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狐郡雪(四)
繁燈落地,月色如依,寒鴉驚起。
“堂下諸位都是證人,押你們至此,并無惡意。”堂上官員面目嚴肅,眉梢微揚。語氣雖然和緩,卻給人以沒來由的壓抑,“只是需要你們将事情經過,悉數告知。”
堂下依次站着的共有九人,唯獨關鸠一個女子。蘭妄秋挨着她,站在最右側,未吐一字。
只見剩餘的七個人,服飾各有不同,想來也是當時人群騷亂時,未來得及離去的圍觀群衆。眼下被突然押到這裏,堂上還有這麽一位怎麽看都很兇惡的大人,難掩目中驚慌。
差役見九人都一動不動,大聲道:“見到知府大人,還不跪下!”
前面的七個人聽了,就要跪。堂上知府卻略一擡手:“不必了。諸位本就無确鑿罪過,深夜冒昧請來,不必許多虛禮。”關鸠覺得這位大人的親民實在适時,若是真要他們跪下,蘭妄秋也不知該怎麽辦。就算蘭妄秋知道該怎麽辦,知府一清楚了這位的身份,恐怕就難收場了。
“本官且問你們,街頭錢大壯被刺慘死一案,可都看見了?”堂上大人沉聲問道。見堂下的都不敢答話,旁邊衙吏棍子一敲:“吳大人問話,豈有不答之理?将所知的悉數招來!”
這下,左數第三個大哥才向前踉跄一步,壯着膽子道:“回大人,草民與其餘民衆在觀看錢大壯表演時本無異常,只是一半的時候,忽聽見人群中一聲大叫。草民位置靠後,未曾看清狀況,這才向前擠了擠。等人都散開後,方得以觀。”
左數第五個老伯聽了,也上前一步,附和道:“小張說得有理。草民當時位置靠前,雖然老眼昏花,但看得還算清楚,是一把匕首橫空飛來,插在錢大壯的胸前,才導致他死亡。”
吳大人聞言,面色更加沉重。還沒等再次發問,一個差吏急匆匆地從門外奔來:“大人,堂下九人的檔案已找來,只是……”小吏将手中卷軸呈上,“還有兩人不是本地來的,故未存下檔案。便是這兩人。”說完,用手輕輕指了關鸠和蘭妄秋。
“外來者,更應細查。”吳大人依舊一幅嚴謹派頭,“堂下兩位,你們是從何處來的?”
關鸠想着讓蘭妄秋解釋,便沒開口,卻見半晌過去,吳大人的忍耐顯然已經到了盡頭,蘭妄秋也沒出聲,只好低頭道:“我們來自陵陽。”
“陵陽,倒是好遠的地方。”吳大人輕笑一聲,不知何故,“那你們來本郡,所為何事?”
本就是無妄之災,沒必要遮掩真實來意。關鸠便大方地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回大人,小民此番來貴郡,乃是仰慕貴郡雪季美景已久,想着帶朋友來觀看,提前踩點。”
吳大人聞言,神色微斂:“你這小姑娘,做派怎麽如此……倒是和江湖女子相似。”說完向差吏的方向似有似無瞟過去一眼,“江湖中人,行跡詭異,更應深究。”
關鸠顯然沒想到吳大人會這麽理解,愣了愣,說不出什麽。蘭妄秋突然上前一步,拉住關鸠的手,将她向後一拉:“大人,我們都是普通百姓,對江湖中事全無了解。來貴處,也只是為了欣賞貴處美景,并無他意。”
吳大人看他一副相貌堂堂的樣子,打心底裏覺得不是壞人。于是點了點頭,語氣放得和緩些:“是本官方才臆測了。可有通關文牒?且證明你們的身份。”
關鸠一路上待在車裏吃吃喝喝,對車外的事情一概不知。對于通關文牒這東西,似乎從未見過,将視線投向蘭妄秋處。只見他側對自己,光影在臉上打出好看的弧度,神色平靜:“帶了,在小厮處。我與這位姑娘出來閑逛,卻無端被拉進衙堂,小厮已另尋處安歇了,所以文牒,在下也一時拿不出來。”
吳大人聞言,理解地點點頭。關鸠頓時覺得,這位大人真是看臉行事,長得好看些的就如此溫和可親,好似壞人就長不得一張風流面孔。吳大人清了清嗓子,道:“這位公子,你的小厮在何處下榻?我可遣人去取。”
其實文牒什麽的,根本不存在吧。關鸠回憶起自己在陵陽時走得很急,再者蘭妄秋約自己出來也是臨時起意,應該沒有許多準備。通關文牒一類東西,聽上去頗正式,以陵陽府的辦事效率,想要十天內辦好,幾乎全無可能。
蘭妄秋卻好似萬事俱備,朝堂上吳大人一拱手:“小厮下榻在臨鴻客棧,也不知是哪一間,只消說是王家的家仆,應有回應。勞煩大人了。”
吳大人看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溫和有禮,笑得也很慈祥,揮手讓衙吏去找了。關鸠方才還覺得這位吳大人是性情所致,嚴肅敬業,眼下這麽好相處的樣子,不由得在心中嘆了口氣。
吳大人接着道:“那剩餘的七位,請再将案情講得細致些。也煩請告訴本官,案發時你們的所在。”說完,臉色顯然又變得正經許多。
關鸠見蘭妄秋回來,一旁的大哥講話聲音也大,就用胳膊肘杵了杵他:“喂,你真帶了什麽文牒?”說完環顧四周,想來是聲音放得輕,沒引起注意。
“自然是預備妥當,不過文牒真假尚待考證罷了。”蘭妄秋也輕聲回道,嘴角帶着一絲戲谑的微笑。關鸠這才想到眼前這位好心義士身份尊貴,想來辦個什麽事,都是眨個眼就能妥妥帖帖的,和自己這般普通百姓沒得比。于是放心地回過頭,也聽着堂下幾人的證詞。
第一個大哥已經講完了,方才沒聽得周全,總之是毫無槽點。吳大人拿過手中的檔案,凜聲道:“莫中蘊,祖籍潤州,祖父輩時遷至狐郡,做裘葛買賣。可有誤?”
