同,她發現回雲山村的路上少了許多行人,泥濘的路面變得寬敞,還有剩餘的行人,都低頭甩手走得極快,表情有些惶然,像在害怕什麽。
是要下雨了嗎?秦蓁擡了擡頭,被強烈的日光刺了回來。雲都沒有一朵,不是下雨的征兆。
她不大好意思抓陌生人來問,倒是旁邊有個婦人,抓起了另個婦人問,她就聽到了她們談話。
說是這雲山村附近山頭竟出現一頭猛虎。梅嬸兒正在屋裏紡織,放在門口邊的嬰孩竟然何時被叼走都不知!等梅嬸兒去尋,竟發現嬰孩被啃吃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又有幾個進山裏砍柴的漢子親眼撞見了老虎,這事情便慢慢傳開,說雲山村跑進了一頭吃人的猛虎!才一時半刻連縣丞都驚動了,派衙差來封山。
回雲山村這條路就是老虎所在的山脈範圍,村民們不知到底有一頭虎還是幾頭虎,生怕蹿出來傷人,知道的都特意去接外出的家人,通知他們這個消息,所以步履匆急。
秦蓁聽完已經手軟腳軟,想走快些,但眼前的路郝然變得模糊,離她越來越遠。
不知道內幕時還覺得今日晴空萬裏,現在,火辣辣的日頭照在臉上,嗓子發幹面頰發燙,面前一片茫茫然,腳像踩在沒法使力的棉花團上。
“秦蓁——”
是有人在叫她嗎?秦蓁迷瞪瞪看到有個身影由遠及近的走向她,等看清了,她腳步倏地加快,朝那人過去。
心,莫名安寧許多,腿也使得上勁兒了。
簫清羽疾走到她面前,叉腰環顧,咬牙道:“村裏梅嬸兒的女兒被大貓咬死了!那畜生躲在哪裏,叫我找到活剝了它的虎皮做被蓋!可惜衙役來封了山……怎麽什麽事都封山,該把那家夥找到才讓人心安。”
聽他絮叨了半天,秦蓁顫抖的心已經完全平靜下來,往前走着:“走吧,回家。你這麽早回家了?我還沒趕得及做飯呢。”
簫清羽抓抓頭發,耳朵尖浮起不正常的紅色,彎彎繞繞的解釋:“好多人來這裏接家人,我也該來下吧。你一個人走着的時候害怕嗎?”
秦蓁攥拳,淡然道:“還好,沒親眼見過,不是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