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半夜不知幾點,莫晗睡意正濃時,突然聽到外面一陣敲門聲。
以為是周遠安回來了,她費力地睜開一只眼睛,驅使着沉重的雙腿走下床。
慢慢打開門,外面站着的卻是莫小楊。
他綿軟無力地栽進莫晗懷裏,暈乎乎道:“姐姐,我好像發燒了……”
莫晗聞言一驚,連忙伸手探他的額頭。
體溫确實吓人。
莫小楊一旦發燒,不是吃點藥就能解決的事,每次都令莫晗如臨大敵。
她刻不容緩地換了身衣服,帶他出去找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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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遠安匆匆忙忙地趕到醫院,坐電梯來到五樓。
這家醫院規模不算大,病房已經住滿了人,多餘的病患只能睡在走廊的手推床上,擁擠難行。
周遠安很快找到坐在病房前的陶悅,她眼眶泛紅,剛剛哭過。看到周遠安,更難壓抑心中酸澀。
周遠安沒來得及說安慰她的話,先從她手裏接過繳費單,去一樓交錢。
十分鐘後他才回來,彼時陶悅的心情已經稍微平複些。
周遠安慢慢走到她跟前,陶悅餘光看見他的褲管,擡起頭。
她止住哽咽聲,淚眼婆娑地說:“對不起,又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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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周遠安淡淡帶過,在她身旁坐下,問:“伯母現在什麽情況?”
“醫生說發現得及時,已經沒大礙了,估計明早就能醒來。”
周遠安點點頭,又問:“怎麽會突然暈倒?是心髒的問題嗎?”
陶悅說:“她這幾天經常說心口痛,我勸她去醫院複查,她嫌麻煩不肯去。結果今晚我起床上廁所時,發現她暈倒在客廳裏,沒有意識。”
周遠安下意識蹙了蹙眉,“她前段時間不是說已經好多了麽,怎麽又突然發作?”
“其實沒有好轉,只是在靠吃藥克制。”陶悅說到這裏,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看周遠安一眼,“年底太忙,她這幾天一直加班熬夜,說想盡早還清欠你的錢……”
周遠安輕輕嘆了聲氣,正色道:“錢不急,身體最重要。”
陶悅低着頭,心裏既慚愧又內疚,沒接話。
過了一會兒,周遠安問:“你今晚住哪?”
陶悅說:“護士說現在病房很緊張,我在走廊裏坐一晚就成。”
聽着不妥,周遠安說:“你還是回家睡吧。”
陶悅搖搖頭,低聲道:“我想離醫院近一點,方便照顧她。”
周遠安思考片刻,說:“那就在附近找家賓館,你明天一早可以來看她。”
陶悅想了半天,終于點點頭。
周遠安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電量不剩多少了,他說:“我先給莫晗打個電話,待會兒陪你去找賓館。”
“……好。”
*******
海岸周圍沒有醫院,莫晗抱着莫小楊走了幾裏路才攔到一輛出租車,像看見救命稻草一樣沖上去。
莫小楊四十多斤的體重,莫晗抱了一路,兩條胳膊幾乎麻痹,酸脹得擡不起來。
她氣喘籲籲地對司機說:“師傅,去最近的醫院,越快越好!”
司機一聽,以為出大事了,忙踩下油門。
夜色越來越濃,車子半個小時後将他們送到市區的一家醫院門口。
多虧了夜裏車少,司機才敢開這麽快,可現在對莫晗來說,多一分鐘都耗不得。
她從錢包裏拿出一張五十元,沒等司機找零,抱着莫小楊下了車。
這個時候夜深人靜,輸液大廳裏的人稀稀拉拉,多是哭鬧的小孩,家長們寸步不離地陪在一旁。
莫小楊體溫39°,因海鮮過敏引起的發熱。
莫晗之前并不知道他對海鮮過敏,忐忑不安地盯着那張消瘦的小臉,心裏陷入無限的自責。
護士紮完針後,莫小楊睡得很淺,莫晗不敢離開,怕他稍不注意就将針頭弄歪。
不知過去多久,手機突然響了,是周遠安打來的。
莫晗接了電話,那邊輕聲問:“睡了沒?”
莫晗說:“還沒。”
“還在寫歌?”周遠安問。
莫晗靜默一陣子,反問:“你呢?家裏事處理得怎麽樣了?”
