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舊信牽念
次日清晨梳妝盥洗時,柳念愁眉苦臉地對柳琳抱怨道:“姑娘,您一天天都在思慮甚事,這眼底深青重到連粉子都遮不住了。”
她心虛的笑了笑,昨夜和巴青徹夜暢談一宿,從七國局勢到為人處世,巴清孜孜不倦地給她傳授着這個殘酷時代的生存之道,對她所問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柳琳是打心眼裏欣賞欽佩這個能人所不能,想人所不敢想的女商人,若說巴清掌權是因為柳甄當時在旁推波助瀾,那振興後的巴蜀丹砂巨商則是她一人打拼出的天下,如今的巴清早已成為商族不可或缺的掌舵手。
而巴清對柳琳所說的時勢看法也頗感興趣,無論是她現代人的觀念,還是她歷史學家對事的見解都讓巴清眼前一亮,她很快就理解接受了這些跨時代的思想,從不墨守成規的她,像一塊海綿努力汲取着新穎的想法,左右斟酌思量如何能套用在商族管理上。兩人攀談到後半夜仍是意猶未盡,明燭高燒,這個深夜裏,兩個惺惺相惜的女子在溫黃的燈光下彼此溫暖着對方。
回過神來,柳琳感覺腦子像團漿糊似的,熬夜的後遺症一來,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哪還顧得上蠟黃的臉色,若不是柳軒方才非吵着要向姐姐展示新學得一套拳腳功夫,自己一蒙頭睡過去可能連昨日和趙伯相約的正事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巴清對自己推心置腹,柳琳将心比心也把她當做姐姐,思量着昨夜巴清也熬了一宿,細心的叮咛道:“念兒,清姐昨夜睡得晚,早上就別去吵她了,找個細心的人侍候。”
“姑娘放心吧,大公子都安排好了,今兒早早地就讓嬸嬸在清夫人門口守着,嬸嬸和清夫人早年相熟,有她親自照顧着,定是周全妥當的。”
柳琳腦海裏閃過巴清昨夜闡述的那段隐秘情事,心下暗道:是啊,無論柳甄現在對清姐存着何種心思,在明在暗都不會虧待她的,連這些瑣碎小事都能想的周全,要是心系清姐關懷照顧是人之常情,若只是表面利用,那心思真是可怕。
柳琳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專心鋪整錦被的柳念,挑了個由頭,不着痕跡的說道:“昨天聽兄長說起過清姐喜歡畔月閣的飯食,一會收拾妥當,我們去給她買點愛吃的。”
柳念直起身貼心道:“今兒外面風大,姑娘身子才好幾天,別再受了風,還是奴婢遣個人去叫畔月閣的廚子到府上來吧。”
柳琳不禁狐疑道:“畔月閣遠近聞名,還能受人如此指使?”
柳念笑道:“姑娘可是小瞧了大公子的人脈,大公子與畔月閣的神秘東家相識已久,有陣子坊間勝傳畔月閣的東家是虛構出來的,實是柳家暗裏置下的産業,鄭姬為此還诘問過大公子呢?”
這勾起了柳琳的興致,問道:“那你知道這個東家是誰嗎?你見過真人嗎?”
柳念悻悻地笑了笑:“姑娘笑話奴婢了不是,奴婢哪有資格得見真容,那人連大管家都未見過。”
“那兄長和畔月閣之間是有生意上的往來嗎?”
“這奴婢也不知,大公子的生意來往的賬目明細從不對外示人,這是大公子歷來的習慣,姑娘,有句話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她一面說着,一面踱步到柳琳身側,蹙着眉顯得左右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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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還有什麽不能說的,說吧,我洗耳恭聽。”柳琳親昵一笑望着她,等着柳念的下文。
柳念坦言道:“姑娘清醒後,大公子命奴婢每日報備您的行蹤,您這次出事是連大公子都吓着了,大公子把自己關在書房自責了好一陣子,加之邯鄲城近來也不太平,大公子也是怕姑娘在出甚事,囑咐奴婢要在府中緊緊照看您。”她在‘府中’二字上刻意加了重音。
這是要變相限制她的行動嗎?上次的朱家巷之行竟讓柳甄這麽敏感嗎?他一面跟巴清說秦國如日中天不可忽視,令巴清親近秦國,一面又十分抵觸自己與秦國質子的接觸,兩廂矛盾,倒是讓柳琳摸不準柳甄的立場。若是自己想在趙國相助趙姬母子,柳甄的态度至關重要,畢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若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做這些事是不大可能的。
柳琳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岔話道:“兄長的條條框框還真是多,可惜這些東西圈不住我,久居深閨怎知春色如許,深居簡出會把人憋出精神病來的。”
“精…神…病?姑娘,那是甚病?”柳念睜大雙眼猶豫地問道。
柳琳想了片刻,用她聽的懂的言論解釋了一遍:“就是失心瘋,令人神魂失散的一種病,精神病是它的學稱。”又可憐兮兮的說道:“念兒,你看看那些公主整日待在宮城裏,活脫脫就是籠中的金絲雀,被養的規規矩矩,怎麽還能有生氣呢?”她學着鳥兒向往天空的模樣“你忍心見到你家姑娘被圈起來最後變得呆滞麻木嗎?”,手舞足蹈的滑稽樣子引得柳念發笑,見她笑得樂不開支明知故問道:“怎麽,我學的不像嗎?”
