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雪花割過她的臉,冰冷的痛,綿密的痛。
她停住了腳步。
皇甫骧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她每一步遠離都是對他的一記淩遲,她停下了,他的心跟着猖狂起來。
回過頭來……
他心裏這樣呼喊着。
回過頭來,只要你回頭,我就不顧一切沖上去抱住你。
再也不放手。
他不得不承認,他舍不得她。
他不得不承認,他放不下她。
什麽狠決,什麽無情,什麽家仇什麽國恨,在見到她的那一眼,全都變作煙雲散。
但他還是存了那份骨子裏的驕傲,他不會邁出第一步,他只會等待。
……等待成空。
漫天白雪裏,她紅衣似血。
他見過她穿紅衣的樣子,是在他們大婚的那一夜,莊重、矜貴、沒有溫度。
而此刻的她,那襲紅衣逐雪淩風,比火豔烈,比血凄絕。
她停在那裏,久久地停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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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快要站成一尊雪雕,她才慢慢擡起手,仰起頭。
她身影單薄,她側顏清麗,她眉目如畫,她笑容慘淡。
風刻在她瞳裏,那雙鳳眸,那雙看穿世間萬物的鳳眸;那雙看盡人間冷暖的鳳眸;那雙看破塵間滄桑的鳳眸,在這一剎那,幹淨得如同一汪澄澈見底的秋水,唯有片片白雪落于其上。
寂靜、無聲。
唇角的弧度大了些,卻難掩悲涼。
似是釋然的嘆息,幾個薄弱的音節從她口中飄出。
“這大概,是最後一場雪了吧……”
今年的最後一場雪。
……我的最後一場雪。
低近呢喃,殿裏的人聽不見,只能看到她翕動的雙唇如紅梅落雪,哀豔的絕美。
轉身,紅衣翩飛,殘軀漸隐。
是飛蛾入火,誓不歸。
今後的年歲裏,每當皇甫骧憶起這一幕,心口便是一陣無可附加的痛,久久不能停歇。
她走了,毫無眷戀地走了,沒有回頭,也沒再看他一眼。
消失在他的視線裏,卻留在他的心裏。
從未離開。
道承三年正月十六,亡越六皇子皇甫骧率軍長驅直入,直逼太乾殿,囚女帝段槿煊于冷宮。襄國亡。
次日,皇甫骧黃袍加身,複越國,複皇甫王朝。改年號為正元。
新帝很煩,他覺得自己真的很煩。
煩到他直接撕了朝臣們上奏的奏折,煩到他将桌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在地,煩到他狂躁,煩到他想要怒吼,煩到他快要炸了!
改稱為正元的這一年已過去兩個多月了,他坐上那個位置也半月有餘,該處理的都處理好了,該做的也都做完了。
只剩下一件事。
——他該立後了。
這幾日不斷有朝臣上奏請求他趕緊立後以安社稷,而今天賀輝更是一大早就領着前越的一衆老臣翊輝殿前請命立即立後。
他沒法視而不見。
一邊是朝臣們的步步緊逼,另一邊是冷宮裏的寂寂無聲。
哪一個都能将他逼瘋。
沒錯,自從段槿煊被囚禁到冷宮裏,他便再也沒有聽到關于她的任何消息。
因為宮人們實在是沒有什麽可以彙報的。
這位段氏女子——一介廢帝——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待在冷宮裏,安安靜靜地醒來,安安靜靜地吃飯,安安靜靜地睡去,不發一聲,不說一字,就連身邊陪伴着的那個年輕的宦官也是毫無聲響。
死一般的安靜。
若不是宮外重兵把守,若不是每日有人去送膳食,宮裏人怕是都忘記了她的存在。
但也就是這份安靜,讓新帝每日都處于烈火焚心的焦躁之中無法自拔。
正如此刻,他癱靠在椅背上,用拳砸着自己痛到快要炸裂的腦袋,劍眉深鎖雙目緊閉。
——俨然瀕臨暴怒。
他霍地睜眼,抓起筆就在紙上甩了三個字。
他死死盯着,像是誓要盯出幾個窟窿來一般。
而後他猛一摔筆,拳頭砸到桌上。
随着沉悶的一聲,一股血腥之氣也在這悶熱無比的大殿彌散開來。
立在一邊的總管三九驚呼一聲,趕緊跑過去。
“陛下!您的手……!”