“沒什麽大問題,很快就回去了。”他催促:“你早點睡,不然明天起不來。”
“知道了。”莫晗輕聲應道。
她心裏有自己的打算,一不想讓周遠安為她分心,二不想讓明早的計劃泡湯,因此沒告訴他自己正在醫院裏。
熟不知,該發生的總會發生。
有些事已成定局,殊途同歸。
打完半瓶藥水後,莫晗又幫莫小楊量了一次體溫。
37.6°,體溫有明顯的下降。
能退燒就好,說明只是普通的發燒,莫晗暗暗松了口氣。
兩瓶藥水比莫晗想象中漫長許多,他們離開醫院時,時間已至淩晨兩點半。
大街上空無一人,路燈微弱,只有蕭瑟的枯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莫晗急着趕回海邊旅館,可在這個萬物都偃旗息鼓的時段,馬路上空曠得連輛車影都見不着。
她站在寂靜的街頭,茫然四顧,懷裏抱着熟睡的莫小楊,不知該往何處走。
人生地不熟,唯一能聯系的人只有周遠安。
莫晗給他打了幾次電話,聽到的卻是對方已關機的提示音。
她一時心煩意亂,惆悵黯然地伫立在冷風裏。
早知如此,剛剛應該對他說實話。
這一天過得跌宕起伏,她到現在大腦仍一片混亂,思維跟不上變化。
花了幾分鐘理清思路後,莫晗做出無奈之舉。
她抱着莫小楊轉了個身,往賓館的方向走。
在這幹等不是辦法,莫小楊現在需要充足的休息,看來日出只能等到下次再看了……
********
莫晗無比慶幸自己出門時帶了房卡,否則今晚她跟莫小楊真的要流落街頭。
身子切切實實地坐在溫暖明亮的房間裏,感受到堅固的門窗所帶來的安全感,她繃了一晚上的神經終于能夠松懈下來。
臨睡前,莫晗又給莫小楊量了一次體溫。
确定他已退燒,她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莫晗雖然不對海鮮過敏,但初來乍到,身體也有點水土不服。
她一下午跑了好幾趟廁所,到現在還沒能消停。
睡意朦胧時被腹痛憋醒,莫晗氣急又無奈,恨不得把床搬到馬桶上度過。
她懷裏抱着筒卷紙,百無聊賴地坐在馬桶上,哈欠連連。
屋裏沒開燈,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漆黑一片,更加催生困意。
大腦不停釣魚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門鎖轉動的聲音。
莫晗對這種細微的聲音最敏感,頓時一個激靈驚醒。
很快,房間的燈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
莫晗以為遭賊了,不敢出聲,耳朵警惕地聽着外面的動靜。
先聽到一個溫和的男聲:“沒有其他房間了,你先在這住一晚吧,明早再幫你換。”
認出說話的人是周遠安,莫晗稍稍緩了口氣。
回應他的是個陌生的女聲,聽起來像小姑娘家,“這是……莫晗的房間嗎?”
周遠安:“嗯。”
女音有些猶豫,“會不會被她發現?”
周遠安說:“她比較馬虎,記不住細節,你只要別明目張膽地把她的高跟鞋帶走就沒事。”
女音仍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才說:“要不……我還是回家吧?”
周遠安聲音清淡,卻也透露出一絲疲憊,說:“這麽晚,別折騰了。”
他三言兩語将她安置好,連鞋也沒脫,似乎急着離開。
陶悅叫住他:“你要去哪?”
周遠安說:“回去找她。”
“現在都快四點了,很難打車。”陶悅看出他面帶倦容,有點心疼,試圖挽留,“你還是明早再走吧。”
“不了,跟她有約。”周遠安的手已經放在門把上,毫不猶豫地走出去,“看不見不安心。”
因為急于去見那個人,導致他一時大意,做出這個不夠謹慎的決定。
而一念之間的疏忽,又致使他今日、乃至以後的一段漫長時日,都見不到那個人。
成也因她,敗也因她。
确實如周遠安所說,莫晗太粗心馬虎,聽到這裏為止,她潛意識裏仍認為說話的女聲是他的姐姐或妹妹。
說不清是什麽心理,在周遠安離開的時候,她沒有開口叫住他。
也許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也許是某種注定。
等一陣腹痛過去後,莫晗才不緊不慢地起身沖水,從廁所裏出來。
她特地看了看四周,覺得周遠安對自己的了解程度近于可怕。
這屋裏除了突然多出來的一個女人,對于其他擺設,她真的看不出有任何被挪動過的痕跡。
站在床前脫衣服的女人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顯然吓了一跳,動作僵住。
她慢慢回過頭,毫無預警地撞上莫晗的目光。
盯着眼前這張有些熟悉的面孔,莫晗大腦裏一段披麻蒙灰的回憶逐漸被喚醒。
她找回自己的聲音,不太确定地念出那個名字:“你是……陶悅?”
