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眉目初顯
翌日大早,柳琳就被柳念叫醒梳妝,老老實實坐在銅鏡前,柳念忙忙碌碌的身影往返衣櫃妝鏡前,柳琳的目光全然被漆器妝奁內各類應有盡有的珠光寶飾吸引,柳念左握紅翠石珠釵,右拿金制流蘇步搖,在銅鏡前不停比劃着,晃得她眼暈奪過步搖插在發髻上道:“就這個好了,再挑都該花了眼。”
柳念由衷誇贊道:“姑娘的眼光極好的,流蘇步搖戴在姑娘頭上真真是有錦上添花之效,明豔非常,到宴席上姑娘定是最為矚目的。”柳念這麽一說,她才想起今天是柳甄宴請賓客于畔月閣的日子。
出柳府大門,華蓋馬車已等候多時,主仆二人生怕誤事,柳念忙扶着她踩上杌凳俯身進車,不料車內一人赫然坐着,她張目一望,柳甄面色陰沉,冷清的表情毫無丁點喜色,若不是柳念選的衣物是淺黃絹絲藂羅衫,她還以為自己要參加的是喪宴呢,不等柳琳坐穩柳甄質問道:“你昨日午後去朱家巷找過秦國質子了?”。
柳琳大腦飛速運轉,想找出一個令柳甄信服的合理解釋,怎想柳甄根本不給她機會一記淩厲眼刀劃過挑明道:“你不是失憶了嗎?為甚還記得朱家巷和趙政。”她暗叫不好:小妮子真是夠‘忠心’的,什麽行蹤都要報備一番,倒也是自己大意了,只顧着想崆峒印的事,忘了自己對外宣稱‘失憶’,這下可好使得柳甄懷疑自己。
柳琳讨好陪笑道:“念兒定未同兄長細禀,我也是和別人的交談下才知道那裏住的人是公子政。”
許是料到她會這麽說,柳甄打斷警告道:“這次我就不再追究,然下不為例,你要時刻記住柳家長女的身份,你外出所做的,在他人看來也表示了柳家的态度,安分守己扮演好你的角色就夠了。”能看出柳甄對她找秦國質子的事情十分不滿,自己也沒辦法自圓其說,只得佯裝乖覺應道:“諾”
馬車緩緩駛入正陽坊區,所謂正陽坊區,原是邯鄲城繁華的商事大坊,後因呂不韋協助贏異人趁邯鄲之亂逃回秦國,趙孝成王盛怒難耐,頒布王書:将六國質子府皆設于此,以統一管理,防止潛逃之事再度發生。
短短幾年,正陽坊搖身一變,成為邯鄲城內達官顯貴與六國使臣的聚集之地,其間往來六國的商人、學子與士人絡繹不絕,有謀求光明仕途的、有談學論道結交友人的,還有六國來往打探趙國消息的質子門客,而畔月閣是這些人設宴請賓的首選地點,說起畔月閣也有抹神秘色韻,外人不知它的東家是誰,先前僅只是商人行宿的良選,不知何時起它借着正陽坊名聲大振,美名流傳六國,引得衆商對這個神秘東家交口稱贊。
剛進畔月閣,就見廳內黑壓壓一片,各色男女跪坐于桌前,柳甄逢人便停,遇人便聊,左右逢源,短短二十米的廳堂愣是生生走了半晌,後堂門口候着的仆從靈巧移步出來帶路,将柳甄一行人領進一個寬大安靜的雅間,待柳甄與柳琳落座,三四個仆從過來招呼,動作極為麻利地擺桌上菜。柳甄并不着急舉箸,還在悠閑地對管家柳玮吩咐交代着什麽事,苦了柳琳眼巴巴盯着案上色香味俱全的菜品,想動又不敢動,一大早就沒吃東西,馬車上一颠簸,胃裏早就空空如也,柳琳覺得她方才下馬車走起路來都是飄飄然、軟綿綿的,腦袋裏正腦補着燴肉羹湯藕帶的鮮美怔怔發呆。
“咳、咳”柳甄輕咳兩聲,柳琳擡眼才發覺柳甄已經起身立于房門前,同一女子敘話。女子圓臉盤,彎彎眼,眉目間有一股韌勁,雖不是标致的美人臉,但也十分有辨識度,柳琳慌亂起身微屈行禮,女子打破尴尬對柳甄道:“許久不見,琳兒都這麽大了,出落地亭亭玉立,真是像極了姑母。”
柳甄接話:“就是較原來越發馬虎了,還不見過你清姐。”知道柳琳不識此人,便在話語中提點道,柳琳複行禮道:“小琳見過清姐。”女子出手虛扶柳琳道:“方才不是行過禮了,一家人不用如此多禮節。”柳甄悠悠發話道:“都落座吧,弟妹長居蜀地,許久不曾到邯鄲,想必是饞了這酸湯鮮藕鳜魚羹。”
管家柳玮附和道:“清夫人,大公子收到你的來信後,第一時間便定了這畔樂閣的鳜魚羹呢。”
女子面上一抹紅暈直泛到耳根說道:“蜀水洶湧,其出魚肉緊實鮮美,卻總也做不出畔月閣的味道,兄長有心了。”
