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狐郡雪(八)
見那年輕男子摟着關鸠向前走去,大爺露出了深沉的目光。他低下頭思考許久,以至于有客人上門都沒有注意。客人不耐煩地叫了好幾遍,他才擡眼。
“老大爺,你這包子不賣了?”王小六皺着眉頭,對大爺的經營态度很是不滿。
大爺立馬端起标準的和藹微笑:“小夥子,你要什麽?”
“給我來二十個包子,打包帶走。”王小六說完,看着霧氣中的大爺,總覺得有些眼熟。不過光天化日,總不至于是那天晚上的惡鬼老丈吧……
大爺有些為難:“小夥子,我這全部的包子也沒有二十個呀。你小小一個人,竟吃得下這麽多包子?我家包子很有特色,個頭有平常包子的兩倍大,只不過價錢也要兩倍多。你再看看,真需要那麽多?”
王小六不耐煩地打斷大爺的唠叨:“自然是很多人。莫要廢話,且将你這攤上所有的包子都給小爺打包起來,有多少算多少。”
大爺只好老實地将十七八個包子給塞進袋子裏。袋子一個太小,所以遞給王小六的時候,有四五個袋子,且熱氣騰騰,燙手的很。
包子走了,蒸籠上的蒸汽少了大半。
王小六抛下錢,兩只手滿滿抱着袋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包子鋪。大爺遠遠望了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他将鋪子收了,蹒跚推着小車,閃進一旁的小巷子裏。
“喂!”大爺将小車推進巷子深處,朝一個拐角處一吼,驚起一堆鳥雀。
少女眼含怒意,從拐角處踱步而出:“大清早的,嚷嚷什麽?”
大爺撓着後腦勺,陽光燦爛地笑道:“這不是有個大客戶,一下子把所有包子全買了嘛,這才早些收攤了。話說那客人有點眼熟,好像就是那天晚上我吓走的小夥子。”
少女白了他一眼,不吭聲。
大爺清了清嗓子,聲音竟然變得年輕許多:“話說,今天來我鋪子上有一個姑娘,還半路上冒出來一位公子。那公子,顯然眼熟得很吶。”
“你別用這張臉說話了,看着就瘆人。”少女聞言終于擡起眸子,又看大爺那張如千年老樹皮一般的面孔,打了個寒顫,伸出手摸到大爺的鬓角處,扣了兩扣,沒有任何變化。
少女神色大變:“你真變成老頭了?難道你就是個老頭?”
大爺嘆了口氣,自己将臉上撕下來一層,露出一張年輕的面孔,咧嘴一笑:“今天那公子的眼神忒犀利了些,我就把它貼得更緊,免得看出破綻。”
大爺,不,應該說是年輕的大爺手上捧着的,是一張軟趴趴的人臉,看上去很猙獰。
少女松了口氣,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那姑娘眼生,倒是挺漂亮的。”男子慢悠悠地講着,頭上冷不丁挨了少女一記:“你叫我來,就是想表達街上偶遇标志小女娃?說重點,重點。”
男子揉揉腦袋,道:“小夏別生氣嘛,我就随便說說。那跟上來的公子在姑娘身後站了好久,姑娘倒是沒發覺,他還一直笑着看姑娘,眼神暧昧得很。我當時好歹是個老頭,也覺得渾身雞皮疙瘩,不堪肉麻。”
“重、點、呢?”被稱作小夏的少女幾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問道。
男子看她龇牙咧嘴的樣子,無奈地攤手:“就是這樣咯。那公子眼神犀利,好像一眼就能看見到我面具後面似的,害得我緊張好久。”
“世界上有又暧昧又犀利的眼神?”少女懷疑地眯着眼。
“他看姑娘的眼神暧昧,看我的眼神犀利嘛。”男子嘆了口氣,挽過少女的手,“這不是更能說明問題。那公子定不是一般人物,眼下這個時機到狐郡來,也不知是為了什麽。”
少女手一甩:“管他為了什麽,只要和我們對着幹,做掉就行了。”
男子見女孩有些別扭,上前一步,讨好地笑着,道:“小夏,生氣了?”
“誰生氣。”少女一臉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男子若有所思,須臾又咧開一個更大的笑容:“莫不是方才我說那姑娘好看,你醋了吧?別生氣嘛,那姑娘雖然還算是順眼,但比不上你呀。你在我眼中永遠是最漂亮的。”
少女聞言,嫌棄地望了他一眼,很快別開眼神,頭也不回地向巷子裏走去。
“別走這麽快呀!”男子見她走了,趕緊帶了推車,快步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漸漸消失在拐角盡頭。
下午的陽光懶洋洋地,蘭九淵靜靜坐在院中,手捧一杯清茶,嘬了一口。
“報王爺,端王到了。”小厮飛快地沖上前,話音未落,就聽一個聲音漸漸從門角傳進來:“淵弟這麽急着要和為兄一聚,實在是盛情難卻呀。”
蘭景言斜倚在門框上,朝着蘭九淵的方向微微一笑。衣袂順着秋風揚起,襯着他眼角勾魂的淺笑,令人有一種不在人間的錯覺。
“為兄近來很忙,不過看在淵弟又要緊事的份上,只好抽空來了。”蘭景言見他擡起眸子來掃了自己一眼,直起身上前坐下,也為自己斟了一杯茶。
蘭九淵道:“兄長日日閑散如雲,自由如風,小弟我也是派人找了好久,才在某鄉間旮旯裏将你尋了來。原來很忙,是我誤會了。”
“別打為兄的趣了。”蘭景言一笑,眼神定了定:“此番找我前來,是為了秋哥的事吧。”
蘭九淵又抿了一口杯沿:“兄長顯然是知道了,看來也不是對朝中大事充耳不聞。那寧王如今這般作為,兄長覺得如何?”
