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陵陽柳(二十一)
浮雲萬裏黃葉地,柳條漸枯,西風無力。
杜崇良見關鸠毫不客氣地跟了上來,心中有些忐忑。畢竟養了好幾年的胡子被一把抓下的痛楚,如今還歷歷在目。見到這位小祖宗,自然要小心點。
“杜相,聽說近來你的日子可不好過。”關鸠也不避諱,直接開門見山,直戳杜崇良內心痛處,“但老臣的日子都不太好過,你也最好平衡些。”
杜崇良雖然心理活動很豐富,但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太活潑顯得很沒閱歷。于是他臉色依舊和藹,語氣依舊緩緩地:“關小姐有心了。朝中老臣本就年華已逝,剛健不再,卻還是憑着忠心和皇上的信任,霸據朝中一席之地,也難免惹年輕人不愉快。”
“哦,我也不是有心,只是覺得他們說得很有道理。”關鸠毫不留情道。
杜崇良覺得這小祖宗雖然長大了,懂得在手腳方面收斂一些,嘴上依舊不饒人。只得認栽地一笑,心道離府不遠,馬上就能把她給甩開,尚且忍耐一時。
關鸠也察覺到了杜崇良的不自在,了然一笑,道:“杜相,前幾日家主是不是給過你什麽東西?”手在空中比劃出一個方寸大小的形狀。
“你母親三天前是和我見過,為了客套自然是贈了許多東西。關小姐說的是哪一件?”杜崇良挑了挑眉,想不到這丫頭消息還挺靈通。莫不是看上了家裏什麽寶貝,卻被她母親送給了自己,心中不愉快,而今路邊偶遇,就要來向他讨了?
要是這小祖宗喜歡,給她也未必不可,還能少一樁事。
關鸠尋思一會,道:“漆木盒,能放首飾的那樣大小。裏面放着一個圓形的銀飾,不知可在杜相那裏?”
杜崇良聽了這描述,感覺微微有些印象。随後一想,那日關夫人來府上時什麽也沒解釋,就是專門捧出一個漆木盒子,憂心道:“杜相,這件物事還得托你來保管。”
杜崇良自然是問了:“這有什麽特殊的嗎?”
“也不是什麽特殊的東西,不必太上心。”關夫人倉促一笑,“只要記得,若是關鸠來向你讨要,千萬要記得說不在此處。若其他人喜歡,但給出去也無妨。”
杜崇良當時就覺得很奇怪。而今關鸠竟然真的上門來要了,頓覺驚奇。
答應別人的事情還是得做到的。杜崇良定了定神,輕咳道:“那日令堂來到府上,帶的所有東西我都看過了,似乎沒有關小姐指的這件。”
“哦?當真?”關鸠挑了挑眉,望向杜崇良的眼神十分不友善。
杜崇良頓覺良心不安。心想,雖然撒謊是不好的,但關夫人到底是關鸠的母親,要撒謊也是善意的謊言,這是可以諒解的。于是腳步加快了些:“當真。”
關鸠不置可否地微笑着。不一會,杜崇良就望見了自家府邸的蹤影,連忙道:“關小姐,我到了,你就先回去吧,不然令堂會擔心的。”
“好。”關鸠也不再糾纏,轉身離去。杜崇良剛松下一口氣,卻見她回過頭來道:“若是以後有那盒子的消息,請及時告知我。此事有關關家命運。”
杜崇良忙不疊點頭:“知道了。”見關鸠真的離去,總算是躲過一劫。
進府的時候,耳邊又回響起關鸠那一句“此事有關關家的命運”。心想這能關乎什麽命運,可又覺得她的态度不似在尋自己開心,不由得沉思着,眉頭皺得更深。
杜夫人見夫君總算回來了,臉上卻陰雲密布,略略憂心,莫不是體驗了人間疾苦後,深感自己的不足?于是迎上去,笑着道:“英遒,今天可體會到了所謂人間美食的滋味?”
杜崇良見夫人過來,立馬把臉上的憂色掩藏下去:“自然是體會到了。”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還拎着幾袋子食物,就遞給杜夫人:“帶回來給你們的,可以去熱熱,晚飯就不必再準備了。”
杜夫人心中暗暗喜悅,這才出去一天,就變得如此崇尚節儉,于是慌忙喚來下人,去将幾袋子的小吃重新蒸煮裝盤,留待晚上食用。吩咐完了,回頭一看,杜崇良臉上還是陰雲密布着。
“又發生什麽事情嗎?怎麽一臉不開心的。”杜夫人溫柔道。
杜崇良這才從自己的思考中抽出神來,道:“夫人,你還記得三天前關夫人來我們府上時,帶的禮物放在哪裏了嗎?”
杜夫人指指南邊空着的屋子:“所有別人家送的東西應該都暫時擱置在那間屋子裏了。英遒,你問這個做什麽?”
