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紅梅已盡。
禦花園裏的梅林,此刻已經是消殘一片了。
段槿煊已經昏迷三天了,每日都是大碗大碗濃苦的湯藥往裏灌,卻沒有任何的起色。
應該說她沒有任何求生的欲望。
是啊,要做的事她全都做完了,便是生無所戀,拖着這副殘軀病體只不過是徒增折磨而已。
皇甫骧重重嘆了一口氣,他仰頭望着,目光卻無定所,他不知道自己該看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他也不敢回翊輝殿,殿裏太壓抑了,他受不了。
他整整守了段槿煊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但他的姑娘卻從未睜開過雙眼,她迅速地瘦下去,如今是真真正正的皮包骨了。
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所以他逃了出來,逃到這有着兩人美好回憶的梅林裏,他本想着借此整理好情緒再回去的,可宇謙的那些話一遍一遍地在腦海裏重複,每個字都如此的清晰,讓他無處可逃。
把段槿煊抱回翊輝殿之後他冷靜了下來,他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可又捉摸不透,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段槿煊的身上一定有秘密,關于他的秘密。
所以他去找了宇謙。
禦花園的長廊拐角,他和宇謙相對而立。
那天的天氣很好,陽光從側面照射過來,給他鑲了一層暖意融融的金邊,而一臂之隔的宇謙,卻浸在冰冷的陰影裏。
皇甫骧看不大清楚他的臉,微抿薄唇,他猶豫着開口。
“……你說她為我做過許多事,是什麽?”
對面的人冷哼一聲,“我不會告訴你的。”
Advertisement
“那要怎樣你才能說?”他輕聲問。
“怎樣都不會。”宇謙态度堅決,“她也不想讓你知道。”
“為什麽?”
“不為什麽,這是她的決定,我只能遵從。”宇謙看都沒看他,語中帶刺,“你死了這條心吧。”
低下頭去,皇甫骧把唇抿到最緊。
宇謙不管他生氣還是難過,徑自說道:“反正她都快死了,你知道了又有什麽用。”
“可是我想知道。”砂礫穿嗓過,“我應該知道,我必須知道。”皇甫骧說。
他又說:“我必須知道她為我做過什麽,我就這樣被蒙在鼓裏,真的是你想要的嗎?”他擡首而問,“你不告訴我,我就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想要什麽,那我要怎麽給她?你真的忍心看着她就這樣遺憾地離開嗎?你告訴我,我就能去補償她,或許,或許她能因此好起來也說不定啊!”他下意識往前走了幾步,“你告訴我,讓我去補償她……你告訴我好不好?”
他顫着聲音,眼神一直放在對方的眉眼間,祈求着他能有一絲的動容。
“你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吧……”
國仇家恨,他身不由己;忍辱負重,他迫不得已,但不論何種境地,他皆是付之一笑坦然面對,骨子裏的那份驕傲讓他絕不允許自己低頭。
可誰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皇甫骧竟也能放低姿态到如此地步,對一個下人。
這一切,都是因為段槿煊。
她是他的軟肋,亦是他的劫。
這劫太深,他過不去了。
他也不想過。
“宇謙,你告訴我吧……”
對面的人沉默了很久,久到皇甫骧都快要絕望了的時候,終聞得一聲嘆息擲地。
“她不需要補償,”他聽到宇謙這樣說,“她想要的,自始至終不過一句愛而已。”
宇謙終于擡起頭對視向皇甫骧,一步過後,耀眼的陽光猛撲上他,年輕宦官的臉展露無遺。
話也是。
“十五年,你知道這十五年她是怎麽過來的嗎?”