皇甫骧一把揮開,雙手撐在桌上,眼裏噴了火。
紙上三字一筆一畫都是這世間最鋒利的劍刃,刺得他雙眼生疼,刺得他血肉模糊。
“段槿煊……”
音節從牙縫裏被擠出,又是一拳落桌。
“……你為什麽偏偏是段槿煊!”
咆哮一聲聲回蕩,不用地龍,光是他的怒火就能将這殿裏的空氣給燒個一幹二淨。
他喘着粗氣,表情似怒非怒,似痛非痛。
這三個字他寫了無數遍,就在這短短的十幾天裏,他日也寫夜也寫,夢裏也在寫。
他想她,他想見她,可那份自尊和驕傲卻逼迫着他不能去想,更不能去見。
就是這種要人命的矛盾,生生将他逼得近乎瘋魔。
他真的快要瘋了。
處變不驚是他,焦躁不安也是他。
只要是有關于段槿煊的,他都能一瞬亂了方寸。
他自嘲一笑,皇甫骧啊皇甫骧,你也有如此失控的時候。
他頹然癱回椅子裏,雙手撐住千金重的額頭,手背上的血一滴一滴墜落下來,洇進“煊”邊“火”,燎上眉間川。
段槿煊……
他心中輕喚,
我于你,到底是什麽呢?……
你……愛嗎?
愛是不可說,他一念成颠。
情是問不得,他一念成狂。
漫長的靜寂,三九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
最後,那個自煎自熬的人終于開了口。
“三九……”嗓子也被這心中火所灼穿,嘶啞難辨。
三九往前挪了幾步,盡量保持鎮定,“……奴才在。”
皇甫骧維持着同一個動作,聲音從厚重的衣袖中滲出來,沉悶無比。
“你去給朕做件事。”
冷宮深鎖,寂寂重重。
十八天——段槿煊已經被囚禁在這裏十八天了。
狹小的園,破敗的屋,陳腐的榻,吱呀的門,麻木的人。
她還是那身紅衣,只不過散了發——她再也不需要冠了。
那個壓了她整整六年的赤金冠,早已被她丢棄在牆邊的角落裏。
殘葉覆之,污泥埋之。
她視若無睹。
她不再是帝,她除掉了一身的枷鎖,她的苦心經營得到了該有的回報,她沒有辜負祖父的囑托,她已問心無愧。
可為什麽卻沒有絲毫輕松的感覺呢?……
心上的石頭,反而更重了。
熟悉的血腥,熟練地咽下。
正月十六的那場大雪之後便是經久不息的晴。
一如現在,金光從頭頂那狹窄的天井上灑進來,熠熠輝輝,灼灼粼粼。
她擡頭望着,她的臉浴在陽光裏,唇角不自知地彎了起來。
半阖眸,一聲輕嘆。
真是個好兆頭呢,君則……
這樣好的陽光,她還能見幾次呢?
罷了,管它幾次,反正從來都不屬于她,她唯一能夠擁有的,便只是那無邊無盡的黑暗了……
半晌,她睜開眼睛,轉身回房。
“篤篤篤!”
三聲熟悉的敲門聲。
“快來人啊,今日的午膳!”門外有小宮女在喊。
宇謙緊接着從屋裏出來去取。
段槿煊沒有停留,邁步上階——
“哎你聽說了嗎?”
“什麽呀?”
小宮女的對話不打招呼地傳了進來。
“就是那個呀!”一個很神秘。
“哎呀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快說!”一個很急躁。
“好好好我說我說,你別急嘛!”抱怨了一句,好像又有些興奮,“就是陛下要立賀大将軍的女兒為後了!”
“啊?真的?!”
“當然了,這可是從翊輝殿傳出來的消息,錯不了。我覺着吧,封後的诏書明天差不多就能下來了。”
“哇!那這将軍之女可真是有福氣啊,陛下龍章鳳姿、儀表堂堂,光看一眼就能臉紅心跳好幾天,更何況是嫁給他了!”
