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番話別後,采青告別。
“小姐保重!”
秦蓁忍住鼻尖的酸澀:“你也保重。”
出門,見周氏佯裝背轉在門邊拾掇東西,采青斜了她一眼,徑自離開。眼看着婢女背着大個包袱離去,當真不留下什麽,周氏那個氣!自然也沒人家來時的熱情,都不出去相送客人,而是飛快的進屋,奪下放在桌面上的一對耳環。
秦蓁見狀道:“這本是我丫鬟留來給我作紀念的,但我浪費了家中東西,就拿與大娘還債吧。”
偷聽到可以換百來文錢,倒是不虧!只是周氏還是不夠滿意,噴鼻哼一聲,捏着耳環一扭一扭的出了屋。
伏困在簫家門外草垛邊上,采青沒有走。
夕陽斜照,采青等了好一會,足足半個時辰,才得見一男人肩頭扛着農具,闊步朝這邊走來。
男人身姿颀長,修如松竹,走路似乎帶風,骨骼仿佛清奇,帶着一股爽落之風,與城裏閑庭信步慢悠悠的公子哥們很是不同,別有一番韻致。
再觀其相貌,濃眉星目,目光清澈得如一泓碧水,氣質清逸,倒像隐匿于山中的居士,自在灑脫。
不是采青偏袒自家小姐,簫清羽這樣貌,不說龍姿鳳表,也稱得上清風霁月,一身普通的粗衣打扮也難以掩其脫俗之姿。
采青單因相貌,對這人有幾分好感,待他經過時,輕喊一聲:“姑爺!”
簫清羽頓住腳步,左右環顧,然後朝草垛邊走過去。
“姑爺好,我是我家小姐的貼身丫鬟,采青。”采青給他福身行禮,面上挂笑。
簫清羽哦了聲:“秦蓁在裏面呢,你去找她吧。”
“已經找過了,我是特意在這等姑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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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青遞出一本早已手抄好的小冊子,遞過去,囑咐也是請求:“小姐其實是個心氣兒高的,她必然不想麻煩人家,所以我偷偷來告訴姑爺。姑爺既然娶了小姐,自當盡起夫君之責。”
接過小冊子打開,簫清羽有些不适的退回去:“我不認字。”
“!”小姐的丈夫居然不認字?
采青好感瞬間減了一分。小姐的丈夫,不能與小姐時常吟風弄月就罷了,以後小姐興致來了作些詩詞歌賦,豈不對牛彈琴?要是被姑爺胡亂答應,又豈非焚琴煮鶴?
壓下心頭的不滿,采青展開冊子:“得嘞,那我給您念一遍。小姐喝藥時,一定要備有甜蜜餞兒壓住苦味。小姐下雨天不喜歡出門,不喜歡雨水沾濕鞋面。小姐晚上不能做針線活,燈光壞眼睛,要是做得興起了一定要提醒攔住她。小姐喜歡吃各時令的新鮮水果。小姐沒胃口時喜歡吃辣椒做菜。小姐不喜歡剝毛桃和柚子皮……”
“別說了,都是些什麽?她已經嫁到簫家,哪還有這麽多規矩。”簫清羽不悅的打斷丫鬟。
在他眼裏,能讓大小姐吃飽穿暖就足夠了,他有時,也在力所能及下幫助她,哪裏還能慣着這麽多大小姐脾性!
采青驚呆了,倔強堅持道:“這不是規矩,是小姐的習慣!違背一樣她都會很難受的。”
“都是慣的,”簫清羽搖搖頭,總之他沒那個閑心去那麽将就一個普通朋友,“這些別跟我說,我沒功夫管,你去請她自己照顧好自己吧。”
“你、你,你娶了我家如花似玉的小姐,居然這樣待她!”
呸,她簡直瞎了眼了,還覺得他長得好看……是好看,不過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的野蠻糙漢,連對自己的妻子都無半點柔情!
采青一時氣極,将小冊子摔去簫清羽身上,叱罵:“簫清羽,你要敢待我家小姐不好,等我再回來不會放過你的!”
