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念及今晚說得有些多,外加天寒,秦蓁不願親自起床侍弄,就道:“長夜漫漫,你餓着肚子,能挨得過今晚?”
簫清羽背轉身子,倔強道:“我不餓。”
“唔,廚房壁櫥花椒罐後留有一碗剩菜剩飯,你要是餓就去熱了吃。不餓就算了吧。”
簫清羽立起身子,望向床上身影,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萦繞在心口,像周圍變得連蟲鳴狗吠聲都遠了,耳邊靜谧一片,胸膛裏的咚咚聲清晰可聞。
“你為我偷偷留了飯菜?”
秦蓁惺忪的打了個呵欠:“是阿奶給你留的。”
他長長哦了一聲……
簫清羽想了會,覺得不對。他頂撞長輩挨罰也不是頭回,阿奶什麽時候留過飯菜了?還是阿奶突然就留了呢?
這個問題不知為何萦繞在他心頭,比吃飯的事情都讓他牽挂于心。等他去生火把剩飯熱了吃掉回來,還是念念不忘這件事。
清晨,雞鳴聲還沒喚醒這片土地,秦蓁就摸着黑起了。她懶洋洋坐在床上,碰觸寒冷的空氣,又将溫暖的被子往身上裹了裹。想必其他村婦,也是這樣艱難的在起床準備早飯了……她又懶了會,在被窩裏穿好衣服才下床。
家裏沒人提點她該做哪些菜色,食量如何,不過從昨日兩頓飯食中,秦蓁大致摸清了這家人的飯量。
秦蓁從袋子裏舀出一瓢黃麥面摻少許玉米面和上,捏出了十個窩頭。這裏窩頭都做得像大人拳頭那麽大,簫清羽和簫振吃兩個,其餘人一個就管飽。
将窩頭放進蒸屜裏蒸着,秦蓁摸到竈口旁邊的水桶裏竟然有魚,她蹲下看了會,這魚該是活在河裏的,被抓到桶子裏好些個都翻了白肚飄在水面,還有些也不大精神,呆呆的游着。
秦蓁去找昨晚刮下來的肉,挑了些肥的炸成油,将油渣撈起來後,放小魚進去炸成酥黃。
農家人節儉為上,一盤葷菜就夠了。秦蓁又去老壇裏抓出些自家泡的大頭菜,準備切了上盤做個拌窩頭吃的素菜。
不知不覺天色漸亮,秦蓁看東西不那麽費勁,手腳越發麻利。這時,身後走過來一人她竟不知,等後面的陰影擋住砧板上的光,她吓一跳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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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幹嘛。飯馬上就好了,我做得晚了?”秦蓁懊惱,她特意叫丫鬟去打聽過農人的作息時間,村婦卯時末起也不算晚。她怕自己做不快,卯時初就起了。
簫清羽定定看着大小姐,出聲有些冷:“我去問過阿奶了,她根本不知花椒罐背後是什麽。明明是你自己留的飯菜,為什麽要騙我?”
他也不知自己在憤怒什麽,誰留不一樣嗎?可能是為了昨晚心頭那升起的丁點溫情,轉眼消散的遺憾。亦或是,大小姐不想讓他知道她對他的好,這一點讓他莫名氣惱。
秦蓁怔了怔,汗顏至極,這種小事他也要去過問?做奶奶的怕孫子餓着留飯菜,不是很正常嗎?