☆、41|第 41 章
莫晗原本還苦惱春運期間回桐關的票太熱門,早被一搶而空,恐怕得初三以後才能走。
這下倒好,她提前幾天走,正好錯開高峰期,買到所剩不多的兩張票。
時值正午,通往遠方的動車在鐵軌上呼嘯而過。
坐在車廂裏的人安穩舒适,絲毫感覺不到這陣稍縱即逝的飛速。
窗外是藍天白雲、田野平川。
遠處的山巒一幅濃墨塗抹的畫卷,輪廓大氣飄渺。
莫晗無心欣賞。
她手裏握着一枚藏藍色的小圓盒,白色花紋浮雕,散發出淡淡的芳香。
太久沒跟人大動幹戈過,這藥膏只剩最後一點,卻一直用不完。
記憶被帶回畫室集訓的那段時間。
周遠安值日後的那一天,恰巧輪到她值日。
意外地在垃圾桶裏發現自己送給周遠安的藥膏時,她并沒有多想,以為是他不小心遺落的。
畢竟是牌子貨,一小盒可不便宜,她将它撿起來,撣撣灰,繼續使用。
現在看來,他的別有用心原來早在那時就已經顯露。
莫晗微微嘆了口氣。
這個看似溫良的南方男孩,實際上壞心眼多着呢。
突然離開孚州的決定,最失落的人是莫小楊。
莫晗同他解釋了半天,他仍搞不清楚個中緣由。
“陶悅是誰?”
“你跟小安哥哥怎麽了?”
這兩個問題自上車開始,他問了不下十次。
莫晗被纏得煩不勝煩,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每個人年少時都犯過太多的錯,有些早已遺忘,有些雖然刻骨銘心,卻已無力挽回。
陶悅對莫晗來說,就是那個能夠拷問她良心的人。
青春總是伴随着迷茫與懵懂,在那個十五六歲的年紀,莫晗也與周圍的人一樣,邊摔倒邊成長,對是非黑白的分界仍模模糊糊。
最容易誤入歧途的年紀,卻沒遇到一個能夠指點迷津的好老師。
莫晗初三的班主任姓裴,是個年近四十的男人,勢利眼,面目可憎。
班裏發生的大大小小的糾紛,他一概不論對錯,只幫家裏有錢的那個。
搞不清楚什麽原因,那時的學生們對老師這個職業有種盲目的崇拜與愛戴。裴老師披着道德的外衣,收了不少家長的厚禮。
莫晗剛轉學不久,莫名其妙地受到他的針對,上課被丢粉筆,下課被罰站。
她屢屢被叫到辦公室談話,裴老師幾番暗示明示,她始終沒能抓住緊要。
回家後把這事告訴莫浩,莫浩也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不懂世故,只當是莫晗調皮搗蛋才招致老師批評。
那一年,莫晗開始塗口紅、畫眉毛、追名牌。
真正的名牌她買不起,穿的是地攤裏的仿品,講講價四五十塊就能買到一雙,好看又便宜。
當時最流行的是三葉草的板鞋和匡威的帆布鞋,校園裏這種款式處處可見,眼花缭亂,似乎不買一雙就落伍了。
沒人會去追究別人腳上的到底是真是假,因為數量實在太多。
莫晗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突然面臨這樣的問題:“你這雙鞋多少錢買的?”