語調平靜,宇謙慢慢地說。
“她的身世你是知道的,先後早逝,先帝又不肯再娶,她便成了段家唯一的子嗣。其實她應是作為掌上明珠被疼愛着長大的,但很可惜,她不是。
“她的童年是在史書典籍和兵法刀槍中度過的,沒有人把她當女孩兒看待,連她自己都是這樣。她知道自己不讨家裏人的喜歡,所以就逼自己聽話、逼自己達到他們的要求,她将所有的渴望和委屈全都藏在了心裏,從小沉默寡言,便是在遇見你之後,我才見到她發自內心的笑容……
“自一開始她就知道你的身份,她一直以來都暗中為你籌謀,她要把這江山還給你。直到後來登基那一天,她打開了太-.祖留給她的遺诏,這才知曉了當年越國滅亡的真相和太-.祖的苦心……”
宇謙将當年之事盡數告知,看着皇甫骧滿目的難以置信,他嗤聲一笑,“是挺荒謬的,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這就是事實,誰都改變不了。”
“當然,那遺诏看過之後就被燒了,眼下沒有任何的證據,你可以不信,不過我還是想問你一句,你的本名為何?”
“皇甫……”他下意識回答,可最後一個字被不期而至的震驚卡在了嗓子眼,怎麽也說出不來。
骧……
“你還不明白嗎?”宇謙淡聲問道,“段家取這國號,為的不是百官助,也不是萬民服……而是襄皇甫。”
皇甫骧……
襄皇甫。
竟是,這個意思嗎?
……竟是他嗎?
“若不是這樣,你以為前越的那些老臣為何還能安然無恙地存活于世?還有,若不是她故意将大部隊調遣至西南對付孟紹青來給你逼宮的機會,你以為憑你那區區幾萬兵力能成什麽事?這太乾殿是你想進就進得來的?你當初入宮目的為何她很清楚,你每次同連相的見面她也清楚,可她為什麽裝作視而不見?不只是因為太-.祖的遺诏……還因為她愛你啊。因為愛你,她要幫你完成你想要完成的一切,哪怕是殺了她……
“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愛上你的,還愛得這麽深這麽傻,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這也正常,愛就是愛了,愛本來就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就算明知道你們的身份注定無法修成正果,她還是愛了,孤注一擲,無怨無悔。
“彤史都是假的,是為了逼你才讓人僞造的。她為你守身如玉,卻又不敢同你有夫妻之實,她怕你為難,更怕你厭惡。很可笑對不對,她根本就沒有想過你會愛上她。
“你們兩個啊,一個想要愛,卻不懂愛;一個懂愛,卻不會愛……便是如此相互折磨着、耗損着,你不言,我不語,都以為對方不愛,但就是這可笑的‘以為’,将彼此逼上了絕路,但凡有一個說上一句‘愛’,你們斷不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
“當局者迷啊……”宇謙最後嘆了一聲,轉身而去。
徒留皇甫骧僵硬在原地無言淚自流。
他終于明白,原來當局者迷,才是最殘忍的真相。
一朵殘梅拂頰過,輕柔地拉回皇甫骧的思緒。
他慢慢伸出手,接住了它。
斷蕊殘瓣,已無昔日之光彩。
他的姑娘,怕是也要随風了吧……
眼中微燙,他擡起袖子擦了一下眼角。
冷硬的布料,金絲的龍紋磨得他生疼。
他微怔,低頭看着自己一身的錦衣玉帶。
——帝王之服。
原本屬于他的都回來了,但可笑的是他以為的費盡心血奪來的東西,竟是她的如數奉還。
錦繡江山,
終究是……
槿繡江山。
料峭寒風過,不知刮到了什麽東西,瑟瑟作響。
皇甫骧循着聲音找去,繞過了幾棵梅樹之後,他突然看到了一團勾在枝頭的紙。
走近才發現那中間竟是有一段殘燭,這并不是什麽紙,而是一盞燈,一盞河燈。
他小心地摘下來,這燈已經不能再稱之為燈了,滿目瘡痍,破敗不堪。
若是仔細,勉強還能分辨得出來顏色和形狀。
淡粉的瓣,淺黃的蕊。
——木槿河燈。
皇甫骧的心瞬間一緊。
他見過兩盞木槿河燈,這是一盞,而另一盞,是去年元宵他同她在護城河畔一起放的那一盞。
猛然想起她所寫下的那個願望——
惟願河清海晏,江山綿長。
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一直以為那個願望是她為自己許下的,但現在看來不是,絕對不是。
她是為他許下的!