棋差一招。
她擡首,一雙濕漉漉的眸子委屈的看了他一眼,眼簾自帶水霧,很快又垂下頭。
她還沒說什麽,簫清羽就被這眼神看得莫名心軟,語氣溫和下來:“我只是問問,你不說就算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秦蓁搖頭:“我是一個新婦,很多地方不懂,大娘又管得嚴。我不敢違背大娘意思給你留飯菜的,留的時候,我心裏很慌,怕大娘抓着我小辮子又斥我一頓,我心驚膽戰,告訴自己,萬一被發現,對誰都咬定是阿奶留的。要是阿奶得知,應該不會計較。”
原來是這樣!他想得太多了,大小姐哪有他想的花花心思,她就是個嬌小可憐、離家無依、心思單純的小姑娘。
簫清羽一時意動,将人攬過來壓在側胸位置,沒有摟抱,就是拍拍她的肩:“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大娘只是看着兇,奈何不了你我。”
秦蓁攥緊雙拳,進退維谷:“嗯,謝謝。”
滿盤皆輸……
要是昨晚不撒那個謊,這樁小事就不用發展得這麽曲折動人了吧……
簫家人口不多,吃飯時卻挺熱鬧的,某些人不挑些刺出來,好像就怕這頓飯卡着喉嚨。
“真是大小姐作風啊,還炸了魚。沾大小姐的光,我們平日可沒得沾葷腥,瞧瞧,這魚炸得多酥。大小姐只管讨家裏男人喜歡,卻不知我們這些掌着公中的女人想方設法都挪不出幾個錢來打醬油。”周氏一邊抱怨,一邊嘴裏魚骨頭嚼個咯嘣響。
簫含玉不懂事的火上添油,夾着魚往嘴裏送,笑眯眯道:“沾嫂子的光有魚吃啊,那我要天天沾嫂子的光。”
秦蓁放下筷子,細嚼慢咽着,邊道:“油是從昨日刮的豬肉裏挑肥的出來煉了些油,下次炒進菜裏有肉香又不浪費,哪天想吃面食,放一點做底料也好吃。至于那魚,我看桶裏的魚都快沒氣兒了,想趁着新鮮炸來吃,對身體好。剩下幾條不怎麽靈活的,還想明天繼續炸着吃呢。不信大娘去看看。”
馮氏含笑滿意的望着孫媳:“好啊,會過日子,以後這家多勞你操持了。”
幸好沒帶來秦家的嬌慣脾氣,比起村裏的新媳婦,人才是萬裏挑一,手藝活還得加把勁,貴在上進。
周氏不悅斜眼:“不就說你兩句嗎,頂這麽一大車。”
馮氏敲敲碗邊,沉臉教訓:“你也別太小心眼兒了,這家裏教書的教書,下地的下地,偶爾沾點油水沒什麽不好。”
話提偶爾二字,又暗暗告誡了秦蓁也不能過于浪費。農人吃飽為主,葷腥只能說偶爾。
秦蓁點點頭:“不知那魚是哪裏抓的,等我幹完活得空,經常去抓點來讓你們嘗鮮。”她自己也挺想吃的,這裏飯菜簡直如同嚼蠟。
簫含玉拍手:“哇,嫂子你要去抓魚,太好了,那以後的魚都由你來抓。”
“去。”
馮氏斜了簫含玉一眼,道:“不懂事的丫頭。那河裏水很涼,尤其這開春,河面有冰都沒化,秦蓁,你可得離遠些。凍着了不好生養。比起給羽哥兒生個大胖小子,幾條魚作得了什麽。”老人家含笑道。
大、大胖小子?秦蓁第一次聽到這種生物,還讓她生……
她眉毛都扭曲了,下意識望向對面某處。冷不丁迎上簫清羽也打量過來的視線,她來不及分辨裏面蘊藏着何種情緒,閃開視線低下頭吃飯。
農婦雖不常去地裏勞作,但家務活也不輕松。從吃完早飯起,周氏就像工頭一樣,守着指揮她做這做那。要不是看簫含玉那頭也忙得不可開交,她都要懷疑小小一個家是不是每天都這麽多活幹,是不是周氏又變着法兒磋磨她呢?!
圈裏五頭豬嗷嗷待食,混着苞米面、蘿蔔、豬菜和一些雜糧煮了一大鍋,熟了之後裝進桶裏提到圈邊,還不能直接放進槽裏,要等晾成溫的。這期間也不能歇息,又被周氏攆着去後面翻土,把還空着的菜地漚肥,剛挖好坑呢,又得回去把溫豬食放進木槽裏,再折回來漚肥。
肥料是多種東西混合,有剛從茅坑裏挑出來的,還有去年冬天留下的炭渣、木渣,還有燒火過後的麥稭杆子灰。
種種材料混合一起,惡臭熏天,快把秦蓁給熏暈了。她只能卯足一口氣,将肥料鏟進去,又仰頭呼吸一口氣,再彎腰去鏟肥。
偶然瞥見簫含玉牽着棚裏的去山上放牛,秦蓁很是羨慕。那是她夢寐以求的小目标。
如此适應幾天農家生活後,有一人來尋秦蓁。
“這是簫家嗎?小姐,小姐你在不在呀?”
