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剛問出了口,方噎住察覺不适,他們本就是夫妻。大概第一次被這般稱呼,心頭莫名跳了跳。村裏如他年齡的男子,大多也被這樣叫過,甚至被稱呼爹的都有。逢他這頭一遭,卻是面對一個時刻準備和離的女人。頭緒萬千,他不知該是喜是憂,愣在了原地。
兩位老人家看小倆口濃情蜜意,對視一眼,眼中皆是祥和歡喜,連方才的煩擾都跟着消散。
秦蓁心中卻是一片沉靜,沒什麽特別感覺,斂眸解釋道:“方春生養,縣丞下令獵人不許上山獵殺,這是你親口跟我說的,你忘了?”
馮氏也想起來,忙勸道:“是啊羽哥兒,這是皇命,不能違背的!”
他今早種地回來,見那片山林和往常一樣,沒什麽特別,還能遇見兩只歡蹦的兔子跳過。簫清羽撇嘴道:“不用大驚小怪,衙役又沒親自守着。我獵兩只野味花不了多少時間。”
秦蓁氣煞,緩移蓮步繞到他身前,矮去一個頭的身子如磐石阻攔去路,目露堅韌:“衙役管城防,裏正管一方,村民之間也互相監管制約。萬一被哪個有心人看去,拿來做文章,你讓簫家如何自處。”
氣人,一損俱損,她還想安穩待上一段時日,可不想被牽連。
有魚無清水,誰能保證沒得看簫家不順眼的。
簫振為一家之主,拍了桌定音:“秦蓁說得對,你再要犟,是想折我老人家的壽!”
“爺爺——”
簫清羽終于僵硬的轉過身,拳頭緊攥,臉也憋紅,染滿怒意和羞慚。
簫振大走兩步上前,揚手拍打他身子:“下回行事多用腦子想想。多聽你媳婦的話。秦蓁,你記着了,這小子要敢不聽你的盡管來找我,讓我打醒他!還有你小子,可不得對秦蓁心生怨氣,她全是為了這個家,人家不愧是有學識的,你多學着些。”氣得兩頭囑咐。
拍打了半天,簫清羽身形絲毫微動,穩如礁石。簫老爺子倒面紅耳赤、氣息微喘。
爺孫倆對視一眼,各自上前相勸。馮氏拉住簫振,秦蓁也就虛扶一把,然後道:“是我把問題說得嚴重了,清羽不是不識大體的。”轉頭看向倔強的男人,“你也別氣,誰說老人家過壽就要吃肉了?你若不生氣,且去捉點新鮮蝦魚,能的話再掏些鳥蛋來,我做一頓好吃的,保管爺爺滿意。”
簫清羽努嘴:“誰跟一個小丫頭生氣。”轉身出去了。
“去,看住他別拿箭囊!”簫振還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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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秦蓁也轉身出了屋。男人沒有去拿箭囊,闊步走向門外,秦蓁踏着小碎步跑得小臉緋紅,才追上,與他肩并肩走着。
“你出來幹什麽。”簫清羽觑她一眼。
秦蓁拿捏不準他對她是否産生了間嫌,若不像以前那樣相敬如賓,被丈夫冷眼相待的新媳婦更得受大娘磋磨。
念及此,她溫溫柔柔的笑道:“你真的不生氣?我方才語氣重了些。”
簫清羽環着雙臂,臉上清風如許般淡然:“我又不是泥做的,說兩句重話就被壓壞了?爺爺也說了,你是為我們家好。我就是氣自己。爺爺老一歲,就少過一次壽辰,他辛苦了一生,晚年卻享不到子孫福,過壽都冷冷清清的。”
他為了家人,簫振卻打了他。明明是大房拿光了錢去享樂,卻将責任往自個身上攬。對于秦蓁這種吃苦吃辣不能吃虧的人,她聽在耳裏,心口郁結:“你們幹嘛一家人都遷就大房,又不是他們奴才。按我說你們分家得了,你贍養兩位老人也行,讓大房愛考秀才舉人随他們便,萬一功成名就,我們也硬氣些,不沾他們光就是。”
簫振和馮氏也不是一味偏袒,甚至對他們深惡痛絕,既然相看生厭,何不下決心斷了。
且依她看,簫書翎那木愣愣的性子,實在難以托付。有回她去書房打掃,得見過簫書翎做的文章,一言難盡。
要是能慫恿他們分家,待在這的這段時間,她倒也能好過得多。
天青色底下,眼前的一切被放得空遠了,再次如那晚的靜谧,腦子裏出現一些清晰的嗡嗡聲。
他是自己在想,也小聲說了出來:“家裏從來想的都是怎麽把大房供奉好,讓二弟出人頭地,沒人跟我說過這些。聽說村裏會有很多新媳婦想分家,你也這樣嗎?”