他立馬去翻手裏的一團。
呼吸凝住了。
在最裏邊的那片花瓣上,有一行小字,雖然很模糊,但他還是辨別出來了。
那是段槿煊的字跡,短短的六個字,她傾盡了一生去書寫——
惟願,
君臨天下。
他瞬間泣不成聲。
兩個宮女正在打掃石板路,突然一陣風刮過,迅如閃電,一下子就把地上的幾片落葉卷至半空。
她們一愣,便見到一個明黃色的影子一閃而過。
一個小宮女目瞪口呆地問:“剛才那個……是陛下?”
另一小宮女瞠目結舌地答:“好像……是哎。”
葉子重新落回地上,二人繼續打掃的動作,卻發現自己剛才還投在地上的影子一眨眼就不見了,周圍也暗了下來,土腥味直直往鼻子裏鑽。
——好好的突然就變了天。
正元元年的第一場雨,夾着風雜着電瓢潑而至。
殿裏殿外昏暗一片,但更加陰沉的,是門口之人的心。
皇甫骧定在那裏,死死地盯着前方,雙腿灌了鉛,他再難移動半分。
那個紙片般的人正趴伏在床邊,蓬亂的長發把她給團團捆住,看不到臉。
只能聽到她在咳,劇烈的咳,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一樣,咳到最後将近窒息。
血被她給大口大口地吐了出來,那麽多,那麽紅,衣衫被染紅了,被褥被染紅了,腳榻被染紅了,地磚被染紅了。
他的眼也被染紅了。
“小姐……”
宇謙一直在哭,兩只手僵硬地去扶,可段槿煊還在不停地吐血,根本就沒辦法起來,也沒力氣起來。
皇甫骧拖着身子往床邊挪。
他伸手,抱起了她。
懷裏的姑娘一僵,費力地擡起了頭。
她嘴邊全是血,頭發黏在上邊,幹枯的黑與驚心紅漫在煞白的臉上,慘不忍睹。
狂風撞開了窗棂,長發一瞬成網,像深海的海藻,讓人窒息的糾纏。一道閃電直直劈到她身上,黑更黑,紅更紅,白到極致已成森然——
鬼魅般的存在。
她早已不成人形了。
皇甫骧渾身都在抖,他死死咬住嘴唇,眼中燙得讓人難以招架,他拼了命才忍住那股洶湧的酸澀。
段槿煊的眼一眨不眨地凝着他,在那片空洞而震驚的渾濁裏,皇甫骧看到了瀕臨崩潰的自己。
顫抖的手撫上她的臉,冰冷、硌人、脆弱到仿佛連一絲雨都經受不住。
他都不敢再碰了。
他的姑娘,他放在心尖上愛戀着的姑娘,到底被他逼成了什麽樣子……
下人傳報說她醒了的時候他正在上朝,聽到消息他扔下奏折和一衆朝臣就往翊輝殿趕。
若說來的路上他還抱有一絲希望,那麽現在,除了絕望,便是更深的絕望。
她醒了,他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這樣的醒法,叫做……
回光返照。
段槿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那日起,她已經二十三天沒有見到他了。
她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了。
這是夢嗎?是嗎?
可如果是夢,為什麽一切都這麽真實?
她分不清,她只能愣愣地看着。
直到一絲溫暖覆上她的臉,她才恍然這竟不是夢。
他就在她面前。
是真的。
“……君則?”