一個梳雙螺髻的女子在籬笆外左顧右盼,她上衣着右衽排扣素蘭色短衫,一條同色棉布長裙,腰間只繡了一支亭亭玉立的蘭花,耳帶一對黃豆大的翠玉耳環。
富戶家丫鬟的尋常打扮,在馮氏周氏眼中卻猶如貴客來臨,忙不疊上前相迎。
這時秦蓁也聽到聲音,從後院走出來,見到人,驚喜的喊:“采青。”
她未出嫁時的貼身丫鬟,采青。
“小姐。”
采青徑自經過兩位婦人,朝她家小姐走去。短暫打量幾眼之下,淚目了,啜泣跪下:“小姐,你怎麽成這樣了,穿得這麽少不冷嗎。”
她去捏秦蓁的麻衣袖口,又忙不疊的摸向自己耳朵,把耳環摘了下來。還是覺得自己比小姐穿得好,渾身都不妥當!
秦蓁扶起她,對那邊說道:“阿奶,大娘,這是我未出閣時伺候我的丫鬟,采青。她遠道找來想必有話跟我說,我去屋裏片刻,馬上出來幹活。”
說着拍拍采青帶來的包袱,眼神帶着點笑意:“給我帶來不少好東西吧。”
采青暗樂,小姐又在裝樣了。
她配合的拍拍包袱:“是有不少好東西!”
周氏眼睛都亮了,眼睛死死盯着包袱,眉開眼笑道:“你們去房裏談吧,愛談多久談多久!千萬要談久一些。”
她們移步進屋,後腳跟,就有只大壁虎貼到了門框上。
一團黑影明目張膽的在外邊晃悠,透過紙窗看得一清二楚。
采青氣惱,站起來,被秦蓁拉坐下,沖她搖了搖頭。
“采青,我不能夠和你多說,家裏還有很多活兒要幹。秦家怎麽樣了,知道我錯嫁的事,沈家那邊态度又如何?”
采青坐下來道:“唉,有老爺雷厲風行的行事作風,縱然有人替小姐不平,也無人敢置喙。沈家也沒說什麽,正在跟老爺談生意談得火熱呢!想必兩人是聯合起來設計此事。”
她邊說着,将包袱裏一堆刺繡用的工具快速拿出來。秦蓁手腳利落的把東西放到箱籠底下,拿出一件棉衣回去,填充包袱空缺出來的地方。
“哦……既事已如此,你也不要為我心存怨惱了,在秦家莫要與姜姨娘有沖撞。”秦蓁誠心叮囑道。
采青搖搖頭:“已經頂撞過了,現在我都被秦家趕了出來。小姐,我此番是來跟你告別的,有姜姨娘在的金陵城,我怕她處處使絆子害我,我想到外地去找戶人家過日子。”
道歉已是無用,秦蓁喟嘆一聲:“我還想親自為你找戶好人家的。不過你這丫頭機靈,我相信你去外面能過好。婚後……我也是新婦,在摸索當中,也不好提點你什麽。”
采青咯咯燦笑,握住小姐的手:“我這次來帶來了我的一點家當,就送給小姐吧。”
秦蓁眉目一凝,沖她搖頭:“不用了。我知道姜姨娘肯定想斷你後路,不會給你帶多少錢出來。我在簫家還算吃得飽穿得暖,幾個銅板不礙事,可對你而言是保命錢。”
采青略微懂了她的意思,但實在放心不下,又把剛剛摘下的耳環放到她手心上,“這對耳環是我最值錢的東西了,能換個百來文錢,小姐一定要收下。”
想那打翻的酒罐用去的皂角粉還欠着債,又因采青一片真心相贈,秦蓁就不推诿了:“真是個傻丫頭……不,好丫頭。那我就收下了。”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秦蓁在她耳邊小聲快速念了遍。
采青會意,啊了一聲,情緒轉為悲恸,摸上小姐的臉:“小姐,你往日風不吹日不曬的,沒想到來這幾天,皮膚被磋磨得這麽裂躁,怎麽得了。”
秦蓁往門外那團影子望了眼,道:“那你可為我帶了什麽擦臉的藥膏?這個我倒能接受。”
“恕采青無能,沒有藥膏。可要提醒小姐,千萬要避着烈日,像那頂着日頭放牛的活,你是萬萬不能去幹的,寧願在家裏幹些粗活累活,只會鍛煉你身子骨,傷害不了皮膚。女人家不管已婚未婚的,都要學着保養些。已婚的女人要漂漂亮亮的讨丈夫歡心,那未婚的,就像小姐你以前,也要白白淨淨的,才惹來金陵城好多富坤公子傾慕!”她聲音越是放大,“城裏的少爺公子哥兒,最愛看中那些單純又白淨的農家女了!”
這采青,還知道簫家有個未出閣的女兒,故意編話!秦蓁不茍言笑的拍她手臂,讓她別越說越沒邊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