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秦蓁出去擺菜時,無意間得聽大伯同大娘說的幾句話。是關于他們兒子簫書翎的。
她來回幾趟,陸陸續續聽了個大概。
簫弘光在提給簫書翎請西席的事。
與書院先生不同,西席是請到家裏來,一對一當面教導。通常在農家,能去書院念書已了不得,請西席,那是城裏富戶的做法。
“那得多少銀子啊!”周氏圍坐在桌邊等開飯,悄咪咪的跟丈夫抱怨。
簫弘光面上泛了點清冷氣息,陰柔的聲音中帶有讀書人的清高:“無知婦人,翎哥兒他馬上參加鄉試考舉人了,倘若不中,叫我這秀才爹的臉往哪擱。”
周氏顧及丈夫顏面,當然也希望兒子能高中:“你不是秀才麽,你不能教教?”
“我,诶,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兒了。我現在只是個教黃口啓蒙的私塾夫子,怎麽教得出舉人。你就別問那麽多,看看羽哥兒那還能不能掏出錢來。”簫弘光琢磨着。
周氏擺手:“這麽多年了,他賺得錢一文錢都不私藏的交公中,他那兒鐵定是沒了的。你且說說,請個西席要多少銀子?”
丈夫旋即湊耳過來,說了個數目,周氏大驚,連連擺手,說湊不出那麽多錢。
簫弘光眯了眯精打細算的小眼睛:“不說西席,要是能有個有學問深的人,給我兒當伴讀,在他身旁耳提面命些詩賦,也能起到耳濡目染的效果。”
随即他精銳的目光一瞟,瞥去旁的端着菜盤子走過來的侄媳,身姿娉婷,秀雅端莊。今日歸途中,聽村裏婦人說那場凄涼的父女訣別場景,其中不少有誇秦蓁文采好的!說她作了首小詩。
秦蓁端了最後一疊煸炒青菜,微笑着去叫堂屋裏的爺奶過來吃飯。
菜色與中午的大相徑庭,純白米飯變成了一大半苞米和洋芋,混合稻米煮的雜糧,能見的白色米粒不多。菜有一盤子蒸番薯,炒青菜,鴨腳板,刮下來的豬肉只放了零星一點拌在豇豆裏炒,還有一大碗骨頭湯,飄了十幾朵數得清的菌菇。菌菇在城裏賣得好,農家人也很少吃,多數會采去賣。
等長輩們動筷後,秦蓁才拿起筷子,剛吃着,就看到周氏拿了鐵瓢從大碗裏盛出一碗骨頭湯,連帶撈去一半菌菇,放在簫書翎面前。
對此所有人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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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十六歲的小叔子,臉上是一種常年不見日光,有些不正常的白,神色舉止也有些呆板,母親舀了,他就吃,沒有半點覺得不妥之處。
就在大家吃了個頭兒的時候,簫清羽從屋外回來了。他一路走過來,腳步帶風,神色沒什麽不對勁,瞧了眼桌上沒他的飯碗,就要去廚房。
“今兒沒煮你的飯,也沒你的菜。叫你臭小子跟我犟!”周氏冷冷的開口。
馮氏急了:“我還說羽哥兒去哪了,怎麽不吃飯。啊,怎麽能不給飯吃,羽哥兒天天都要幹那麽多活。”
“娘!他對長輩不敬,跟我頂嘴,就得治治!這事兒沒得商量。”關于私藏錢這種大事,的确沒得商量。
簫清羽坐了下來,環抱着手臂,一臉倨傲:“不吃就不吃。”
秦蓁遞過自己沒動幾口的一碗飯:“夫妻本該同甘共苦,你不吃,我怎麽好吃。你吃我這碗?”
簫清羽心頭微動,別過頭:“吃你的吧,一頓餓不死我。”
“哦。”秦蓁也沒多勸,禮貌一下而已。
事情沒成,周氏牙癢癢不能說什麽。馮氏略對秦蓁點了下頭,表示滿意孫媳婦的做法。
簫弘光思忖了半天,尋個時機敲打的開口:“秦蓁,其實你用不着聽外面那些粗鄙婦人的話,說什麽,咱家娶了個中看不中用的大小姐,婦人之見吶!咱老簫家兩輩讀書人,也算得書香門第了,有你這麽個才華橫溢的人兒嫁來,是給簫家添了光。”
丈夫好好的誇這小蹄子做什麽?周氏皺眉。
秦蓁面色感激答話道:“大伯擡舉了,入了簫家門是緣分,也是我的福氣。大伯能說出這番話,也是個心思通透、玲珑豁達之人吶。”
好,好,還懂得投桃報李誇獎他,簫弘光聽了如醉春風,暗道這苗頭是起對了。
簫清羽坐在位子上托着下颔,覺得大小姐說話挺有趣的,她的一言一行……就像山上被風吹動的白梨花,顫動美麗,讓人越看越想看。
“不知你自小讀過哪些書?出自名門世家的小姐,學問想必做得不差。”簫弘光探話道。
秦蓁答:“大伯謬贊。容我想想……”她做認真思索狀,那雙烏黑清澈的眼睛讓人看不出任何矯作,滿是天真單純,“常讀的書有《女則》、《女誡》,其它的四書五經麽,略有耳聞。提起這,我小時候還有過關于教人讀書的一段趣事呢。”
聽說她不精通四書五經,簫弘光有些不滿,如今科考的內容,就只限定從四書五經中選,截斷、調換、糅雜,幾乎是揉碎捏散了反複考其經義。
又聽說教書二字,他耐心問下去,是什麽趣事。
“就在我十四歲時,六歲的表弟來家裏做客。其實我本對四書五經很感興趣的,爹爹卻不許我念這麽多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我想學,于是表弟來了後,我與他經常學習耍玩,想借機看書,期間,也自诩有幾分才情,便想教導表弟……等時日久了,表弟被家中西席考察文學時,竟然說他文章做得女裏女氣,毫無男兒氣概。最後家裏長輩得知源頭是我,唉,表弟就被勒令搬出去住了。從此,我是與那些書無緣了。”秦蓁婉轉嘆息道,又帶幾分自嘲的樂趣在裏頭。
卻聽得簫弘光是膽戰心驚,擡手抹了把額頭出的冷汗。幸好沒叫此女子誤了他兒子!這西席非但她當不得,還得叮囑他兒遠離這個女人啊。
場面瞬間冷了下來,簫弘光不再應話,臉色也黑氣沉沉的。
如在夢中的簫清羽微醒,感到奇怪,大小姐說話這麽動聽,怎麽突然不招大伯待見了?