柳玮在旁忙解釋:“清夫人有所不知,其味不賴食材而在于配料,畔月閣所用為秦椒,雖不比蜀椒解濕但勝在提味,去魚腥突肉鮮,一舉兩得。”
女子神情訝異道:“清兒不知管家何時修進了廚藝,倒叫我一介女流自愧不如。”
柳玮拱手道:“清夫人謬贊,夫人掌丹砂穴山,總領一方商族,瑣雜閑事自是無法跟屬下這等閑差相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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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玮如此說辭才是謙虛,大管家柳玮與柳甄年齡相仿,約二十七八上下,相貌不及柳甄威儀出衆,但五官端正,也是平常人中長相上乘的了,他自小天資過人,後留在老管家身邊教養,和柳甄一同長大,是他的左膀右臂,深受柳甄信任。
女子轉頭挪逾道:“兄長,管家這可是在埋怨你囑事過少啊。”
“你二人一來一往,把我扯進去作甚,快些落座開宴吧。”柳甄心情大好,對他二人的打趣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清夫人…巴蜀丹砂…莫非!柳琳震驚地呆呆站在原地,喃喃念叨:“寡婦清,巴寡婦清。”先前只知道柳甄要在畔月閣宴請友人,不曾想是聞名千古的女商人巴清,“姑娘,如此稱呼失禮了。”柳念拉了下自己衣袖輕聲提醒。
待衆人重新歸座,仆從極有眼色地上了柳甄所提的酸湯鳜魚羹,熱騰騰的羹湯,底料十足,被切成片的雪白魚肉和脆爽的藕帶在酸湯內仿佛一座小雪山,酸辣的香味直往鼻子裏竄,等不及柳念布菜,柳琳抓起木勺舀了下去,滿滿魚肉藕帶淋在大麥飯上,溢出澄黃澄黃的湯汁,令人欲罷不能,民以食為天,見柳甄與巴清聊的正歡,無人注意自己也就顧不得其他,在一旁扒了一大口飯,将嘴裏塞得鼓鼓的,以袖遮半面,柳甄瞥過一眼,征詢的眼神投來,柳琳心虛地挺了挺身,坐得筆直。
柳甄收回目光對巴清親切道:“這幾年我時時關注着巴蜀之地,弟妹這生意做的可謂是風生水起。”話語神情間充滿贊揚欣賞之色。
巴清居左位,一雙纖細柔夷舉樽敬酒懇摯道:“當年,夫家遭難,幸得您出手相助,我才得以有今日之榮,兄長的再造恩德,巴清永不敢忘。”
柳甄輕輕擺擺手,舉樽還禮道:“你我兩家世代交好,何須言謝,表弟在天有靈,見此盛況也能無憾了。”巴清聽了此語,低眸飲酒掩蓋着眼中複雜的神情,要是柳琳沒看錯,那閃過的是失落和傷情。
宴席正酣,柳玮疾步移到柳甄旁耳語了幾句,見柳甄面露難色,柳琳好奇留心了幾分,聽到柳甄低聲交代道:“給他五十金,說我正忙,不便見客。”柳玮應下匆忙退出房內。
“可是趙伯來訪。”柳甄不語不答,愁容滿面,巴清輕輕噓嘆口氣道:“我來的這一路上就聽聞,他尋遍了邯鄲城的商賈巨甲,意欲低價出手鋪面,如此做生意無異于散盡家財,若平時有此等好買賣,他們還不如豺似虎般瓜分這塊肥肉,哪還用他挨家挨戶的登門拜訪,可笑的是如今卻無人敢接,明知您向來不喜他那塊商鋪,卻還來找兄長,必然也是走投無路了。”
柳琳聞言一愣,正想發問,一開口險些被自己嘴裏的麥飯噎住,用力拍拍胸口順氣,問道:“清姐,這位趙伯是誰,這麽好的買賣為什麽沒人敢做?”
巴清淺笑調侃道:“怎得不問俗事的琳兒,這是也想了解行市,為你兄長出一份力了!”不等巴清開口說明,柳甄面色嚴肅搶先說道:“不是不願做,是不能做,你就算知曉也無用。”
柳琳撇嘴點了點頭,怕是她去朱家巷尋趙政的行跡引得柳甄懷疑,才對她有所設防,難道這個趙伯和趙政有什麽聯系?宴席上,柳琳像個擺設一般無趣的很,正胡亂揣測着望見門口管家路過,借口內急遁去,追上柳玮叫住他道:“管家留步。”,柳玮雙手托着紅木盤,躬身對柳琳行禮道:“姑娘有甚要吩咐的嗎?”
