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狐郡雪(七)
接近正午,秋日的陽光直直灑落,透過半掩的窗扉,掉進磚瓦的縫隙中。
關鸠一大早起來,感覺渾身神清氣爽,健步如飛,于是大大伸了個懶腰,打算出去走走。腳剛落地,卻還是有些別扭。開門透風,看見王七在門口左右踱步,滿頭焦急的大汗。
王七見她出來,立馬迎上來:“關小姐,我們王爺出去一個晚上了,現在還沒見人影。你說不會是丢了吧?”王七草草抛下這麽一句話,又來回走動幾步,焦躁地抓着頭發,“要是丢了,我還不得上斷頭臺,誅九族,還得……”
關鸠見他已經開始想這麽久遠的事情了,連忙打斷:“別多想了,你們家王爺不是很厲害嗎?沒那麽容易丢吧,也不是三歲小孩了,不如坐下來喝杯茶,靜靜心?”
“關小姐!”王七突然沖上前,一臉要大哭似的憋屈,“我上有老母,下有弟妹,我還不想死……”說完竟真的擠出來幾滴豆大的眼淚,看得關鸠一陣無語。
“其實,如果蘭妄秋真的丢了,被誅九族,老母和弟妹也輪不到你來照顧了。”關鸠鼓勵地拍拍王七抖動的肩膀,“總不至于真丢了,等等吧。”
王七用粗糙的雙手抹了一把涕泗縱橫的老臉:“謝謝關小姐安慰。可是王爺一日不回來,小的就一日不得安心,心中總有一個水桶,在七上八下地晃,晃呀晃,晃呀晃。”
眼看着王七要晃呀晃許久,關鸠立馬道:“我覺得今天太陽很好,晴空萬裏,不如正好出去走走,順便找找你家王爺?”說完瞟了一眼欄杆外的碧空,的确很晴朗的樣子。
“好的!關小姐你真是善解人意,小的和家中老母弟妹都會感激你的。”王七收起了悲痛的表情,對她擠出一個笑容。這笑容映襯在王七還帶着淚痕的、溝壑縱橫的臉上,有些突兀。
關鸠點點頭,就向客棧外走去。轉角時回頭看了一眼,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王七有些奇怪。不過,能為了自家主子如此悲恸,必然是分外忠心,還是不要妄自揣測了。
王七看着關鸠還有點一瘸一拐的背影,一改方才破涕為笑的神情,滿臉心滿意足、洋洋得意的樣子。看人走遠了,王七轉過身去,偷偷笑道:“王爺這次可得感激我了。”
笑完,還暗搓搓地趴在欄杆上向下望去,看關鸠的确往街道兩端看了幾眼,然後朝左邊去了,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又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王爺,你得把握住機會呀。”
關鸠在不算空曠的街道上走着,覺得鼻子開始莫名發癢,一個響亮的噴嚏差點打在身邊包子鋪上。疑惑地四處望望,覺得空氣中的粉塵也不算多,只得怪自己太敏感了。
賣包子的大爺有些面熟。若是靜閑和王小六在場,必然會驚叫出聲,因為那天見鬼的晚上,就是這位大爺興致盎然地将他們吓了個半死。大爺斑駁的臉上露出幾分了然的笑意,手在鬓角邊抹了兩抹,似乎想抹平什麽東西。
關鸠總覺得渾身不舒服,朝那包子鋪看了一眼。只見大爺淳樸善良的面龐帶着慈祥的笑意,看向自己:“小女娃,要不要來個包子?新鮮的還熱乎着。”
關鸠打量了大爺一會,覺得自己真心多疑,走向包子鋪:“拿三個吧,肉的。”
“好嘞。”大爺一吆喝,雙手敏捷熟練地撈起三個包子,包子一離開蒸籠,自己開始嘶嘶地冒氣,裝在袋子裏,感覺袋子都燙手起來,“小女娃,你是一個人吃?飯點已經過了,還吃這麽多零食,小心發胖。”說完将袋子遞給她,搓了搓發紅的雙手。
這雙手似乎和大爺滄桑的老臉很不相符,反而潔白而修長,骨節分明。不過大爺除了老臉,其餘部分全都朦胧在包子的蒸汽中,關鸠也沒有火眼金睛,自然是看不見的。
“不會胖吧。”關鸠朝袋子裏看了一眼,只見包子都長其餘鋪子兩倍大,實在是業界良心,不由得誇贊道:“老伯,你家包子個頭真不小哈。”
大爺似乎很為自己的包子而驕傲:“那可不,這全郡的包子,也不見得有一家比我家的大。只是個頭大了,價錢也跟着漲,這包子六文一個。”
“沒事,個頭兩倍,價錢兩倍,也算正常。”關鸠點點頭,将錢給了大爺,“這樣的包子着實稀奇,稀奇就得多吃點,撐也撐不死對吧,哈哈。”
大爺的目光灼灼,但是隐藏在霧氣後,只顯得慈祥又和藹。關鸠告別大爺,一轉身,卻看見蘭妄秋正毫發無損地站在自己面前,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包子:“什麽撐不死,買多了就要懂得分享。”說完,毫不客氣地将袋子整個拿了過去。
關鸠見他沒事人一般,且精神抖擻,不像是一夜未歸的樣子,不由得感嘆這位王爺的極佳體能。又想起王七那可怖的苦臉,就問道:“你去哪兒了?今天早上王七和我說了一堆,還以為你丢了,非得要我出來找。”
“哦?”蘭妄秋挑了挑眉,“你是來找我的?這可看不出來,以為我丢了,難道不是應該焦急難耐,四處搜尋,怎麽還有空閑買包子吃。”
關鸠見他絲毫不打算把袋子還給自己,只好收回了手:“王七那麽擔心純屬多餘,你不是沒事嗎?先見之明恰如我,沒必要分神,當然得買點東西墊肚子了。話說,你這麽多吃的完嗎?”關鸠隐晦地暗示,咽了口唾沫,“要不要我幫你分擔一些?”