問話的女同學并沒有惡意,只因為跟她穿的是同款,所以來打聽打聽價格。
告訴她實話其實也不是什麽難堪的事,兩人相視一笑就過去了。
可莫晗的身體已經先思想一步,回答道:“五百多。”
她說完立即搖搖頭,做出一副記不清的模樣,“不對,好像是四百多,打了折。”
“喔。”女同學惋惜地點點頭,自語道:“看來我買貴了。”
善于打扮的人多能練就一項技巧,将區區四十塊的衣服穿出四百塊的品味。
對真正能花得起四百塊的人來說,這是一種難得的氣質。
可對只有四十塊的人來說,道破真相換來的更多是自卑。
攀比虛榮本沒有錯,人人都不能免俗。
莫晗既然拿着一張虛高的底牌,就要做好随時慘敗的準備。
在她家附近有一個專門賣仿品的批發市場,學校的人不曾聽說,莫晗常去淘貨。
常在河邊走,總有濕鞋的一天。
她與陶悅不期撞見的那一日,因為講價跟店員産生口角。
争吵的聲音将周圍的人吸引過來,陶悅的母親恰巧在另一家店打工,那日陶悅也在。
鞋沒買成,見到同班同學後,莫晗幾乎是落荒地離開現場。
她跟陶悅并不熟,只有小組交作業時說過幾句話。
對于這位悶聲不響、獨來獨往的女同學,莫晗了解不深,也不清楚她會不會把這件事抖出去。
莫晗找過她一次,威脅她管好自己的嘴巴,陶悅抖抖索索地點頭答應。
紙包不住火,莫晗以假亂真的事終有一天被發現。
“莫晗穿山寨貨”的流言不知是從誰口中說出的,越傳越廣。
頻頻有人來詢問她,莫晗壓根沒有真金不怕火煉的底氣,只能咬緊牙關默默等風波過去。
後來是黎可挺身而出,幫她擺平這件事。
“我不常買鞋,莫晗經常跟我換着穿,我的是假的,她的是真的,你們可能搞混了。”
這個解釋成了廣為人知的版本。
黎可人緣好,大家對她的家境知根知底,因此少有苛刻。
這一次教訓也使莫晗認清究竟哪些朋友值得交往。
雖然後來得知此事并非陶悅所做,可當時莫晗只能懷疑到她頭上。
她咽不下這口氣,找了陶悅不少茬。
丢蟑螂、扯辮子、扔粉擦……都是些常見的惡作劇,不算太過分。
真正的轉折在一次周五,莫晗放學後去辦公室找裴老師。
陶悅也在。
她不小心撞見一些龌龊的事。
沒想到裴老師也與地痞流氓有同樣的嗜好,甚至更過分。
陶悅遇事忍氣吞聲、逆來順受,最容易成為這類人的目标。
那只黝黑的大手将要探入她的裙底時,陶悅擡頭看見了莫晗,朝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莫晗剛從徐濤的噩夢裏逃離出來,唯恐不及,轉身狂奔。
那之後過了幾天,陶悅的母親跑來學校,要讨個說法,卻被為虎作伥的校長拒之門外。
陶母請求莫晗出面作證,聲淚俱下。
而另一面,裴老師給莫晗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罰她回家反省一周。
兩母女勢單力薄,鬧了幾天後,這件事不了了之。
為掩人耳目,等風聲過去後,裴老師被學校以“收禮”為由開除。
陶悅的日子并沒有因此好過。
受害者變成了不自重,起初的同情聲漸漸被扭曲成嘲笑,冷漠的陌生人只會看好戲,明明無冤無仇,卻在背地捅刀。
有小部分人替她說話,可那些聲音越來越弱,被吞沒,被同化。
牆倒衆人推,破鼓萬人捶。中國群衆的劣根性并不只存在于魯迅先生筆下。
衆人皆醉我獨醒,從旁人角度看,喝醉的人是你。
再大的罪惡被千萬人平分,最後也就成為雞毛蒜皮的小事。
可少年們不知無罪,年輕是他們的資本,他們可以沒心沒肺,可以肆意揮霍,再大的事不出幾天就抛到九霄雲外。
莫晗也是其中一份子。
那時的她空有一顆恻隐之心,沒有能力、也沒有立場拯救任何一個人。
索性麻痹自己,成為一丘之貉。
一人一口唾沫能淹死人,陶悅柔弱寡斷,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更別提報複。
陶悅辍學之後,莫晗的日子依舊過得逍遙快活。
可現在若仔細回想起來,其實也能瞧出一點不對頭的跡象。
那年她參加校運會的跳遠比賽,起跳到半空中時,視野裏突然殺入一顆氣勢洶洶的小豆芽,狠狠撞飛她,害她吃了一口的沙子。
當時沒看清,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低年級學弟。
現在想想,應該是還沒發育版的周遠安。
思緒掐斷,車中途到站,停五分鐘。
莫晗若有所思地抛着手裏的小藥盒,覺得因果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以前在沙池裏撞她,現在在床上撞她。
他也配得上一句“有志者,事竟成”了。
周遠安與陶悅三年同桌,關系密切,想來他經常短信聯系的那個女生就是她。
他手機裏的那些照片,也是拍給陶悅看的嗎?