撩起蓋在紅木盤上絹布的一角,黃燦燦的金子整齊列于盤中,不愧是商賈大家,随便出手就夠窮苦人家一輩子生計。柳琳放下絹布作漫不經心狀道:“也沒什麽,宴席上坐久了,想出來緩口氣,管家不介意我一同前往吧。”
“這是當然,不過姑娘怎的突然對趙伯有了興趣。”
柳琳半虛半實坦然答道:“一來好奇趙伯是何人,令兄長避而不見,卻要無故贈與他五十金,這二來我思忖着兄長既贈金又不求回報,想必也是與我柳家有淵源的人,我代兄長去見他一面,也不算撥了他的面子,這日後再有生意往來也說得過去啊。”
“姑娘想的周全,趙伯就候在前廳,姑娘先行。”這話可是說到管家柳玮的心坎兒裏了,他自幼受教于老管家,後跟随大公子務商理事從未出錯,養成了圓潤處事之風,雖然柳家不懼趙伯為敵對,亦不缺趙伯為友鄰,然這金子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散出去,大公子只是施舍之意,他卻盤算着怎麽用這五十金為柳家謀求其他。姑娘在此事上對人情世故處理的得心應手,倒叫人欣慰,退到柳琳右後側亦步亦趨跟着。
柳琳側目一瞥,心想着适才柳甄不願告知緣由,那就趁你主仆二人尚未通氣,從你這個管家入手,問道:“你知道趙伯求見兄長的原因嗎?”不出柳琳所料,管家對此直言不諱道:“趙伯本是昔日的名聲遠揚的趙國富商,如今落得如此田地,與他女兒趙姬脫不得幹系,趙伯為人憨厚忠義,不忍趙姬母子在外流離失所,放言出‘尋回趙姬母子者,賞金萬兩’,現下是連生意都不做了,整日變賣家産,籌措賞金。”
柳琳腦子轟一下,吃一塹長一智,經朱家巷一行,她也學着掩飾心緒,道:“你說這趙伯是趙姬的父親?”
“正是。”
難怪柳甄對她隐瞞趙伯來路,他心思深沉肯定一早就猜到了,柳琳有些慶幸真是無巧不成書,柳甄定然沒料到趙伯會找到畔月閣來,那張冷臉別是惱他自己吧。
“趙伯還未找回趙姬母子嗎?”
“這屬下就不敢妄下斷論了。”柳玮的話模棱兩可含含糊糊,倒是給了柳琳與趙伯洽談的由頭。
前廳雖人來人往,可柳琳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趙伯,也難怪柳玮說他落得怎般田地,一身頹廢裝扮,毫無丁點富商之氣,左右繞柱踱步,滿頭銀絲下面露焦急,蹙眉閉唇,原本溝壑縱橫的臉上更顯蒼老,周身與旁人氣氛格格不入。
趙伯見柳玮走近,急忙上前搭話道:“如何,公子可願面見老夫。”,柳玮躬身行禮道:“趙伯,這五十金是我家大公子的一點心意,贈與您。”
“你這是何意,我來此處見柳家公子絕不是為了求人施舍。”
柳玮應和道:“自然、自然,可我家公子實在是有要事纏身,不便見客。”趙伯有些惱羞成怒:“我幾次三番到府求見,次次都被仆從打發,現在老夫都堵到這着來了,他還用這借口推辭,老夫倒要瞅瞅,來這畔月閣還有甚要事。”說着就要往裏闖,柳玮也未自辯,任憑趙伯出言辱罵發洩,只管攔着趙伯去路,這一鬧引得前廳的門外的人駐足側目。柳琳開口道:“趙伯勿惱,兄長有客招待,确實脫不開身,這不派我來見您。”
“你是?”趙伯一心想着賣地籌錢,直至柳琳出言阻攔才注意到柳玮身邊這個氣質溫和恬靜的女子。
柳玮拱手介紹道:“這是我家姑娘。”說完又覺不甚妥當補了一句“柳家嫡長女。”,趙伯帶着質疑的口氣問道:“你能做主?”柳琳莞爾一笑,端起柳玮手中的紅木盤走到趙伯面前道:“兄長的一番心意,趙伯且先收下,您的難處我們也都知曉,不是柳家不願伸援手,而是不知從何幫起?”
趙伯剛想說什麽反駁柳琳,只聽一陣低語女聲入耳道:“人多眼雜,明日正午此地一敘。”,趙伯盯着柳琳,柳琳亦挑眉看着趙伯,得到她颔首示意,接過紅木盤轉身出了前廳,消失在街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