站在第一個的莫中蘊點點頭:“無誤。”
吳大人将莫中蘊的檔案放到一旁,又拿起另一卷:“張靈七,是哪位?”
第三位大哥站上前一步,擡手道:“正是草民。”
“張靈七,祖籍狐郡。倒是紮實的本地人,世代從醫。可有誤?”吳大人緩緩攤開檔案,朗聲念着,又花費許多時間。關鸠覺得照這個速度,明天淩晨都不一定能問完。
張靈七道:“無誤。”
吳大人想來也覺得時間緊促,就揮揮手道:“你方才已經說過了,本官記得,不必再多做贅述。”說完書中拿起另一卷:“周仝,哪位?”
站在第二個的人上前一步。關鸠擡眼望去,卻是一位分外年輕的男子,甚至說是少年也無妨。吳大人未等周仝答話,就笑道:“原來是小周公子。想來這樁案子耽誤你了許多時間,就不必再費口舌了。”眉目間,顯然又有了方才的和藹。
一定是位有權有勢又有錢的公子哥。關鸠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現在的官吏怎麽變臉總是如此之快,實在令人猝不及防。周仝也不客氣,直接退了回來,一言未發。
接下來,吳大人非常從容地、緩緩地将剩下四位的家底全曝了一遍,眼看着夜色已沉得很,漫天如水,卻沒有繁星點點。又等了一會,幾乎要以為可以休息了,衙吏匆匆趕來:“禀大人,那王家小厮已經帶來。”原來是在等這個,吳大人還算敬業。
小厮關鸠記得,名叫王七,倒是真正姓王。王七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确認安然不恙後松了一口氣,跪倒在地上:“不知大人深夜喚我前來,有何事相問?”
吳大人望了他一眼,道:“起來吧。你家公子說文牒在你身上,而今卷入一場意外中,需要文牒來證明身份。你可帶來了?”
王七将随身的包袱雙手呈上:“衙役兄已同我說過了,自是帶來。”吳大人瞥了他一眼,派人上前去取。取來後攤開在桌面上,讀了一番還不夠,确認兩遍後才擡眼道:“真是你們的?”
關鸠的好奇心和虛心頓時交雜。難不成文牒上出了問題?若真是出了問題,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就算最後從錢大壯被刺案中脫身,也得被好好懷疑一番。
“大人,有何不妥?”王七面色突然有些發白,想來也覺得吳大人反應奇怪了些。
吳大人擡眼看了看關鸠和蘭妄秋,又看了看文牒,最後長嘆一聲:“不,無何不妥。只是覺得這位公子和這位姑……夫人看上去年輕,不像是成親許多年的人。是本官走眼了,無礙無礙,文牒正常,只是勞煩多待一會,還有許多要問。”
文牒是正常的,關鸠松下一口氣。卻又聽吳大人說什麽成親許多年,有些不解,悄聲問道:“喂,他在說什麽?”
蘭妄秋回過頭,依舊是一副淡淡的樣子:“哦,因為身份原因,文牒自然有許多虛構。未經你許可,就将你寫作我成親許多年的夫人了,關小姐介意?”又看關鸠一副訝然的樣子,道:“介意也沒有辦法了。只是以後随本王出來,文牒還得自己備上。”
關鸠內心悄悄吐槽,你怎麽知道我沒自己備上?轉念一想,确實是沒有備上,只得認命地接受了。随後,略略好奇地問:“那你把自己寫成什麽了?”
“一個飽讀詩書的布匹商。”蘭妄秋回道。
倒還算是正常。一個布匹商人為什麽還要飽讀詩書,關鸠也沒有心思深究了,只聽外面吵吵嚷嚷,顯然和案發後的寥落不太一樣。
吳大人也發覺了,皺眉道:“門外是何人?難道不知道公堂門口,不得喧嘩?”
“回大人,”衙吏大哥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顯然是遭受了什麽大麻煩,“門外有一家老小哭着要見大人,說是錢大壯的家屬。他們說一定要徹查此案,錢大壯之死絕非意外。”
這樁事絕非意外,誰看不出來?也不見意外到橫空飛出來一把匕首,匕首還正正好好越過人群,刺死了人群正中的錢大壯。
吳大人本擡手要趕人,細思一會,道:“讓他們進來吧。”
火光中,衙吏大哥出門略一揮手:“進來。”
錢大壯的家屬們魚貫而入,着實人數衆多,把關鸠吓了一跳。細數,恐怕超過了十人,老少俱全,想來是一大家子全都出動了。
“你們如此喊冤,本官也不是不分青紅皂白之人。”吳大人看有老人和小孩,內心的親和基因又開始作亂,溫聲道:“你們是知道關于錢大壯的一些隐情吧。悉數道來。”
堂下剛剛進來的一位老大爺忽吐一口氣,上前道:“大人,我家大壯落得今天這步田地,完全是自作自受,老夫也無話可說。只是家中孩子尚且年幼,老夫實在不能再讓他也陷入這種無窮無盡的泥潭中,這才冒昧打擾。”
吳大人聽了他這麽說,眉頭皺的更深。點頭道:“老爺請講。”
錢老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臉色,道:“其實我錢家,數年前,也是個體面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