莫晗不敢深想。
她對陶悅有愧,固然會誠心道歉、盡力彌補。
可周遠安與她又是另一碼事。
他不可能不知道她與陶悅之間的瓜葛……跟她在一起,到底有多少陶悅的成分?
除夕将近,家家戶戶喜慶團圓,一片紅色。
莫晗家門口的對聯還是去年的那副,幾處被撕破,懶得換了。
遲遲找不到合租的人,她不願多交那一千塊冤枉錢,已經聯系到新房東,年後就搬出去。
這幾天,莫浩隔三差五地給她打電話,讓她帶莫小楊回來過年。
不想回家只是莫晗個人自私的想法,小楊其實很想爸爸。
莫晗征求了他的意見,深思熟慮一番,最後決定帶他回老家住幾天。
莫晗的老家在桐關邊上的一個小縣城,窮鄉僻壤,山遠水長。
大巴四十塊一個人,只負責送到鎮上的集市,後面的路坑坑窪窪不好走,得坐拉客的面包車。
農村裏一起風就黃沙漫天,莫晗一路奔波曲折,到家時變得灰頭土面,全身髒兮兮。
她牽着莫小楊跨過高高的門檻,四周看了看屋裏。
入目是一成不變的黃土地和爛磚牆,物件布置得橫七豎八,有的已經堆了灰,缺乏清掃。
是她熟悉的地方,卻缺少了一份随意與放松,不像回到自己家。
後媽坐在堂前織毛衣,看見莫晗跟莫小楊從大門進來,只擡起頭匆匆瞥了一眼,依舊沒有好臉色。
莫浩卻對二人思念得緊,為了迎接他們回來,還特地拾掇一番,刮了胡子。
他招呼兩人坐下,跑進廚房,端上雞湯煮的面和一大盤饅頭,讓他倆趁熱多吃點。
莫晗有一個名義上的哥哥,叫小宇,是後媽帶過來的。
這個哥哥比莫晗大幾歲,已經到了成家的年齡。
小宇長相還過得去,就是個子矮,眼睛小。高中沒畢業就出來,現在在縣裏打工。
以這樣的條件想講一門好親事,難。
莫晗在家幾天,沒少聽後媽為這事跟莫浩吵,無非是想多花點錢,讓兒子風風光光地讨個媳婦。
難為了莫浩一個養豬戶,哪來那麽多閑錢。
莫浩的意思是龍配龍鳳配風,小宇在家門口講個過得去的姑娘就可以了,沒必要挑太好的。
後媽不遂,罵他窮光蛋、不争氣。
每每吵到最後,家裏鬧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
莫晗不勸架不插嘴,默默忍受了幾日,準備大年初三就離開這個破地方。
除夕夜,她沒心情看春晚,吃完飯後,早早回炕上躺着取暖。
鄉下信號差,手機上不了網,迫使莫晗調整了生物鐘,每天十點不到就犯困。
準備睡覺時,後媽突然推開門,笑盈盈地走進來。
她手裏拿着兩封紅包,莫晗怪異地坐起身,看着她,“幹什麽?”
後媽将紅包塞進她懷裏,依舊春風滿面地笑着說:“給你和莫小楊的紅包,數量不大,一點心意。”
黃鼠狼給雞拜年,肯定沒好事。
莫晗不知她居心何在,不敢貿然收紅包。
後媽坐了一會兒,問:“晗晗今年多大了?”
莫晗答:“二十。”
“喔……那也不小了。”
後媽緩緩道:“再過兩年你也要婚嫁了吧?你看啊,你爸給小宇做婚事得花不少錢,以後輪到你了,又是一筆開銷,這……”
莫晗面不改色地說:“這事你就甭操心了,我自己的嫁妝自己出,不會拿家裏一分錢。”
“不不不,我不是這意思。”後媽忙不疊擺手,解釋說:“我嫁給你爸,你跟小宇本來就是一家人,假如你們結婚的話,就是親上加親。咱們可以免了那些彩禮嫁妝,用這筆錢辦場體面點的婚禮,不是兩全其美?”
莫晗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想叫我嫁給你兒子?!”