“哦,我一夜未歸,肚子餓得很,這些包子正好夠。”蘭妄秋淡淡道。關鸠只好收回目光,跟着他一起往客棧走去,至少也得和王七報個平安。回頭望一眼包子鋪,大爺還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似乎在可憐自己的不幸。
關鸠回過頭,在心中暗暗嘆氣。聽蘭妄秋叫了自己一聲,就擡起頭來,嘴中卻被塞了一個大號包子,想說話都說不出。他低聲道:“不要往後看,吃你自己的。”
大爺有什麽奇怪的嗎?關鸠心中納悶,又想回頭看,被蘭妄秋一把摟過,打斷了動作。被挾持着往客棧走去,嘴中還塞着包子,也不好道出自己的疑問,實在是憋得慌。
回到客棧門口,王七正翹首以待。見二人一道向自己走來,拼命地跳躍、招手,似乎看見了新世紀的曙光。又看清自家王爺緊緊摟住人家姑娘,姑娘嘴裏還塞着一枚有些大號的包子,一只手托着,似乎想将它努力咽下去。王七更是滿意。
姑娘這次看上去很乖巧嘛,莫不是王爺的計策成了?王七在心中暗自雀躍,臉上還是一副感動的表情:“王爺,你可算回來了!”
蘭妄秋似乎對他這麽大的反應很是不解,皺眉道:“我可算回來了?不是告訴你昨天晚上有事情,定然是回不來了嗎?再說,也不算是晚上了吧,天都有點亮了,我才去了多久。”
“王爺一時未歸,小的一時不得安心。”王七見自家王爺毫無領悟能力,看在他還算會把握機會的份上,還是笑着打發了疑問,将二人迎進客棧。
回到房門口,蘭妄秋總算是放開了手。關鸠覺得渾身獲得了自由,把還剩一大半的包子從嘴裏拿出來,問道:“你剛才看出什麽了?”
“沒什麽,那個賣包子的看你的眼神十分尖利,總覺得不懷好意。”蘭妄秋模模糊糊道。
“不懷好意?”關鸠眯了眯眼,狠狠咬了手中包子一口,“我怎麽覺得那大爺平易近人。再說,人家蒸籠裏一直冒着熱氣,如此朦胧,你怎麽看出來的?”
蘭妄秋的語氣平淡如水:“我自然是練過。總之,以後在路上遇見那賣包子的,記得繞道。”
“哦。”關鸠不以為然,只道是這位昨天受了什麽刺激,有些神神叨叨起來。又想起昨夜的事情,就問道:“那你出去,找到什麽線索了嗎?我看那叫張靈七的,實在是深藏不露,吳大人還以為他是個良民。”
蘭妄秋冷冷瞟過去一眼:“深藏不露?我看是你心不在焉的,當時不知道有多危險,湊那麽近,還躲也不躲,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這才想起昨日,眼前這位的見義勇為,關鸠分外感激道:“昨天還得謝謝你,你真是一個富有責任心的好人。也難怪王七如此擔心你,失去一個國家棟梁,那是多麽大的一個損失。”
“國家棟梁。”蘭妄秋輕輕一笑,玩味地将這個詞念了一遍,“關小姐不會不知道,在下正乃國家第一大蛀蟲吧?罪亂江山,禍及朝綱,天天有文臣排着隊彈劾我呢。”
關鸠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其實這話,別人說出來自己也信了,眼下卻被本尊如此平靜,似乎還很得意地講出來,怎麽看怎麽不對勁。
“罷了。”蘭妄秋緩緩把那一袋包子放在桌上,“午間休息一會,下午随我出去一趟。”
“出去一趟,去哪?”關鸠深深望了一眼紙袋,擡起眸子問。
蘭妄秋不回答,只是淡淡問道:“關小姐是否還記得,在下與你第一次見面時,那樁案子?”
“記得。”關鸠回想起李獨清扮說書先生的模樣,有些想笑。
“也不知是否是錯覺,總覺得這次的案子,和那次脫不了幹系。”蘭妄秋的眸色變得深沉,關鸠被他這樣看着,心中有些發毛。
蘭妄秋抛下這麽一句話,就轉身欲離去。關鸠看着桌上的袋子,小聲道:“喂,你不吃了嗎?不是說一夜未歸,肚子很餓。”
蘭妄秋微微回過頭,看不清表情,聽不出語氣,“方才說話時,你眼神總是盯着這袋子,想來是對包子的執念已深。我就不奪人所好了。”
說完,緩緩離去,門外的天色又照進了房間中。
關鸠愣愣地想着什麽,拿起袋子,裏面的食物還帶着餘溫。突然臉色一沉,抓過一個包子,狠狠咬下去:“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