“随我過去看看。”杜崇良輕輕牽起夫人的手,就往那間屋子裏邁去。杜夫人年紀也不小,眼下發生的事情全無征兆,她雖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還是被牽引着去了。
進了屋,灰塵不少。因為是別人家送的東西,收了恐他人诟病為貪污受賄,所以相國府向來只接受親屬的薄禮,也不會使用,就放在南邊一間空屋子裏,想着哪天送禮人又需要了,就給別人送回去。
關老爺和杜相是表兄弟,相處得來。關老爺去得早,于是杜崇良自然而然時不時就要關照一下自家兄弟留下的唯一血脈。
只是關鸠的性格實在張狂,自那次悲慘的扯胡子事件後,關夫人就嚴禁她靠近自己了。雖然杜崇良表示無所謂,但關鸠顯然就不太樂意。
眼下久別重逢,第一次見面卻問了這樣一個問題,還說是關乎家族命運。杜崇良覺得此事絕不簡單,于是就叫上夫人,來看看那銀飾有何稀奇之處。
從布滿灰塵的房子裏翻出來了那枚漆木盒,杜崇良揮了揮面前的塵土,就捧着出了門。關夫人有鼻炎,不能靠近這樣的地方,于是只能站在門口等待。
“就是此物了。”杜崇良考慮到夫人的特殊情況,用袖子仔細将木盒表面的灰塵拭去,“才放了三天,就積上如此厚一層灰,看來這屋子得差人清掃一下。”
杜夫人是看過所有的禮品的,此刻回憶道:“這枚盒子拿來的時候就有許多灰塵。想來放在屋子裏也是積灰,就沒好好清理。大抵是在送來之前,就在角落裏擱置了許久吧。”
“也怪不得。”杜崇良點點頭,打開了盒子,果真如關鸠所言,盒子正中端端正正躺着一枚圓形銀白色的物事。看質地,确實是銀質的,只是鑄成圓餅狀,實在不知道究竟該做什麽首飾來用。他問:“你知道這塊餅是什麽嗎?”
杜夫人有些無語。伸出手去将圓形物事翻過身,頓時光線亮了些:“應該是護心鏡,只是這枚有些奇怪,竟然是銀鑄的。”
“那此物可有任何特別之處?”杜崇良又問道。
杜夫人也老實,将鏡子拿起好好端詳了一番,才道:“除了材質,別無其他特殊的。”
“這樣也罷。”杜崇良将鏡子妥帖放回盒子中,打算拿回房間裏再看看。
杜夫人終于忍不住了,好奇道:“這護心鏡有什麽作用嗎?夫君從來不将禮物過目,而今竟然對它作了許多研究。”
“也不是什麽。”杜崇良緩緩道,“此物關夫人提醒過我,萬萬不可讓關鸠得到,我當時覺得有些疑惑,眼下好奇,就想過來看看到底是什麽寶貝罷了。”
杜夫人偏了偏頭,覺得夫君今天回來就不太對勁。
夜晚,吃完白天帶回的小吃,大家顯然很飽。杜崇良獨自回房,先是看了白天沒處理的公文,又讀了兩卷書,打算熄燈時瞟到了燈邊的漆木盒,這才拿起打開,想要仔細看看。
杜崇良眼睛本就不好,眼下天又黑暗,只好俯身端詳。這一俯身動作有些大了,帶起的風生生将邊上的蠟燭給熄滅。這下才是真的什麽也看不見。
無奈地擡起身子,想要就這麽睡下得了,卻看見盒子中有些異樣。方才是鏡面朝上,他将鏡背向上放置,眼中頓時寒光一閃。将燈又點上,鏡子卻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杜崇良細觀鏡背紋理,雕的興許是麒麟,又或者是貔貅。反正就是長得不太好看的神獸樣子。那些紋路繁複蜿蜒,當時熄燈時,隐約有幾條在微微作亮。
雖然眼睛不太好使,可腦子也不至于見什麽忘什麽。
方才亮着的幾條紋路,分明可以構成兩個字。看字體,大抵是金文,杜崇良對語言方面略有研究,這兩個字也算不得生僻。于是,“平江”兩個字頓時在杜相腦子裏一閃而過。
平江府素來是魚米之鄉,景色宜人。雖然陵陽景色也挺宜人的,但一個處南,一個處北,地域跨界比較大。為什麽在關家,會有這樣一枚護心銀鏡,上面如此隐晦地雕刻了“平江”的字樣?杜崇良心中略略有些不安,覺得事情遠不是自己想的那麽簡單。
又是一陣無來由的怪風,将蠟燭再次吹滅。杜崇良望着依舊發着微光的鏡背,面色微沉,将漆木盒重重關上。細細的微光再也不見。
月色如水,透過窗扉,照在屋子裏。漆木盒靜靜躺在案幾上,盒子右側好像雕着幾個歪七歪八、隐隐約約的小字。只是杜崇良早已睡下,沒有看見。
月光随着時間的流逝,漸漸偏移,正好照進小字的凹槽處,反射出銀白的光芒。
那歪七歪八的字體正刻的是:政和三年平江吳縣,賀子興鑄。
一般來說,要落款該是雕刻精美些。眼下這幾個小字不但不優美,還顯得格外粗劣,就像是在黑暗中,閉眼刻出來似的。
甚至還比閉眼刻的更加難看。
就好像,是在格外情急的情況中,用一把不合适的刀,匆匆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