她的聲音帶着病态的虛弱和沙啞顫抖在一絲驚喜裏。
“嗯……是我……”皇甫骧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這三個字從堵得死死的喉嚨裏給擠出來。
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臂彎裏,努力保持着微笑,“你醒了?”輕柔地将她的發絲撥至一旁,“感覺怎麽樣?”
段槿煊并不作答,只那樣癡癡地望着他。
真的是太讓人心疼了……
又抱緊了一些,皇甫骧低着聲音問她:“有哪裏不舒服嗎?”
她終于有了反應,輕輕搖了搖頭。
“我很好。”她說,“沒有更好了。”
皇甫骧擰了眉,把臉貼到她的額頭上。
她就像塊冰,冷得瘆人,讓皇甫骧覺得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将她暖回來了。可他不知道,他的懷抱就像是最暖的春水,一股一股流到她的心上,暖透了她的身。
她忍不住往裏埋了埋。
這種不經意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和對他的依賴的舉動讓皇甫骧更加心疼,他哽咽難耐,“你怎麽這麽傻?……
她的眼睫似是顫了一下。
“你都……知道了?”
“你還想瞞我到什麽時候?”皇甫骧反問一句,又把她抱緊了些,“為什麽要做那麽多,為什麽做了卻不肯告訴我?……”
段槿煊咽了咽喉嚨,“因為你不能知道……”她慢慢地說,“因為你是皇甫,你有你的驕傲,你有你的自尊……皇甫家的江山,總要……總要讓你自己搶回來……”
“不……”皇甫骧使勁搖頭,“什麽驕傲什麽自尊,都沒有你重要……如果要用你來換,那我寧願不要這江山……”
渾濁的瞳仁清晰了幾分,段槿煊掙紮着往上擡起身,“你說……什麽……?!”
“我說我不要江山……”他還是哭了出來,“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啊槿煊!”
她愣怔了許久,之後突然笑了,笑得淚流滿面。
“君則……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說,我有多開心……”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淚,皇甫骧之前一直覺得她太隐忍了,她應該哭一哭的,她可以哭一哭的。
可當真正看到了她的眼淚,他卻覺得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傷人不見血的武器了。
一朝出刃,兩敗俱傷。
——在這場愛恨交織的畸形愛戀裏,從來就沒有贏家。
“槿煊……”他痛不欲生。
“別哭,君則……”她撫上他的臉,“你是帝王……帝王,不可以哭的……”
他卻愈發哭得厲害,“我不要,我不要當帝王了……把自己心愛的姑娘給逼成了這個樣子,當了這個帝王,又有什麽意義?……”
“不……”她搖搖頭,“不是你逼我,誰都沒有逼我,是我心甘情願……”
“君則,不……陛下,我一直都把自己放在臣子的位置上,這麽多年來,你使的是帝王謀,我用的,是臣子權……”
她的指尖在他的臉上摩挲,“你會是個好帝王,這一點我堅信不疑……”
她說,
“所以啊,我無憾了……”
喉間腥甜再也抑制不住,她又噴了一口出來。
“槿煊!”皇甫骧驚呼,滿是眼淚的臉驚慌到極點。他手足無措地給她擦着血,聲音顫抖得不行,“不……你不能走,你不準走!你走了我怎麽辦,槿煊,我要怎麽辦?!……不準走,你聽到沒有,不準走,不準走!”
“君……則……”
她已氣若游絲。
他緊緊抱住她,除了抱住她,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別離開我……”他苦苦哀求,“我求求你……槿煊,不要離開我……”
“對不起……”她這樣說,手停留在他濕了的眼角。
她很滿足,她已無憾。
眼皮異常沉重,她努力睜着。
眼前已是模糊一片,恍惚間她看到了風的形狀。
是托舉着面前之人的一雙手。
——她的手。
毫無血色的嘴唇扯開一個極小的弧度。
她呢喃,
“願君……随風起……扶搖而上,九萬裏……”
“吾皇……萬……歲……”
風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放心放心,我們槿煊這麽好的一個姑娘,肯定會圓圓滿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