柳念笑答道:“奴婢這是瞅着姑娘越發開朗高興的,以前姑娘成日躲在藥房裏,不願見人,也不像現在如此健談,哦,對了,就是姑娘口中的金絲雀那般。”“念兒,你是膽子大了,都敢調侃我了,既然如此那我還是回原來那個金絲籠囚着自己罷了。”正說着就要往門外走,柳念生怕自家姑娘又将自己久關在藥房裏,急追出去道:“姑娘,奴婢想了下,若是去畔月閣應是無礙的,畢竟是為了清夫人,想必大公子也不會怪罪的。”
柳琳眼尾掃過她讨好堆笑的臉,故作冷清道:“不再多言啰嗦了。”柳念癟着嘴搖搖頭。
“也不阻我了。”柳念歪着頭迎合道:“姑娘願意作甚,奴婢都陪着。”
見柳念松了口,柳琳忍不住想逗逗她,俏皮的對她吐了吐舌頭,笑道:“那我也要去瞅瞅。”話音未落,女子輕快的拐入長廊,消失在她眼前。
“哎,姑娘,等等奴婢呀!”
柳琳這幾日對柳府摸了個大概,柳府的構造看似七通八雜,布局略微淩亂,實則大有文章,以長廊為中軸線,左側連接着梅園、柳軒練武的花園,和柳甄的書房與會客廳,右側排布着錯落有序的幾進院落。
除了自己和柳軒、巴清住的主屋外,其餘的她都不曾涉足,柳念嘴裏說的藥房定是在剩下的偏院裏,她憑着記憶走到兩個一進四合院的岔口,問緊随其後的柳念:“哪間是?”
柳琳在外跟随爺爺進行考古工作,體力自然不差,可苦了柳念這個不怎麽常運動的小妮子,氣喘籲籲答道:“左…邊…是。”
一開門正對着的主屋房門大開,屋裏房梁上挂着許多白兜子,滿院的草藥味撲面而來,窗邊延伸出來的平臺上還有主人沒來得及收的藥草,柳琳在四周踱步好奇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書架上被藥學書籍塞的滿滿當當,擡頭無意間瞟見書架頂幾個白兜子中間掩着什麽東西,僅露出了棕色的一角,閃念間,柳琳就察覺到異樣,按柳念的說法,藥房只有這位柳家大小姐一人進出,那她為何還要多此一舉把東西藏在高閣之上。
坐到南窗下的書案前溫言道:“念兒,你自去忙吧,我一個人靜靜。”
“諾,奴婢就在門外候着。”柳念輕輕閉攏房門,退出屋外。
柳琳佯裝翻閱書籍,側耳細聽門外的動靜,确認她走遠了,柳琳從案前跳起來,蹑手蹑腳地搬了個小墩踩在上面,雙手舉高夠着書架上的東西,柳琳的身形與柳家大小姐相似,正好将将能拿到它,把墩子悄悄移回原位,柳琳托着手裏的四方木盒急切坐回桌案前,細細端詳一番,花雕紋路的木盒蓋上落了層厚厚的灰,輕輕一動就揚塵四浮,嗆得她不住咳了幾聲,木盒裏只有一個羊皮卷嶄新如初,不是主人少有觸及,就是愛護有加,柳琳小心翼翼拿出來翻開,娟秀的字跡工整映入眼簾,羊皮卷中的記錄很簡潔,除了做的一些關于中醫藥的筆記之外,還有些繁雜的瑣碎小事的日常記錄,倒是能當作了解柳家大小姐最直觀的第一手資料,她正奇怪這種像随記的東西為何要束之高閣時,夾雜其中的一頁散落到腳邊,視線停留在卷頁的內容上,漸漸眉頭皺成一團,內容記述了真正的柳琳在柳家風雨飄搖的那幾年被鄭姬欺侮,整日過着夾縫中求生存,膽戰心驚的日子,文字酸楚悲戚,以文觀之,能感知到寫作者的無助和絕望感。
掃到結尾後,柳琳呼吸一滞,只見卷上寫道:“惟望兄長幼弟長樂久安,琳兒願以命換之。”這分明是封遺書,卻又不放在明處,是何道理。
柳琳細細揣摩,種種跡象彙聚于一處,恍惚間,她面前出現了一個細膩悲情的女子,善解人意的她害怕兄長擔心,一己瘦弱肩膀抗下所有委屈,為年幼小弟擋下所有陰霾,她也曾嘗試自救,鑽研藥學,療傷愈體,可心中留下的創傷壓力,彷徨無助的心緒始終淹沒着她,像一座大山般終将她擊垮了,帶着對長兄幼弟的祈願,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個令她厭惡的世界。
柳琳逐漸了然,這篇羊皮卷是這位悲情女子無從宣洩下的産物,也是她堅定離去的決心,至于它能否重見天日,已然是不重要了。
腦海裏浮現了四個字:物盡其用。仿佛間她看到了從未有過的方向,逐漸明晰出一個想法:物盡其用。柳琳小心謹慎收起羊皮卷,身靠南窗,扶着窗桕,目光微凝,眸色哀婉,心中翻湧起一陣負疚,喃喃低語道:對不起了…要做違背你意願的事…我在此立誓,會盡其所能守護他們,九天之上,望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