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前塵往事
柳琳一行人剛進柳府,一輛青銅轺車就急急停在府門,家仆迎上來禀報:“大公子,平原君派人有請。”
巴清溫言道:“兄長自去忙,我正好和琳兒敘敘話。”
柳甄也不推脫,利落答道:“也好,你車馬勞頓今日便好好歇息。”,随即又對柳琳叮囑道:“琳兒好生照顧你清姐。”柳琳爽快回道:“兄長放心”
兩人目送柳甄上轺車漸漸遠去,淹沒在人群車馬中,巴清如尊雕像般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轺車消失的方向,眼中深潭蒙上一層薄霧,柳琳挽上巴清輕言道:“清姐,站在這風大,我們回府吧”巴清斂了面上留戀的神色,随柳琳進了府,女性的第六感告訴柳琳,巴清和柳甄肯定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過往,尋個時機單獨問問念兒,與巴寡婦清這等傳奇人物促膝長談的機會柳琳自然不會錯過,便提議道:“清姐,這宅子裏拿得出手的景就屬梅園了,小琳帶你去逛逛,咱們在亭中煮一壺清茶,再布上幾道點心,可好?”
巴清聽了神情黯淡了幾分,語調中滲着絲絲心疼,說道:“鄭姬欺人太甚,自有公道與之論,琳兒,你莫怪兄長護你不周,折衷因由錯綜複雜,他也很為難”
“府上只有我和軒兒,兄長雖然時常回來,可他早出晚歸有時候連個面都見不到,沒有那些個繁文缛節,我的日子過得輕松的很,清姐,何為慮?”柳琳俏皮地反問道
巴清松了口氣連連道着:“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柳琳不知巴清是感慨她不遷怒柳甄,還是感慨她心境明朗。
于敞亭中方才坐定,柳念設在石桌上的銅爐就開始冒着‘咕嘟、咕嘟’的出氣聲,掀開壺蓋,氤氲白氣袅袅,茶香漸起,柳念用木勺撇出茶沫,沉澱少時,緩緩注入砂壺茶具中,行雲流水的一套動作完成,雙手奉茶與巴清柳琳二人,退至柳琳身後,巴清捧起茶杯放在手中晃蕩,徐徐道:“軒兒如今也長成大小夥子了吧”
柳琳輕啜一口茶飲道:“乳臭未幹的毛孩子,但倒是聽話這點讓人欣慰”頓了一下道:“念兒,叫軒兒到梅園給清姐請安,今日我許他不用做功課了。”
柳念應聲擡步剛走到亭下,就被巴清攔手阻了下來:“莫耽誤他功課,晚膳時不就見着了,趁他不在咱姐倆說點體己話。”手中的茶杯不知不覺放到石桌上,視線移到柳琳身上,似心中已有決斷,開口道:“我聽說平原君府上…”見她話說半句又咽了回去,自己和平原君府上有關的無外乎那鬧得沸沸揚揚的退婚之事,想到這柳琳接下了她咽下去的後半句話,淺笑道:“清姐可是要問柳萍搶婚一事。”
巴清眼波流動間,語調柔和道:“你這般無所謂的樣子,姐姐更難過,有的話你憋在心裏不想說,姐姐也不勉強,你若要遠離這邯鄲城的風言風語,跟我回巴蜀散心也是優選,任憑他鄭家怎得胡言亂語,咱耳根子清靜,樂得個自在逍遙。”
柳琳聞此,寬言道:“姐姐多慮了,我深居簡出連他們面都見不到,況且我根本就不在乎這檔子事,軒兒還小,把他交給鄭姬我實在不放心。”再說我還要想法子回家呢,這個時代的男婚女嫁還是免了吧,她暗自腹诽道。
“再過些日子就是秋祭了,我怕他們會以此羞辱你,咱們還是能避則避吧。”
“秋祭”
柳琳側過頭一道視線落到柳念身上,身後人心領神會的與她解釋道:“秋祭當日,需阖家去祠堂祭祀先祖,行祭禮、讀禱文、焚祝文。”