一日之計在于晨,晚飯後通常沒什麽重活兒做了,因為點油燈費錢,除了簫書翎的書房中還有光亮,秦蓁從廚房洗完碗出來時,整個庭院都萬籁俱靜。
秦蓁摸着黑回到屋,從箱籠包袱裏找出香膏,坐在桌前抹臉、手還有脖頸。白天約莫要幹活不停,香膏是沒法擦了,夜晚休息時可得護好自己的身子,用潤膏養着。
稀疏的月光從窗棂外漏進來,依稀可辨一抹朦胧的纖影。簫清羽躺在地鋪上支着手臂,遙望那條倩影。披散着長發的人搖頭晃腦,手在摸自己的臉和脖子,她仰頭時,能看到一截修長的脖頸,延綿到底下,是兩團起伏的鼓囊。
他,莫名咽了下嗓子。
不過是像猴兒抓虱子般撓自己,簫清羽卻覺得她的姿勢說不出的……讓他心頭發癢。
“你癢嗎?”
秦蓁眉頭微跳,怎麽覺得這話有些不對勁,“這天氣沒蚊子。”
“哦對,那你一直在撓啊撓的,撓什麽呢?”
呸,誰在撓了!秦蓁撇嘴道:“我在抹香膏,以前用慣了。”
說話的注意力總算驅散心頭那股莫名的熱意,簫清羽奇怪道:“你不是當天被設計嫁過來的嗎,怎麽還帶有香膏?”像……像提前準備過似的。
秦蓁很自然的答道:“女子是離不得香膏的,我給貼身帶在了內衫裏。”
簫清羽打消了騰升起的疑窦。随即便見抹好了藥的大小姐,走向床邊。
“你……”
秦蓁頓住腳步,溫婉道:“你想睡床了?也好,我們輪換着睡。”
“不是……白天你都聽大娘說了,我……在村裏名聲不好,你還敢跟我睡一間屋?”簫清羽耿耿于懷。
不睡這裏我就沒地方睡了,秦蓁暗暗腹诽。她擡步走到床邊坐下,淺笑道:“有何不敢,都是些無稽之談,別放在心上。”
“你,真的不在乎?”
從沒有一個人,聽到這個還對他這麽,不設防的。村裏人知道他是打獵好手,他每次英雄似的滿載而歸,村民依然會對他熱情的露出笑臉,只是那些笑始終隔着疏離的一層,有的甚至直白盯着他的獵物。家裏,也沒有誰,像她離自己那麽近過……
說着,男人陡然直起身子,嗓音略帶喑啞,黑暗中眼睛發散暗芒。
他的身影高如松挺如竹,帶有幾分侵略隐忍的感覺。秦蓁慌亂向後瑟縮,腦子急轉,說道:“我看的書多,你這種例子也看得多,就拿,拿我朝太.祖來說。太.祖小時候一家因旱災,家中餓死了爹娘,餓死了兄弟姐妹,最後獨留他一個,你說他是不是比你更慘?可他竟然推翻元的暴虐統治,建立新朝,功垂千古,萬世流芳。當然啦,也有被打擊到,從而一蹶不振的。你可千萬不要學後者。”
她可不能說些太動聽的話,這孤男寡女的……
大小姐論起古今來頗有一番氣勢,比他偷聽私塾先生念書還過瘾!
簫清羽胸中的郁結一掃而空,胸口竟滌蕩一股澎湃激昂之氣。他點點頭:“我懂了,謝謝你。”
終于安然無恙的躺下去。秦蓁側躺着身,理着長順的秀發時,突然聽見某人肚子‘咕咕’一聲叫。
秦蓁無聲的打了個呵欠,真是麻煩,她忘了給他留了飯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