言罷氣沖沖的走了。
簫清羽撿起落在地上的冊子,邊翻看邊走進屋子。他看不懂字,只是在數數有多少字,不少,十幾頁呢,真是個嬌氣的小姐!他輕嗤一聲,沒放在心上,随手将冊子當個玩意兒,投擲進了箭筒裏。
他聽了幾句就覺得不對勁,這樣蜜餞兒那樣水果,簫家又不是種果園的!還有,下雨天誰沒沾濕過鞋面,回來換幹淨的不就是了。簡直無法理解他們城裏人。
從采青來過後,放牛的活終于落到了秦蓁手裏。對此簫含玉哭喊着要去把牛,不讓別人插手。
牛一般很好放養的,讓它自個兒吃飽山上的草料,別讓它吃到農田裏的莊稼,其餘時間可以做不少事情。簫含玉就是貪玩,可以邊放牛邊玩耍。
對此周氏強勢的拉女兒進屋裏教訓了,耳提面命讓她保養好皮膚,以後不說嫁商戶嘛,能嫁去城裏就是好的。
秦蓁早上幹完一點不輕不重的家務,就被派去放牛了。
晨霧未散盡,植被上染了晶瑩露珠。秦蓁尋了一處肥沃隐秘的地,把從家裏帶來的馬劄放好,就試着松手讓牛自己尋食吃。牛兒倒不認生,第一回在她手上看管,模樣蠻憨,乖乖在她周圍尋食吃。
秦蓁坐在馬劄上,第一回看牛,有些生疏,不時的看牛一眼,怕它跑掉了。因而手上繡活進行得極慢,一盞茶功夫過去,一支薔薇花才繡了一片花瓣。
他爹不知道的是,白蕙蘭病逝彌留之前,知道來不及将刺繡手藝親手傳給四歲的女兒,就用紙筆詳盡記錄蜀繡成冊,由雲霜代為保管,在她九歲那年将書冊給了她。在各位姐姐的教導下,加上她娘留下的獨門技法,她的刺繡技藝認第二,那些她娘的親傳弟子都沒人敢認第一。
蜀繡針法有十二大類,一百三十多餘種,是四大名繡中最豐饒者。
譬如這支薔薇,看似還無人的中指長,卻要用錦紋針來織就花型的紋理,車擰針來表現花莖的扭繞旋轉姿态,還有花瓣內裏處因光照覆蓋陰影不同,則要用虛實覆蓋針來呈現光影的強弱。
施針手法根據畫面需要來,講究針腳整齊、線片光亮、緊密柔和、車擰到家,是極其繁複精細的活兒。
秦蓁繡了好一會兒,這種比在家中還能平靜做刺繡的感覺,讓她感到安寧。她扯住腰間珍藏的一張繡素蘭巾帕,緬懷的輕嗅。
午時快到,曜日從雲層裏漸漸照出強光。秦蓁放下手中針黹,從馬劄下扯出一條青色粗布,将頭包裹做成頭巾,擋住越來越烈的日頭,繼續做刺繡。
到了趕牛回家做飯的時辰,秦蓁共繡好三張繡帕,一朵薔薇花,一朵紫薇花還有一枝水仙花花樣。光這樣式簡單的三條手帕拿出去賣,能抵得上采青的兩副耳環。
日子沒安生過多久,又鬧騰起來。二月中旬。這一天不知大房一家三口去主屋裏跟爺奶說了什麽,随即簫振攜同妻女收拾得油光粉面,一家人高高興興的出去,看樣子絕不是在村裏尋常竄門子,八成是往城裏去的。
聽房裏爺奶直罵不孝順,秦蓁過去打探情況。簫清羽倒好像習以為常了,倚在門框邊不出聲。
打聽下來,是大房一家三口準備去城裏住幾天。簫弘光說簫書翎鄉試在即,要去城裏同文人才子交流預測考題的經驗。
簫弘光去就罷了,那周氏也跟去,明擺着想跟着住城裏享幾天富貴福。還有連簫含玉也跟去,怕是周氏存着讓女兒多結識些城裏青年才俊的心思。
但秦蓁仍不理解,爺奶生什麽氣?他們找為簫書翎鄉試的借口去城裏享樂,沒得讓人诟病的地方,難道是不帶他們去?
“既然爺奶不去,我中午就多燒兩道好菜,我們自己吃吧。”秦蓁緩和氣氛,對堂上兩位老人家恭謹的說道。
現在簫書翎沐休結束去了書院,家裏只剩四個人,清靜啊。
簫清羽抿了抿嘴唇,道:“家裏沒什麽肉了。爺爺喜歡吃豬尾,今天是您的五十八歲壽辰,不能随便應付。我去城裏走一趟,買斤新鮮豬尾來炒着吃,再買點蜜餞點心回來。”
“今天是爺爺壽辰?孫媳婦恭祝爺爺身體安康、事事順遂。”
秦蓁雙膝先後跪下,雙手交疊在額面前,行稽首大禮。
簫振虛擡手:“好,有這份心意就好,起來吧。肉就算了,又不是過整數壽,用不着麻煩,多添兩個素菜就成。”
旁邊的馮氏掖着巾帕擦眼角,哽咽出聲:“兩個畜生,說城裏開銷大,要不少銀子交際,把家裏錢都拿走了,連米都得緊着倉庫裏頭的吃,哪還有錢去買肉。”
秦蓁知道,這些話馮氏也只敢背地裏埋怨兩句罷了,就算當面說,也拗不過大房的人。家裏公中大多投入栽培簫書翎上,大房兩口子仗此揚武揚威,自诩家中所有希望都寄在他們大房身上。事實上也是,簫振他們從簫書翎出生起就開始投錢,這些年無論心底怎麽埋怨,都是不肯半途而廢的,遷就成了大房作天作地的性子。
這是個無法自拔的惡性循環。
簫清羽細數家裏能吃的葷菜。過年腌制的臘肉不能成,又鹹又硬,平時飯菜沒味兒用來吊點肉腥氣,給老人家吃不合适。母雞留來剩蛋,唯一一只公雞配種。魚太多刺,爺爺不是很喜歡吃。新鮮豬肉也沒了,上回的大骨是最後一頓。
數來數去,沒一樣端得上桌賀壽的。簫清羽背影透着怒意,往外走:“我去山上獵山雞和兔子,馬上就回。”
獵兔子,打獵?!
秦蓁忙望過去,擡袖挽住他:“夫君不能去。”
簫清羽腳步僵住,猶如生了根,平常利落的人轉個身竟然變得緩慢起來。
簫清羽眸光暗湧,盯着她:“你叫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