柳琳抓住了“阖家“這個關鍵詞,那鄭姬和柳萍就會去,轉念間她暗暗做了個決定,自己雖然不喜歡這些勾心鬥角,但既占了柳琳的身份,她之前受的那些委屈,定要加倍為她讨回來,笑吟吟道:“清姐放心,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我沒在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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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念心思透亮,知曉自家姑娘然未領悟到清夫人言下之意,上前對巴清道:“夫人,姑娘大病初愈,先前的事情都記得不大清楚了。”巴清久經商場,洞察力自然過人,她一早就看出了柳琳的不對勁,當下更顯情凄意切:“那些個不快的前塵往事,忘了便忘了吧,留着也是徒增煩惱。”
“姑娘,夫人是擔心這次秋祭,你會遇到趙小公子。”柳念一直介懷自家姑娘被退婚一事,不願承認平原君小兒子與柳萍的婚事,不願承認他是柳家新姑爺。經柳念這麽一提,柳琳已經想象到柳萍在祭禮當日見到自己時,矯揉造作地與趙小公子卿卿我我的場景。
“姐姐只希望你能過的随性自在。”巴清面帶憂慮之色,緊緊握住她扶着茶杯的手,柳琳還能感受到女子手中帶着香茶餘溫,直暖到她心裏,面前女子的關懷讓柳琳想起鄧雨那個傻姑娘,她要是在也會如此設身處地為自己着想的,還有爺爺,要是自己想不到回去的方法,要是自己回去時爺爺已經…,她不敢再往下細想,眼中不覺升起氤氲霧氣,化成晶珠凝結在眼角,被巴清輕輕拭去,巴清以為柳琳思及痛楚,為情所傷,心疼的看着眼前黃衣少女,仿佛與多年時光前的自己重合。
仰望天際,遠處暮雲将合,餘晖将盡,薄唇一開一合吐露道:“你所經歷的,我也曾經歷過,莫要像姐姐這般,囚困于情之桎梏中而不自知,沉溺于情之樊籠中而不自救”。
“清姐愛慕過兄長嗎?”巴清言話間引至“情”之一字上,她好奇心使然,自然是想要窺探,千年前,王天下的秦商巨貴-寡婦清的隐秘情事,不由發問道。“琳兒可願聽個故事”,巴清既有前語鋪墊,又不開言,定是不願他人有礙其中,柳琳望向柳念使了個眼色,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柳念體貼地退至敞亭下數十步之外的灌叢旁,占據了一個絕佳的視野之地,左右觀望着。
柳琳離凳起身與巴清比肩相站,視線停留在她素淡溫婉的面容上。良久,巴清羽睫微微抖動,目光投向昏黃漸暗的蒼穹,不疾不徐的說道:“齊國沿海有一家族世代以經營海物為生,其家中小女自幼備受父親寵愛,最喜随父親周游列國,有一日,父親帶她去邯鄲拜訪趙國富商,富商長子正值風華正茂,翩翩少年郎性情張揚灑脫,而少女生性也是個爛漫性子,從小就無拘無束慣了。
長輩們見少年與少女年歲相當,秉性相投,便将少女留在富商府上,小住了數月,那是少女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了。
兩家門當戶對,本就有意結秦晉之好,見二人兩小無猜,少女情窦初開,少郎情意相贈,婚嫁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誰知少女回齊第二年,富商妻病故,沒過多久富商也随之仙去,家族事業風雨飄搖,內有鄭姬為母家謀利一心打壓,外有無良客商趁火打劫,聽聞者盡皆哀嘆無所依,情勢危機下,少年力挽狂瀾,整饬家族,最後竟平安渡過危局,從少東家蛻變為當家人,琳兒,你說少年是不是個頂天立地、舉世無雙的好兒郎。”巴清眸中清亮,笑意盈盈的彎彎眼下藏着的點點星光,盡是對心上人的崇拜之情。
“少女知道少年要顧及幼妹弱弟,亦要守孝三年,兩人的婚期就這麽推延下去,少女笈笄後,曾偷偷跑去找過少年,與少年山盟海誓,兩廂依偎,那時兩人就同平淡夫妻一般,男主外,女主內,打理操持家業。”說到這巴清微微合目,平複了心緒,柳琳有預感,接下來她要說的話,才是造成今日局面最為核心關鍵的一部分。
“好景不長,少女家人傳信來說,她父親突發惡疾暴斃身亡,等少女回去卻發現父親死因有蹊跷,而她的家人只為了維穩自身利益,不分緣由地将她父親草草下葬。
适逢巴蜀丹砂巨商家族連遭打擊,苦求姻緣沖喜,少女家人私自毀約,将她嫁與一個纏綿病榻的瘦弱青年,少女自是不願,以死相逼,然勢單力薄,以卵擊石,又怎能有抗拒之力…”巴清語氣漸漸從氣憤變得冰冷,其中凄楚悲恸之情由內而發,最後漫遍全身,柳琳能看出她的身體受寒意所迫而微微顫動。
