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狐郡雪(五)
“其實我錢家,數年前,也是個體面人家。”
聽錢老爺這語重心長的開頭,關鸠就正确地意識到,這個故事定不會短。就算短,也不會平淡。果然,直到天色微微開始發亮的時候,錢老爺才止聲。
吳大人的面色更加凝重:“依老爺這麽說,本案疑點實在衆多。”
錢家的故事,說長不算長,說短也不短。總之,能較為簡潔地概括下來。
錢老爺說數年前也是體面人家,自然意思就是,如今算不上體面了。也是,當街表演噴火龍這種行為藝術,委實算不得體面差事。關鸠心道。
錢大壯本來是錢家最為年盛的一代,只有兩個姐姐,于是錢老爺對他的期望很重。錢大壯一開始也沒辜負錢老爺的苦心,把家族賣胭脂的一處企業打理得順風順水,甚至一路輝煌。
錢老爺對他本來是很滿意的,生意興隆,家庭和美,簡直是人間楷模。直到有一天……
錢老爺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還有些痛心:“直到有一天,那孽畜上街看見了街頭藝人表演些稀奇的事情。本來只是感興趣,老夫也沒覺得什麽,可後來竟然愈演愈烈。
“那孽畜口口聲聲說要做個街頭藝人,竟欲将家族幾代的産業棄之不顧!老夫當時很生氣,就與他吵了一架,鬧得有些大,想來街坊也略有耳聞。
“老夫見其頑固之心難以動搖,就将他罰了禁閉。那孽畜事後學乖了些,不再提這件事情,而後有一天,賤內上街購置物品時,卻見那孽畜當街表演噴火這類危險又丢人的把戲。當時看人多,便沒有上前叫他,回家後,又好好地責罵他了一頓。
“老夫以為他會學乖些,世上什麽差事比不得這種。卻不料他當時就跟我翻臉了,說得了高人支持,不日定能成為紅遍大江南北的雜耍藝人。老夫一氣之下也沒攔他,而後就斷了聯系。
“如今,到真如老夫所想,不僅沒來得及紅遍大江南北,還當街暴亡,實乃報應。”
說完,錢老爺沉重地嘆了口氣,似乎在回憶往事。
關鸠聽了這個故事,覺得條例已經很清晰了。錢大壯是一個有獨特夢想的有志青年,無奈家人對他的夢想不很支持,于是離家出走,獨自闖蕩天涯。
可是,為什麽有人會害這位有志青年呢?
吳大人冷聲道:“錢老爺,你可知自錢大壯出走後,都接觸過什麽人嗎?”
“老夫不知。”錢老爺無奈地搖了搖頭,“畢竟斷了聯系,也不好再去過多關心。只是偶然有一天,家中來了一位陌生的男子,說大壯欠了他的債務,擇日必将讨還……”
四周莫名地冷了些,關鸠感覺到一股冷冽的氣息劃空而過。錢老爺似乎也察覺到,瞪大眼睛住了聲,向四周看了看,沒再言語。
吳大人對他這幅說事只說一半的态度很不滿,但照顧到是老人家,還是用很平緩的語氣問道:“老爺,可方便告知,那陌生男子說的是什麽債務?”
關鸠很早就聽聞江湖中人手段狠辣,血債血償這個詞聽上去,倒和案情有點相符。
“大人,我家大壯雖然莽撞,但絕不可能招惹那種是非。”錢老爺此刻倒是為自家孩子辯駁了,急切道:“還望大人明察。”
“錢老爺,本官在問你,到底是什麽債務?我看你的樣子是知道了,但不肯說,是嗎!”吳大人終于按耐不住性子,拍案而起,這才顯露出一點為官者的氣勢。
錢老爺一驚,顯然對吳大人前前後後态度的轉變表示刮目相看。俯首道:“回大人,草民不敢。那人當日來我家,老夫記得很清楚,說是幫助我家大壯……”
錢老爺又止住了聲這次不是因為若有若無的寒氣,而是委實有一把寒氣逼人的匕首橫空而去,真好紮在他的面前。錢老爺大駭,一副要背過氣去的模樣。
“什麽人?”吳大人也很驚奇,看來不是他為了顯出氣勢,故意情景重現的。堂下人左顧右看,都好像一頭的霧水,不知其故。關鸠沒有随其他人一起左顧右看,因為她這個角度看得清楚,剛剛那把匕首寒光一現,分明是從站在第六個的男子袖口中飛出來的。若真是有目的地暗地行動,必然不會被自己無意中看見,所以這個人接下來定然會動手了。
為什麽呢?關鸠很不解,錢老爺似乎不在撒謊,也沒有扯謊的理由。看他說的事情,也不覺得有任何值得懷疑到那男子的理由。
那男子先前被問過話,關鸠還記得,叫做孟先坤,好像還和吳大人認識,吳大人在問話間親切地、分外随和地問候他的父母親戚,并說有空再去他們家拜訪。
衙吏和衆人都惶惶起來,出乎關鸠意料的,孟先坤并沒有站出來哈哈大笑,并用深惡痛絕的語氣呼嘯道:“無知小兒,那錢大壯犯下如此罪過,必叫他血債血償!”