“那是自然,我跟你說啊……”
後面的聽不到了。
——小宮女走遠了。
段槿煊一腳在階下,一腳在階上。
她停在那裏,一動不動。
宇謙自然也聽到了,心下一沉,他急忙跑過去。
“……小姐?”
這麽些天他第一次開口,有些沙啞。
“您,您沒事吧?……”
段槿煊顫了顫眼睫,平靜道:“無妨。”
她繼續上臺階的動作,可雙腳卻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綿軟無力。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喉中是再也擋不住的腥甜,她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身形晃了晃,一頭栽到那裏。
心上的石頭落上了一粒微小的塵埃,心防一瞬崩塌,她被徹底壓垮。
“小姐!”
宇謙驚呼出聲,扔了托盤沖過去一把抱起她。
“小姐,小姐你醒一醒啊!”他不斷地拍打着她的臉,渾身抖如糠篩,連帶着聲音也被打碎了,“小,小姐!……你別吓,你別吓我啊小姐……”
懷裏的人臉色煞白毫無反應。
像死了一般。
宇謙顫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
瞬間呼了一大口氣。
還好,還好……
他猛地把她抱起來進屋放到榻上。
不做猶豫,轉身拿了個凳子往宮門沖去。
宮門本就破舊,他又使了渾身的力氣,沒幾下就砸出了一個洞,他二話不說鑽出去奔向翊輝殿。
桌上是一個敞開的錦盒。
桌前是一個愣神的人。
皇甫骧已經站了好久了,他盯着那錦盒裏的東西,是他送她的朱釵,可現在只剩下一堆不可複原的碎片。
逼宮那日段槿煊親手摔碎了它,她原本格外珍愛的,看得比命都重要,可她還是摔碎了,連帶着摔碎的,還有那顆血淋淋的真心。
她用這種方式給自己下了決心,也用這種方式斬斷了她同他最後的那點可能。
她是在逼他動手。
可皇甫骧并不這樣認為。
他覺得她是因為恨、因為怨,所以連帶着有關于他的一切她都棄之敝履。
碎片反射着決絕的光,他伸出手去,一頓。
——手被割破了。
血滴了下去,把那碎片染得更加鮮紅。
那顏色,像極了那天白雪紛飛中的那抹紅衣……
“皇甫骧你給我出來!”
一道憤怒的呼喊闖進殿裏。
皇甫骧眉間一凝。
他努力分辨,這個聲音……
是宇謙!
他反應過來,急忙往外跑。
剛打開殿門,就見宇謙被兩名侍衛押着跪在地上,看向自己的眼神狠毒,恨不得把他給千刀萬剮。
皇甫骧微怔,接着開口:“放開他。”
脫離桎梏的宇謙一下子沖到他面前,雙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領,越收越緊,皇甫骧覺得有些難以呼吸了。
而宇謙接下來的一聲吼,讓他完全窒息了。
“她要死了,她快要被你逼死了——!”
皇甫骧僵在那裏,瞳孔縮成針尖。
她要……死了?
五雷轟頂,驟風過,他早已無影。
心狂跳不止,他一路疾行至冷宮門口。
守衛見到是他,忙開了鎖。
可他遲遲沒有進去。
他不敢進去。
拳緊了松松了緊,如此反複數次之後他才提了一口氣,緩緩推開了門。
随着冗長的一聲“吱呀”,他又僵在了那裏。
呼吸驟停,他瞪大了雙眼。
眼前的景色被放至最大,他只能看到階前那小小的一塊地方。
那裏只有兩種顏色,非常巧,又是白與紅。
——雪的顏色,也是血的顏色。
真是兩種神奇的事物啊,同樣的讀音,卻有着不一樣的意義。
一個賞心悅目,一個觸目驚心。
宇謙匆匆趕到,直接略過他大喊着跑進屋去。
“小姐——!”
