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傍晚的嘉定城既安靜又熱鬧，安靜是因為做工的、做生意的都趕着回家，所以來去急匆匆的，沒有什麽人停留和說話。熱鬧是因為晚上的夜市就要開始了，到處是賣晚飯的小攤子做飯食，還有其他營生的攤子也出出來了，正在整理貨物。
嘉定第一報館的雇員，除了少數要加班的，其他的都湧了出來。連翹和表姐張貴子手挽着手上了兩輛人力車，兩人有一段路是相同的，所以兩車并行。
嘉定城算不得頂大的城市，只要住處沒有和嘉定第一報館對角，都不算麻煩——真要是那樣的，要麽就去別的報館做事，要麽就在嘉定第一報館附近租間屋子了。
連翹和張貴子住的也不算遠，但是手頭活絡的單身女孩子坐人力車上下班本來就是這時候的時尚，一切就都不用說了。
這種人力車很像舊時代的黃包車，只不過沒有那麽多鋼材結構，很多都用木頭代替了，只有一小部分部件是鋼鐵的。這種車用人力拉動，因為小巧方便價格低廉，很快風靡了普通市民群體。
——沒辦法，牛馬騾子拉車雖然力氣大裝的多，可是城市生活更多時候并不是旅行，特別是一個人出行的時候就光一個人而已，哪裏用得上一輛馬車！
若放在現代社會，人比牛馬精貴的多，人力車就是一個新鮮，價錢高的很。而在古代就不同了，牛馬可不比人輕賤！一匹正用得上的壯年挽馬或者騾子，少說也得十多兩銀子。買回家之後喂食也得精細，不然瘦馬瘦騾哪能整日在街上拉人！
相比騾車馬車，人力車成本就低了，于是要價便宜是應有之義。
更好的是，人力車奔走在街市上沒有騾車馬車那麽容易出事，官府也推行這個。現在人力車是個新鮮玩意兒，只在江南一帶流行，可已經搶走不少騾車馬車的生意了。那些騾車馬車車夫要麽轉行做拉貨的，要麽就只能賣了騾馬也做人力車了。
人力車平穩地跑在石板路上，連翹家住的并不偏僻，一路上都是官府鋪設的石板路，坐人力車和後世自行車沒什麽兩樣。
拉車到門口，連翹拿了七個銅板給車夫，車夫道了一聲謝就走了。這個價錢說便宜也便宜，說昂貴也昂貴。七個銅板并不多，在如今的嘉定城根本買不到什麽東西，相對于騾馬車來說也是便宜的。
可是仔細算算帳，一日一來一去就是十四個銅板，一個月三十日就是四百多文錢呢！相對于這個時候普通的月薪，這确實不能說少。如果在後世，交通費占工資的比例有這麽高，也是有人要叫苦的。
連翹正準備敲門的時候，租住在連翹家西廂房的馬姑娘也回家了。
她看到連翹似乎有點高興：“連小姐最近可忙？聽說去了嘉定第一報館做事？”
“來我屋裏坐一坐吧！”
馬姑娘平常是一個很沒有存在感的人，雖然和連翹一家一起吃飯，卻常常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她白日要在一家書店裏做事，晚上要點燈熬油寫文，吃飯都是囫囵過去，很少和吳美娘連翹母女說話。
今次這麽熱情，實在是少有的了。
連翹也不好推脫，放了東西就進了西廂房。
連翹家的西廂房有兩間屋子，一間是馬姑娘的卧室，一間是她的‘工作間’。她本身是一個單身在嘉定讨生活的女孩子，待客的時候很少，也就用不着客廳之類了。
屋子裏有基本的家具，床、桌、椅、櫃之類的，這些都是吳美娘準備的，也是當初買下這宅子時自帶的。想要有自家用那麽精致是不可能的，最多就是樸素實用而已。
除了這些基本的家具，兩間屋子其他的地方也非常樸素。卧室還能從帳子、被子、小擺設之類的地方看出這是一個女孩子的居所，到工作間就真的看不出來了。
這屋子原本沒有書架的，大概是馬姑娘買的兩個舊書架，書架已經很破舊了，有修補過的痕跡，卻沒有用新漆來掩飾。上面密密麻麻磊着書籍，還有不少是自己做的簡報。
屋子的角落和書案下面則是堆滿了各種報紙，看得出來主人已經盡力收拾了，但因為數量實在是太大，始終有一種淩亂感。
整個‘工作間’最整齊的地方大概就是書案上了，一邊硯臺有墨盒蓋子蓋的好好的，筆架子上放着一支洗的幹幹淨淨的毛筆。旁邊就是筆洗，裏面蓄了一半的清水。另一邊則是兩沓紙張，一沓墨跡淋漓，顯然是寫好的東西。另一沓則是潔淨整齊的白紙，便于主人随時取用。
連翹一眼看到了旁邊插着一卷一卷的紙，馬姑娘解釋道：“那是文具店特意買回來的大紙，一張只要二分銀子，而這一大張能裁出四五十張平常用的紙呢！”