她再遲鈍也知道,這是巴清內心最寒冷刺骨的感受,旁人聽了都不免憤懑同情,更何況是當事的經歷者,柳琳想安慰她,卻不知從何說起,又怕自己說錯話,更勾起她的傷心往事,只能安靜的在一旁等待巴清慢慢平複心境,默然須臾,巴清恢複如常,繼續道:“可笑的是,少女剛嫁過去沒兩天,羸弱男子就重病而亡了,你說這是不是天意,少女許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對吧。”巴清自覺可笑反嘲道,“那後來呢”柳琳小心翼翼出言發問。
“變故突起,災禍連綿,夫家嫡系只有尚未合卺的新婦少女一人,族中混亂,各方勢力互不相讓,欲作鳥獸狀四散分離,眼看百餘年丹砂巨商将化雲煙,臨危之下,少年現身鼎力相助于少女,從中斡旋,聚族守業,族老們為求公正,皆公推少女為主事人,少女滿腹情愫化為一世消磨,從此世間山河,人事百态無一是君,無一不是君。”
柳琳本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聽到此處更是感喟唏噓,一時無言,見巴清消極沉溺其中,心中浮起“世不遇君,生不可喜。”應情應景的幾個字,勸道:“兄長豐姿偉儀,清姐秀而不媚,兩情相悅,郎才女貌,男婚女嫁尋常之事,男可婚娶,女可改嫁,現在為何不能再續前緣呢。”
“他是柳氏商族當家人,我亦是夫族主事者,兩個商旅望族,一動一靜都引人注目,如何能随心而行呢,我若是嫁過來,族老們定會疑心嫡系連同外家吞占財産,出言反對,巴蜀商地波瀾再起,我和他都會被人所诟病。”
“人為自己而活,何苦在意他人言語。”
“你倒是看的比我透徹,我是不在意的,可我看不得他半生心血付之東流,更看不得有人污他清譽,毀他名聲。”巴清扯出一抹苦笑道:“琳兒,只有站在他身後,我才能肆無忌憚,毫無顧忌地注視他清瘦的背影,如同我第一次見到他那般,他安靜站在湖邊,我在身後,那道欣長的身影将我的魂都勾了去,從此眼中無入第二人。”
柳琳絞盡腦汁,想要成全一雙璧人,思量半響說道:“清姐何不放棄掌事人身份,恢複自由身後再改嫁,不涉及、不卷入商族事,那些自私自私的老頑固,他們又能說什麽呢?”
巴清無奈一笑道:“你以為我貪戀權貴嗎?女子以夫為天,其他全是虛無,當初他輔我上位之時,我就跟他表明過心意,可他說秦國如日中天,巴蜀丹商需借強國之力,進可席卷sd六國,退可守巴山丹穴,兩族聯盟如虎添翼,而族中長老閉目塞聽已久,定不會作此決斷,唯一的解法就是由我成為族中主事人,掌族中大勢方略。”
世人常道巴寡婦清通達明理、遠見卓識,可誰又能體味她的艱難,她的癡心,僅情郎一句“固根基,受祖業,守後方”,便付于此生。
柳琳替巴清不值,又鄙夷柳甄的做法,他如意算盤打得響,知道巴清愛慕自己,也不會背叛自己,就将她推上主位,空手套白狼,收巨商望族為羽翼,給自己保駕護航,只怕進可席卷六國,也是為了自己的商業版圖吧。
“兄長連清姐都要利用嗎?”柳琳聽此緣由,怒氣十足,憤憤問道。
“男子漢大丈夫,定當縱橫捭阖,他所想所做的,我都會盡全力相助。”寥寥數語,讓柳琳不禁感慨:睿智如女商人巴清都逃不過女子三從四德的腐化的思想。
令她沒想到的是,多年後自己也會步巴清後塵,為一人奮不顧身,傾其所有,只為實現那人睥睨天下的心願,那時的柳琳憶起今日與巴清的一番懇談,方才醒悟,一切緣由哪裏是她先前所想的那般簡單,只不過是因為情之一字誰也逃不過,可這些都是後話了。
“旁人不知我卻曉得,他每每稱我為弟妹,必是我有不适身份之舉,暗語提點我罷了。當年蜀地再次相見時,一聲弟妹就該斷絕了我的念想,我和他之間只能遙遙相望。”巴清目光閃動,頓了頓,方緩緩道:“琳兒,有一字你用錯了,我不是愛慕過他,而是一直都愛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