反而孟先坤沒動靜,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另一個叫做張靈七的卻賊眉鼠眼地從懷中掏出一個什麽,然後竄上前一步,就要将懷中的東西投向吳大人。
吳大人詫異,就要躲,衙吏們先行一步,将吳大人扯了開來,那物事正好紮在吳大人的案幾上,狠狠地顫抖着,反射着清晨微茫的光輝。
那到不是之前莫名其妙紮過來的匕首,而是一枚小小的飛镖。
有點眼熟。關鸠想着,腳步莫名就向前湊了些。蘭妄秋忽然臉色一變,一直看好戲的狀态驀地打破,奪過衙吏手中的棍子,就向張靈七沖過去。
吳大人還沒回過神來,将驚堂木往地上狠狠一拍:“這算是怎麽回事!”
堂下人都顧着自己驚慌失措了,并沒有人回答吳大人的這個問題。張靈七顯然不是一個普通人,輕描淡寫地一閃,就将面對他的所有攻勢都給閃了過去,湊空還甩出幾枚飛镖。
蘭妄秋自己沒有帶武器,就算帶了也會在進公堂之前被搜了去,所以手上只有一根棍子。旁邊被奪走棍子的衙吏顯然沒見過世面,這下就驚訝地不行,手還保持着握棍子的狀态,握着一把空氣。
衙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想起關鸠似乎和那奪棍子的人是一道的,上前問道:“小姑娘,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嗎?我……是不是要去找人來?”
“不用。”關鸠用有些冰冷的目光看着發生的一切,一個手刀将衙吏給劈暈過去。衙吏暈倒前還是保持着迷糊的狀态,關鸠掃了他一眼,就跨步向前走去。
那倒黴衙吏旁邊的兄弟剛看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他,粗聲道:“這是怎麽回事?”就要上前去将他扶起來。關鸠頭也沒回,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還在打鬥中的張靈七。
張靈七好像感應到似的,朝她那方向甩出幾枚暗镖。關鸠一愣,竟就站在那裏,直直地看着那暗器穿過清晨的微光,向自己飛來。眼神中甚至還帶點茫然。
蘭妄秋見狀,也顧不得糾纏不休的張靈七,巧妙一脫身,就上前将關鸠撲在地上。暗镖沒有改變軌跡,正好從兩人頭頂劃過,撞在牆壁上,還留下了幾道斑駁痕跡。
眼下關鸠正好被蘭妄秋壓着,兩人靠得極近,幾乎就是鼻尖碰鼻尖的距離。蘭妄秋似乎沒想挪動,只是眸子一沉,就這樣深深盯着她的眼睛。關鸠撇過腦袋,道:“喂,你……”
“嗯?”蘭妄秋挑了挑眉毛,似乎還很從容。
“那人跑了,你不去追嗎?”關鸠眼神向門口一甩,一眼看去,果真已經沒了張靈七的影子。
蘭妄秋似乎還嘆了口氣,輕輕起身:“待在這裏,不要亂動。”說完就快步向門外走去了。
飄揚的衣袂消失在門角。
關鸠拍拍身上剛剛沾染的塵土,也直起身子,眉頭一皺,似乎站不起來。一旁圍觀的人群似乎散了大半,衙門官員和孟先坤還站在角落裏,看不清表情。
孟先坤緩緩走近,不知從哪裏掏出來一把明晃晃的劍來,架在關鸠的脖子上:“你就不怕,我們現在殺了你?”
“你盡管試試。”關鸠竟還從嘴角漾起一個明豔的微笑,臉色卻微微蒼白。
孟先坤哼了一聲,轉頭出了門。吳大人和衙吏們現在全然沒有了方才的驚慌失措,一個個氣定神閑,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關鸠掙紮着起身,左腳處傳來尖銳的疼痛。
吳大人面色随和:“夫人看上去好像扭到了腳,要不要本官差人過來看看?”
關鸠冷冷瞟了他一眼,沒理會,徑直挪到了牆角邊,執起一枚還閃着寒光的暗镖。
做工精致,邊緣鋒利,不知道有沒有淬過毒。想着,指尖正要在那刃處劃過,吳大人微笑提醒道:“自然是有毒的,夫人不信,盡管試試。”
關鸠聞言,收住了正要劃過的指尖,将暗镖随意丢回地上,找了處牆角坐着。
吳大人淡定走過狼藉,坐在堂上,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目光望着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