怎麽扯上新媳婦了,她打抱不平而已。秦蓁垂眸不語。
“還聽說,想分家的新媳婦,是為了自己房人不辛苦……你果然待我很好。”
“……”漂亮的臉蛋果然方便騙人。
不遠處出現了一片粉白色的杏花林,風微吹便有許多花瓣簌簌落下,猶如花色雨幕,仿若花雨仙境。
“那裏會有鳥蛋吧?”
秦蓁興奮的指了指,率先提起裙裾跑了過去。她鑽入茂盛蔥茏的參天花樹中,感到這裏的朝氣蓬勃、無拘無束,空氣夾雜有一股淡淡的杏花香甜。
将衣帶紮緊,秦蓁選了棵有鳥巢的樹,開始往上爬。
簫清羽在底下看呆了:“你會爬樹?”還挺靈活。
“嗯,家裏有樹,不過沒這裏的茂盛密集。我很少出閨閣,對這裏景致十分感興趣。”
簫清羽嘴角莫名翹了翹。鄉野山村竟有讓大小姐納罕的地方。
“忘了提醒你,你還是回去找根木樁削木杵,當作給爺爺的壽禮吧。就是捶腿捶背用的。”
簫清羽憑想象,也知道是什麽,問:“我先掏鳥蛋再回去。”
“不用,這裏交給我了……啊!”
她手剛伸進鳥巢裏,老鳥撲騰趕回來了,尖嘴兒胡亂戳。
剛誇下海口的大小姐一腳踩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喂你。”
簫清羽張開雙臂,前胸被大小姐脊背猛地一頂,貫沖的力量讓他站不穩身形,抓着她手臂齊齊栽倒。
他為肉墊,在下面。
秦蓁趕緊從他身上往旁邊滾,爬坐起來,驚魂未定,又羞又窘:“你沒事吧?”
簫清羽揉了揉胸口,從地上一躍而起。
他沒說話,一起身就去爬樹。像猴兒一樣矯捷的蹿上去,将整只窩端了下來。懷揣着鳥窩,在離地還有小段距離,縱身跳下,穩穩當當立在地面,朝她遞去鳥窩。
“?”秦蓁沒反應過來,疑惑的看他。一雙被驚吓到的瞳孔還在瑟縮顫動。
簫清羽揚起眉梢,嘴角絲絲笑意潋滟:“幫你報仇了,別哭鼻子。”
她愣了會,下意識窘迫的側過身,摸了摸幹涸的眼角。
這男人,救了她也不會說讨好的話,爽朗豪放中又有着獨到的細膩……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秦蓁接過一窩鳥巢,盯着裏面一顆顆淩亂密集的卵蛋,想到方才兇人的大鳥,她壓下莫名想笑的唇角。
“時間不早了。你,還一起跟我去河裏抓魚嗎?”