皇甫骧驀然回神,忙提步跟了上去。
滿屋破敗裏,他看到了床上的那個人。
火紅的衣,慘白的臉,唇角血跡未幹。
只是十幾天不見,她竟瘦的脫了形,他差一點就認不出來了。
宇謙跪在床邊不停地喚着她,可怎麽都喚不醒,她很有可能不會醒了。
他扭頭,咆哮:“還愣着幹什麽?!快叫禦醫啊!”
皇甫骧已經不知道這是他今天第幾次從愣怔中驚醒了,慌慌張張叫人去請禦醫。
宇謙手足無措地搖着段槿煊,瘦得不成樣子的她跟個破布娃娃一般任他搖晃,沒有任何反應。
皇甫骧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移過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抱過她的,直到顫抖的手撫上她的臉,他才被那冷如寒冰的溫度給拉回現實。
她在他懷裏,觸手可及,他卻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永遠失去了她。
她毫無生氣,就跟……就跟死了一樣。
他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
他怕了。
宇謙此時已經恢複了冷靜,他冷冷地看着他,聲音更冷。
“你這是做什麽?你不是一心要逼死她嗎?”他譏諷一笑,“立賀輝之女為後?呵,那個女人為你做過什麽?你懷裏的這個又為你做過什麽?”
一連幾個問句,只有最後一個讓皇甫骧有所觸動。
他僵硬地轉過頭去,“……你說什麽?”
宇謙不想回答他,“沒什麽。”他直視着皇甫骧,語調沒有任何變化,“如果你想用這件事來刺激她,那麽恭喜你,你成功了。你不光刺激到了她,很快也能逼死她了。”
無處不在的譏诮讓皇甫骧終于意識到了什麽,他不敢相信,“她真的,真的是因為這個才……?”
“沒錯。”宇謙一下子打斷,他看着他,眼裏全是鄙視和嘲笑,“皇甫骧,你永遠都不知道她有多愛你。”
愛……
愛?!
“她愛我?”他難以置信,他震驚不已,“你說她愛我?!”
宇謙只是冷笑。
皇甫骧重新看向懷裏的人,懊悔像是滔天巨浪,瞬間将他吞沒。
“……醒醒……”他不敢動彈,也不敢大聲,好似再輕微的動作和音節都能把她給打碎一樣。
“你醒醒……醒醒好不好……”
“我錯了……”他已帶哭腔。
“是假的,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他不會娶什麽賀輝之女,他只是想逼她一逼。
他故意讓人到冷宮放話,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麽态度,要不然宇謙也不會這麽順利地就出了冷宮,也不會一路毫無阻攔地闖到翊輝殿。
沒錯,他是在賭,他在賭她對他亦有情,結果很明顯,他賭贏了,但他卻覺得自己輸得一塌糊塗。
張禦醫匆匆趕到,二話不說就撸起段槿煊的袖子診了起來。
皇甫骧一刻不敢松懈地盯着他,張禦醫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他的心也越來越冷。
終于,張禦醫松開了手。
皇甫骧急忙問:“……怎麽樣?”
聲音說不出的顫抖。
張禦醫重嘆一聲,搖頭道;“她身體本來就不好,這麽多年隐忍不發,早已郁結于心、心力交瘁,如今又受了打擊,眼下已是油盡燈枯、無力回天了!”
油盡燈枯,無力回天……
驚雷又在腦中炸開,轟轟隆隆,皇甫骧什麽也聽不到了。
他不知呆愣了多久,這才瘋了一般抓起張禦醫的衣領,狂吼。
“救她,聽見沒有?!救她!”
宇謙一直癱坐在原地,表情麻木。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
皇甫骧依舊在吼。
“救她,救她!若救不了她,我要你,不,我要整個太醫院陪葬!”
宇謙斜視着那個近乎癫狂的人,冷冷地笑。
“該陪葬的是你。”他毫無感情地說,“後悔了?可惜已經晚了。”
他商量都不商量一下子就戳穿了皇甫骧此刻一直不敢承認的事實,絲毫不給他任何反應的餘地。
皇甫骧霍地就松了手,身體慢慢松垮下來,他掩面而泣。
——有一種痛不欲生,叫做無能為力。
——有一種無能為力,叫做悔不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