後媽點點頭,越說越得意:“你跟小宇年紀差不多,又沒有血緣關系,為什麽不能處一處?咱們肥水不流……”
莫晗震怒,沒等她說完就将紅包用力砸她臉上,“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太驚恐,這次只是小試牛刀。。。
☆、42|第 42 章
莫晗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想叫我嫁給你兒子?!”
黃氏點點頭,越說越得意:“你跟小宇年紀差不多,又沒有血緣關系,為什麽不能處一處?咱們肥水不流……”
莫晗震怒,沒等她說完就将紅包用力砸她臉上,“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黃氏被這麽一砸,登時也怒了。
“我兒子怎麽了?配不上你?”她漲紅了臉,大罵出口:“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天鵝肉啊?不都是一個村子出來的?傲氣個什麽勁啊?!”
莫晗跳下床,氣急敗壞地将她轟出去,放狠話:“我嫁癞蛤/蟆也不會嫁你兒子!”
黃氏被關在外面,碰了一臉灰。
她大力拍門板,罵罵咧咧一陣子,莫晗不搭理她,她才不甘心地走了。
不僅莫晗氣得不輕,莫浩也不會同意這麽荒唐的事。
莫晗與小宇成親,這家裏關系豈不是亂套了,以後他要叫自己閨女兒媳婦?
不管怎麽樣,總不能把自己親閨女賠進去。黃氏鬧了好幾天,莫浩終于心力交瘁地答應她,一定多花點錢,給小宇找個好媳婦。
這事算是暫時解決。
初三一早,莫晗起床後,将幾件衣服随便往行李箱裏一塞,拉上莫小楊的手準備離開。
莫浩上前攔住兩人,說:“面條快煮好了,你們吃一碗吧,待會兒一起走。”
莫晗回過頭,不解地問:“你要去哪?”
莫浩答:“桐關。”
“你去桐關幹什麽?”
“……小宇這不是急着要錢結婚嘛。”莫浩微微嘆了口氣,“我上年在工廠幹活的錢還沒拿到,現在去找老板要。”
“能要的回來麽?”
“總得試試。”
莫晗站在原地,思考半晌,又看了莫小楊一眼,終于點點頭。
吃過早飯後,黃氏非要跟着一起去,好說歹說都勸不住。
家裏唯一的代步工具是一輛年久失修的摩托車,加上莫小楊一共四個人,坐摩托車實在不安全。
莫晗改變主意,說:“我跟莫小楊坐大巴,你們騎摩托吧。”
莫浩還未發話,黃氏又咋呼道:“一張票四十塊,能省則省,你當你爸賺錢很容易嗎?”
“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莫晗斂眉正色,已然對她不耐煩:“四個人超載,萬一出事了怎麽辦?”
“哪來那麽多事?”黃氏不甘落後地還嘴,“你爸當時拉兩頭母豬去隔壁村都沒事。”
莫晗懶得聽她強詞奪理,拉上行李箱就轉身往外走。
莫浩卻叫住她,說:“算了,一起走吧。”
她啧了一聲。
莫浩又說:“我路上開慢點,不會出事的,确實沒必要花那八十塊錢。”
莫晗皺眉:“爸!”
莫浩說:“而且我們今晚可能要在你那裏歇,順道方便些。”
莫晗:“……”
她嘴巴張張合合,逼迫自己做深呼吸,最終還是妥協了。
黃氏一番磨蹭,他們在十點才得以出發。
四個人外加一個行李箱,莫晗差點被擠成肉餅。
農村的黃土地崎岖不平,摩托車突上突下地震蕩,一路颠簸地駛上國道。
春運期間,高速免費通行,公路上沒有哪天是不堵的。一折騰就是兩個小時,司機們踩剎車踩得腳也麻了。
明智的司機通常會選擇中途下高速,另辟捷徑。
這麽一來,國道也遭殃了。
一路上車就沒少過,幾乎一輛挨着一輛,絡繹不絕。
經過路面稍窄的地方,更加擁擠,車速二十碼都開不到。
莫浩小心翼翼地掌握着摩托車,在小轎車之間鑽空子,開得歪歪扭扭。
莫晗見他控制得非常吃力,不由擔心:“爸,你行不行啊?”