大小姐鳥蛋都掏不到,但簫清羽覺得她模樣挺有趣,想邀她再去抓魚。
秦蓁搖頭,抱着鳥窩:“不了,河裏太涼我不想去。我回去做飯,你不用抓太多魚,大點的三四條夠炖湯喝就夠了。早點回來吃飯。”
“哦……女子不能沾涼的,不好生養。”他想到阿奶在飯桌上提過的一句。
秦蓁睫毛顫了顫,沒有答話,也沒有去看他,轉身飛快走了。
家裏能拿得出像樣的食物的确沒有,難怪簫清羽發脾氣。秦蓁從庫房裏取出平日家中不舍得拿出的白面,和上了不大不小的一團,放在木盆裏用布蓋上等它發酵。這段時間,秦蓁洗了手,去卧房裏挑了兩雙這幾天剛納好的鞋墊,找鄰舍換了個幾顆雞蛋,附近沒辦喜事染紅雞蛋的,她就用白雞蛋湊合了。
鳥蛋和魚都是用來吊湯味的,沒點肉腥味菜怎麽做都不香。
準備好了主餐食材,秦蓁就搬了小凳子坐在竈邊,用小锉刀給面團加工。
外邊,簫清羽也架起了刨木工具,砍來一根難得的黃梨木,在刨刀上打磨光滑。
簫振背着手兩頭晃悠,看兩個小的為他的壽事熱火朝天的忙着,管他們做什麽都很開心。
他轉悠到簫清羽身邊,瞧了瞧,道:“大小子,這是黃梨木啊,你要做什麽家具嗎?太浪費了。”
浪費了嗎,看向地面一堆木屑,簫清羽心思微動。他随即給大木塊削成小木塊,中間留最大一塊做木槌,邊緣被他切割成小塊小塊的。
簫振更加看不明白了,外邊切那麽小一塊,連根凳子都不夠做的,拿來幹嘛使?
午時準點開飯。
香噴噴的蛋花青菜湯、水煮魚蘑菇湯,還有幾個炒得精致的小菜,桌子中央一盤動物形糕點卻完全吸引了全家人的視線。
簫振随手拿起一塊打量,是一只活靈活現的龜!
整塊糕點呈扁圓柱狀,花樣是用小刀刻成凹線的紋路,紋路裏撒了黃麥粉,看上去黃白相間,一目了然,栩栩如生。
“恭喜爺爺,拿到了龜,龜可是很長壽的動物。”秦蓁恭賀道。
簫振開懷大笑,又指了盤子裏其它動物:“那我拿到這頭老虎怎麽說?”
“那就代表爺爺生龍活虎,健康平安啦。”
“哈哈,你這孩子。”
秦蓁纖手繞過一圈盤子,介紹道:“這叫百獸來朝,它們都是來為爺爺賀壽的。”
一大盤子堆疊在一起,總共三十幾只動物,說是百獸來朝也不算誇張。
兩位老人被逗笑得合不攏嘴。馮氏點頭贊許:“好,話好,心意也好。我們這麽老了,可算享一回媳婦的福。”馮氏偷偷拭掉眼角的濕潤。
簫清羽也适時奉上自己的禮物:“诶,我的壽禮就被比下去了。給,祝爺爺萬壽無疆。”
“你們的心意爺爺都喜歡。”簫振和藹的接過來,當場打開。
“木槌啊,這心思不錯,難怪藏着掖着不讓我瞧。”
簫振拿出木槌,先往老伴兒肩上敲了敲。
簫清羽道:“有些木茬子沒清理好,你們小心點用。等下一場趕集我去鎮上,找人上一層蠟。”
這一場壽宴吃得眉開眼笑,老兩口是打心眼裏開心。
簫清羽前十八年,算五歲懂事,都沒見過爺奶這麽高興。晚上,又是大小姐抹香膏的時候。一柄木質小玩意兒被簫清羽捂在被窩裏,都快被捂化了。
半晌,他掀開被子,汗津津的手心裏捏着小玩意兒。他一鼓作氣走過去,将東西輕放在桌:“謝謝你讓爺爺過了一個開心的壽宴。”
轉身往後走之際,手腕觸到如綢緞般的絲軟觸感。他攏起五指,順滑的發絲穿插過他的指縫,最後像一汪水流走。
窩進被子裏,指頭放在鼻邊,一股道不明,不是任何花香的淡香味,絲絲傳入心肺。他們都是用皂角洗的頭,她的頭發怎麽,那麽香……
夜色不明。秦蓁頓下動作,着手去摸桌上的東西。
長條狀,由尖變圓,是……簪子。
簪頭幾朵小花簇擁而成。葉邊有圓鈍鋸齒,萼瓣花後反折,花瓣圓潤單層,具短爪。
是他們白天看過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