“能如何,他的想法也不是我們能管的。”蘭景言抓過他手中還捧着的杯子,“這時候還喝什麽茶,眼下最要緊的,當然是想辦法叫他回來。皇兄雖然不提,可最近早朝時看秋哥那空位,顯然很不高興。”
蘭九淵看着他把自己手中的杯子擱置一旁,嘆了口氣:“可是寧王為人恣意縱橫,逍遙無涯,派出去這麽多人了,一個都沒找回來。眼看着要入冬了,難不成真要看完什麽雪景,才回來見皇兄?”
“自然不妥當。”蘭景言也嘆了口氣,“可是我們有辦法嗎?”
蘭九淵冷冷吐了一個字:“搜。”
“皇兄也沒有明确說要見秋哥,直接搜不太好吧?”蘭景言眯了眯眼。道。
“我聽聞,寧王這次出行只帶了一個小厮,還有一位姑娘。”蘭九淵緩緩道,“兄長真覺得,寧王這次是去狐郡,陪女孩賞雪的嗎?”
蘭景言聳了聳肩:“以我對他的了解,顯然不是。”
蘭九淵認同地點點頭,驀地擡起眼:“那兄長,照這個邏輯來推,寧王此番去狐郡這個地方,意欲何為呢?”這句話裏,“狐郡”兩個字咬得極重。
一開始,院子裏寂靜無聲。未幾,蘭景言瞪大了眼:“你是說……”
蘭九淵淡淡道:“兄長也是這麽以為的吧。”
院子中又恢複了寂靜。惟有小厮清掃院門口落葉的“沙沙”聲,伴着蘭景言的腳步,漸行漸遠。蘭九淵擡頭,目光渺茫。
夕陽下的雲彩流溢,伴着大雁的高鳴聲,伶仃天涯。
蘭妄秋言出必行,關鸠随意轉悠兩圈,剛躺下還沒閉眼,房門就被敲響了。
“下午,去衙門一趟。”蘭妄秋站在門口,聲音平靜。
“去衙門?”關鸠不解地偏了偏腦袋,随後恍然道:“你是說昨天那突發案件還沒解決,所以要再過去一趟吧。吳大人這樁案子倒是難收場了,張靈七肯定不會回來等着被抓。那我們去,還有什麽用嗎?”
蘭妄秋突然反問道:“誰說兇犯就是那張靈七了?”
“不是他,還能是誰。”關鸠輕嘆一口氣,“飯後散個步都能遇上這種事,也罷,去就去了。”
關鸠其實對發生的一切心知肚明。
只是有些事情,暫時不能戳破,有些真相,最好一輩子也不要被拂去塵埃。
蘭妄秋沒說什麽,只是望向她的眼神多了幾分奇怪的意味。關鸠也感覺到了,只能當做什麽也不知道的無辜樣子,快步踏出房門:“走了。”
蘭妄秋回頭看了房間一眼,目光似有所思。
自那日錢大壯飛來橫禍遇刺身亡後,街上的行人明顯少了很多。大家路過錢大壯曾經表演的場地時,都難掩避諱,匆匆而過,多待一刻不得。
關鸠路過的時候,掃了地上一眼。血跡已經幹涸,在陽光的映襯下略略刺目。相信不久之後,經過雨雪的沖刷,血跡終将淡去,而這件事情帶給人們的恐懼也将随之消失。
人們總是最容易遺忘的。遺忘過去,遺忘他人,總有一天也會遺忘自己。
衙堂門口空蕩蕩的,往裏看去,當日的殘局已被收拾好,整整齊齊,似乎從沒有發生過什麽。關鸠正想踏進門檻,卻被蘭妄秋一拉。
“怎麽了?”關鸠回過頭,不解道。
“有聲音。”蘭妄秋說完這三個字,就沒聲了,微微側過腦袋,好像真在傾聽着什麽異響。
關鸠朝旁邊看了看,一切如依,不由得問道:“什麽東西沒有聲音啊,別多想了。不是說要去衙門裏嗎?快進去吧,不然人家都要下班唔……”
蘭妄秋沒等關鸠說完,就一把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別出聲。”
這算什麽?玩間諜游戲?關鸠也不敢輕舉妄動,保持着這個姿勢,四處張望。
半晌,不見有動靜,她終于是憋不住了,掙脫蘭妄秋的手,道:“你到底在搞什麽?神神叨叨的,我們也不用回什麽衙堂做嫌疑人吧?”
話音剛落,就聽見有極細小的東西劃破靜谧的空氣。蘭妄秋拉着她往右側一閃,聽得清脆一聲,似乎有什麽撞在了牆壁上,然後又随着一聲輕響,擲地有聲。
朝地上看去,正是一枚暗镖。長得很小,和那天衙堂上張靈七扔出去的不太一樣。
關鸠睜大了眼,蘭妄秋湊在她耳邊,溫熱的氣息掃在耳後,癢癢的:“等什麽,跑啊。”
“還是說,關小姐清楚,他們從不會傷害你?”蘭妄秋嘴上說着跑,腳上卻沒動靜。此時不痛不癢地來了這麽一句,卻讓關鸠心中鼓聲大作。
蘭妄秋輕笑着,聲音卻在她耳邊無限放大:“莫不是,你和他們一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