莫浩說:“行。”
他行,莫晗快不行了,抱着行李箱的雙手又酸又沉。
她哀聲說:“這得塞到什麽時候?你還是把我跟莫小楊放下來吧,我們坐大巴回去。”
莫浩說:“這個路段比較塞,到前面就好了。”
黃氏回頭瞪她:“忍一忍吧,這點苦都吃不了。”
莫晗堅持要下車,沒好氣地說:“我就是這麽嬌氣,忍不了,快放我下來!”
莫浩手忙腳亂,抽空回頭看了她一眼。
他正要說什麽,莫晗餘光突然瞥見一輛轎車往這邊靠,忙叫道:“小心!”
莫浩一驚,連忙錯開方向。
可反應還是慢了些,兩輛車蹭刮在一起。
莫晗的腿張得比較開,那一下正好撞在車身上,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沒想到短短幾秒內釀成禍端,莫浩心裏咯噔一聲,忙下車查看。
他撞上的是輛黑色小轎車,右側車門處刮了一道長長的漆,顯得格外突兀。
車主也走下來,彎着腰反複檢查。
莫浩雖然對車牌不了解,但一定價格不菲,他一慌神,雙腿就軟了。
忙不疊低聲下氣地求情:“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一家老小……”
車主擡頭看他,反倒先注意到他身後的莫晗。
莫晗也盯着那人,呆呆地叫了聲:“……周老師。”
沒一會兒,車上下來另一個人,眉目和淡,身姿颀長。
除了周遠安還能是誰。
莫晗看到他,微微用力咬了下嘴唇。
在周遠安的目光望過來之前,她把頭扭向別處。
另一邊已經亂得不可開交。
似乎能感受到一大筆債壓在頭頂,莫浩兩條腿越來越無力,嘴裏不停地念叨着道歉的話。
黃氏也上前插一腳,無知者無畏,她越俎代庖地用手擦車,說:“哎呀,這都是灰,擦擦就沒事了,老板你快看看,是不是沒撞到哪?”
兩人卑微到塵土裏的姿态令莫晗無所遁形。
那瞬間她想逃離這個地方,索性裝作從來沒認識周遠安,或者再也不要見到他。
可他的視線就那樣明明堂堂地落在他身上,不躲不閃,仿佛輕易就能戳穿她的心事。
她心煩氣躁,忍不住沖黃氏大喊:“撞了就是撞了,你不要再亂碰!”
“你吼什麽吼?”黃氏回頭瞪她,惡聲惡氣道:“要不是你非要下車,能出這漏子嗎?現在出事了你就只會在旁邊看!”
後面的車輛等得不耐煩,紛紛按喇叭催促。
一時聒噪聲四起。
莫晗臉上挂不住,胸口不停起伏着,轉身甩手就走。
周遠安二話不說追了上去。
莫小楊為難地左右看看,也跟在後頭。
莫浩和黃氏說的是地地道道的方言,周父聽了半天仍一頭霧水,雞同鴨講。
大致意思他是聽懂了,現場也看得差不多。
糾結半晌,他終于表态:“你們別太緊張了,是我的車變道,責任在我,你們無需賠償。”
莫浩一愣,“真的?”
“嗯。”周父說,“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噴個漆最多幾千塊錢。”
“那……我們可以走了?”黃氏一臉不敢相信。
周父點頭:“大過年的不必麻煩交警了,我照個照片讓保險公司報銷就行。”
黃氏一聽這話,喜極而泣,險些給他下跪,“哎呀,老板您真是大好人,太感激您了,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到哪裏找您這麽公道的人啊。”
文化人碰上村哥裏婦,一時倒有些不知所措,周父上前将兩人扶起,說:“言重了,你們趕緊收拾收拾上路吧,後面的車已經堵死了。”
莫浩一個勁點頭,“好的好的。”
另一頭,莫晗半瘸半拐,沒走幾步就被周遠安追上。
他抓住她的手臂,被她負氣地用力甩開。
周遠安微微蹙眉,“你的腿怎麽樣?”
“不用你管!”
周遠安不知道她在生他的氣,還是生她父母的氣,大馬路上也由不得她使性子。
他不得不動用蠻力,一舉将她抱起來。
莫晗最讨厭他來這一招,明明不是東北男人,卻越來越得心應手。
她奮力地捶打,可不起作用。
莫晗亂吼亂叫:“你要幹什麽!”
周遠安一邊往回走一邊說:“別動,我送你去醫院。”
“這荒郊野外的哪有醫院?!”
“找一找就有了。”
莫浩和黃氏眼見自家女兒瘋瘋癫癫地被一個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