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陵陽柳(二十)
小吃品鑒會所在的街道正是一條主幹道,路邊綠化設施齊全。已是秋天,一開始還未發覺,等活動過去半天後,卻見道旁落葉已經堆得很高了。主辦方這才差人去收拾。
等回到了街西自家的鋪子裏,鐘寧才得了機會,提出自己一路上憋了許久的問題:“你剛剛到底看見什麽了?”說完氣喘籲籲地停下來,卻見關鸠好似什麽也沒發生過,在一旁悠閑地坐下,還給自己倒了杯清茶來解渴。
“道逢貴人,猶恐難以擔待。”關鸠擡起頭朝她輕輕笑了笑,道。
鐘寧又是一頭的霧水。又看關鸠不想再多解釋些什麽,只得回一旁幫忙去了。
半盞茶的時間,一位老人緩緩踱步到鋪子前。鐘寧見已經傍晚,大家陸陸續續去買些熱食,竟還有人會來買冷食,實在驚異,慌忙起來招待。定睛一看,這老人有點面熟。
“這裏賣的是什麽……哎喲,讓我看看。”老人的眼睛顯然不太好使了,直到湊得兩寸近,才收回腦袋道:“原來是白斬雞啊。那給我來一份吧。”
鐘寧立馬應了,打包遞給他。老人笑眯眯地接過,聲音和藹可親:“謝謝你啊,小姑娘。”
鐘寧也笑着點點頭,覺得老人的話有點多。不過人年紀大了,都是這個樣子,有時候還會顯得可愛。老人慢吞吞地走遠了些,鐘寧也就回過頭去,發覺食物已經盡數賣完。
于是便回過身去,對後廚劉師傅道:“該收攤了。”
劉師傅本來在揉着面團來消遣,而今聽了這大好消息,立馬上前來看。發現生意果真是不錯後,欣慰道:“大家近來也真是熱情。那小鐘,你先幫着把鋪子收起來吧,我手上都是面粉,也不好弄。待我去河邊洗洗。”
鐘寧聽了,甚是理解,就自己将鋪子案板擦了,又将裝雞的盆子洗了,而後正要推着小車往回走去,劉師傅恰好趕回來。他抱歉地笑了笑:“辛苦了,接下來我來吧。”
“那好。”鐘寧将小車遞給劉師傅,回頭去尋關鸠的身影,卻發現樹下空無一人。便疑惑地問道:“師傅,你看見剛剛坐在樹下的女孩子了嗎?”
劉師傅認真回憶了,回道:“她好像往更西的街道去了。看上去是有什麽急事,我也不好詢問,就任由她去了。好像還跟着一個老公公來着。”
“哦。”鐘寧面上淡淡地,實則內心一陣疑慮。考慮到或許是關鸠的長輩什麽,只好擔憂地盯了西去的街道一會,半晌才收回視線,同劉師傅先回飯館去了。
杜崇良覺得自己最近倒黴透了。
先是莫名其妙被參了好幾本。身為丞相,到底也免不了被其他不知情況的文官參上幾本。大家都是讀書人,平日裏就是你參我一下,我參你一本,偶爾遇上同一個勁敵,就瞬間和好,聯名上奏。皇上也表示對這種情況習以為常,偶爾某人被參得多了,也就早朝後叫住,好言提醒一番。而今新皇接任,性子更加溫吞,幹脆連提醒也省了。
只是這次被參的理由,既嚴重又毫無憑據。小皇帝最近想在衆臣之間立點威信,就将他留下來問了話。從皇上緩和的語氣和圓潤的說辭中,杜崇良花了好久時間才理清楚,又有好幾個人聯名上奏,說當今丞相不識人間疾苦,平日裏荒奢驕縱。
杜崇良其實覺得挺莫名其妙的。一來,自己也一把年紀的人了,出格的事情定然不會做,不然落了個為老不尊的罵名,也是虧本;二來,自己一把年紀,對于物質的需求漸漸淡去,平日裏吃飯也就兩菜一湯,水果也不常吃,更不用提奢靡了;再者,自己雖然一把年紀,可倚老賣老的事情從來不敢做,生怕給人落了把柄,讨人厭煩,所以為人處世都比較謙恭。
而今最無厘頭的罵名都被人參了上來,心中究竟不是滋味。
小皇上絮絮說了許久,最後才嘆了一口氣,語氣溫和,好像生怕下面的杜崇良心髒病發似的:“杜相,朕也知道這些罪名對于你來說,是最不可能的。只是留人诟病,必有其因,不識人間疾苦雖然是很多官員的通病,到底也是不好聽。”
杜崇良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麽回答的,總之是含糊過去了。
可是為官數十載,第一次背了莫須有的罪名,心中的滋味還是五味雜陳。同旁人一說,旁人卻一語驚醒夢中人:“說起來,不識人間疾苦雖然難聽,倒也沒錯。就比如街邊的小吃,杜相每次不由得路過,都要抱怨其極不衛生。可是老百姓都是吃那些長大的。”
杜崇良幡然醒悟。于是,趁着鄉村街坊的消息,得知最近有一場小吃品鑒會,決心抛去平日裏的偏見,屈尊品嘗一下那些街邊的美味。
一早,杜相就叫家奴準備了最普通的衣服。雖然一定要不起眼些,但究竟不敢讓丞相穿舊衣服,于是那棉麻材質貼身穿着,就有些硌了。杜崇良心想,原來這就是人間疾苦,老百姓穿的衣服都是如此粗糙,卻人人歡聲笑語,實在是難為他們了。