這種紙連翹知道，是比較便宜的素白竹紙，白紙一刀要八分銀子，一刀是一百張。也就是說自己買大紙來裁，能便宜一半。
看到這些，連翹慢慢回憶起了這位馬姑娘的日常。
零碎的記憶記得這位馬姑娘經濟上很拮據——從鎮子上來縣城裏闖蕩，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什麽名堂。平常在書店裏做一份工，比一般沒知識的女工強，但實在來說強的有限。
而且從開銷上來說，她住在連家的西廂房，房租可比一般女工合住貴了不少。另外還有夥食費和日用、每個月要給家裏寄錢。幾年下來，差不多的女工能攢下一份嫁妝，她卻連一點兒錢也沒有積累下來。
屋子裏的舊報紙大多是從別人那裏低價一斤一斤買來的，書籍也是占了書店的便宜，都是二手舊書。
好懸如今江南經濟不錯，她這樣能識字算賬的女孩子找到工作養活自己不難，不然餓死也不奇怪！
年紀漸長，沒有存款，事業上面也看不到什麽前途。馬姑娘當初也是信心滿滿來縣城闖蕩的，等到蹉跎了這麽多年，卻是一點朝氣都沒有了。
然而連翹知道，像馬姑娘這樣的還算是好的。她畢竟自己找了一份工作養活自己，不至于三餐無以為繼，或者要去租鋪位的那種地方住。
自從報紙業發展已經有幾十個年頭了，從蓬萊居士的《唐門虎子》算起來，差不多有兩三代人被激勵着以寫小說為業。特別是最近洛北公子宋志平一部《玉堂春》，一本書就賺的盆滿缽滿，有這樣的榜樣在，湧入這個行業的人越多了！
大浪淘沙之下，金子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其實只是泥沙俱下而已。
成名的作者自然可以名利雙收，成為人人豔羨的榜樣。衣華服、食美食，有美在旁，沒事的時候游歷山川景色，與朋友歡聚。有事的時候就寫寫文字，紅袖添香夜讀書……這樣的日子神仙都比不過。
但那些被篩落的泥沙呢？沒有人記得的。沒有才能或者沒有機會，別人問起，也不過得一句輕蔑。
“他啊，一個窮酸文人，還想着文章賣錢發大財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塊材料！”
其中一部分半工半寫，就像馬姑娘一樣找了一份活兒養活自己，這還勉強活得下去。另一部分孤注一擲，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用來寫作了，結果有好有壞，絕大多數都是壞。
吃最粗糙的雜和面饅頭，用早食攤子送的鹹菜和溫水佐餐。借住在寺廟之類的地方，每到月底還要受和尚們的冷眼——即使是寺廟低廉的租金往往也湊的很艱難。
坦白說，能寫文的都是能讀書識字，不能說在文風鼎盛的江南這些人有多金貴，可說要找一份工作糊口卻不難。也就是說，這些人其實是餓不死的——除非逼到了絕境自己上吊。
所以連翹到現在為止沒有怎麽聽說哪個寫文的被餓死，倒是有幾個像是考科舉幾十年不中，最後瘋了！
總體來說，寫文這個行業從古至今都一樣。光鮮亮麗只不過是一小部分，最廣大的作者其實過的非常不容易。
這個行業其實和其他的行業沒有什麽兩樣，不會在乎你有什麽理想，也不在乎你有什麽才華，最終還是要看結果。如果一切的一切不能轉化為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那麽始終就是一個失敗者而已。
連翹就像是沒有注意到馬姑娘經濟上的窘迫，很快就不四處亂瞟了。只是如常一樣道：“馬姐姐尋我有什麽事兒麽？”
她們平常見面也是很普通的，這一次卻特意邀請連翹來坐。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連翹猜測是有事要說。
“我也不繞彎子，我是聽說連小姐你如今在嘉定第一報館做事，這才有事求你的。”說着馬姑娘從抽屜裏找出一沓文稿來遞給連翹。
這一沓稿紙很厚，和連翹第一回 帶給張貴子的十五回《海上歸來記》差不多。整理的很整齊，而且文字工整，看得出來是謄寫過的。這種用心的文字交到連翹手上，連翹立刻疑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