于是,體驗人間疾苦的決心更甚。
到了會場,只見大家早早準備好了一切,就等着點一到,開始販賣自家的得意好菜。杜崇良覺得今日自己已經起得夠早,眼皮還有些打架,卻見人家個個精神抖擻,以最好的姿态,面對才嶄露頭角的太陽。頓時覺得,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欽佩。
街邊一股熟悉的香味頓時穿越茫茫人海,到了杜相的跟前。依稀回憶,小時候家裏管得嚴,不許他在外面随意買東西吃,有一日也是路過這樣一個飄着香的鋪子,口水直流。家裏的女傭看他實在嘴饞,就偷偷買了一個給他。事後被母親發現,再也沒看見那個女傭。
杜相的腿不由自主地邁了開來。等到恢複意識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然失去了控制,直直飄到了鋪子跟前。無奈時間還沒到,就假意在一旁轉悠幾圈。
等到發現其他人開始買吃的後,才發覺包子鋪前已然圍了好一圈人。杜相按耐住性子,排在了隊伍的最後,終于前面的人都買完了,輪到自己。
香氣撲鼻的肉包子。小時候唯一吃到的一次,也覺得它使人間難得的美味。而今杜相一連買了六個去,雖然有可能吃不完,但好歹也彌補一下兒時的遺憾。
随後又覺得自己買得太多,造成了極大的浪費,也是一種不識人間疾苦的表現。無奈錢都付給人家了,要回來也不太妥當,只好裝在袋子裏帶回去,打算分給大家吃吃。
回頭一看,覺得有一道目光橫穿人流,朝他直直射來。可惜自己眼力不比當年,周圍五步遠的人臉就模糊不清,十步遠是雌雄莫辯,再遠點就是人畜不分。只道是覺得他一老兒買這麽多包子,比較奇怪,多看了兩眼罷了。
從街道的東面慢慢晃到了西面,手中不知為何又多出來幾樣小吃。最後,天色也不早,想着給家裏人帶點佳肴,也是不錯的,就将最後一個攤位定為自己買的最後一道菜。
其實關鸠所在的攤位本來不是最後一個,只是更西面賣燒餅的大牛兄弟正午的時候鬧了肚子,就提早打烊,這才輪到這賣白斬雞的攤位成了最後一個。本來好歹是壓軸,眼下成了倒數,但考慮到生意不錯,大牛也實在可憐,就随他去了。
杜相眼神不好,加上白斬雞本來顏色就淡,眼下離得遠了,光線也不及白日明亮,那雞在杜相的眼裏就是白花花一片。湊近了,方才見到真尊。
這道菜其實也算不得人間疾苦中特有的,平日裏辦家宴的冷菜,總沒有少過它。于是杜相一眼便認出來了,心滿意足,道是主菜冷菜一道齊了,遂要了一份。
負責招待顧客的小姑娘很有禮貌,聲音也清脆動聽,杜崇良覺得很是滿意,心中竟莫名多出來幾分替人家相親的沖動。但理智究竟大于沖動,他最後只是道了謝,就走了。
随後又在心中想到,自己也真是老了,竟然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如此婆媽,簡直和街坊熱情大媽無二。
提着不少食物向前走着,杜崇良覺得今日收獲滿滿。先是回憶了童年的日子,又是買了些食物給家人,更能體現自己的體貼。而後又感慨,自己也是一把年紀,卻被人說作不識人間疾苦。一開始還不以為然,而今一出來卻發現,事實果真如此。
道旁一棵大樹陰翳,一看就有些年頭了。杜崇良莫名想到了自己,也是這樣地老,卻不能如大樹一般,越長越枝繁葉茂,只是漸漸老去,毫無聲息。
盯着樹看了會,才緩緩收回目光。方才樹下坐着的人好生熟悉,雖然看不清臉,但是這身形,實在有點像……像誰呢?南煙城郡主?北陽公主?還是前些日子,偶然遇見的賣花小姑娘?
年紀大了,腦袋瓜果真不好使。
杜崇良覺得就這樣走了,心中總有點愧疚,畢竟如果真的認識,不打個招呼委實沒禮貌。于是便臉上堆出一個标志性的和藹笑容,向那樹下的身影走去。
樹下的身影顯然注意到他的腳步,擡起頭來咧嘴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杜相,好久不見,方才看見你了,可是你一直眯着眼,怕是眼睛老花了吧?所以便沒來打擾。”
杜崇良聽見這聲音,心中一頓,然後幹笑着道:“原來是關小姐,也是好久不見了。”
“是啊,上次見到,還是我小時候揪掉你半邊胡子,之後家主就沒讓我靠近你。而今數年匆匆而過,杜相還能記得我,實在感動。”關鸠笑着,站起了身。
杜崇良覺得自己胡子又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