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而遠在百裏之外的椒州,連君則……不,皇甫骧立在高丘之上,遠眺着寂寂黑夜中的皇城,皇城上方是一彎殘月,勾着他的心魂——
像宮裏的那個姑娘一樣。
他把眉宇一皺,禁止自己再想。
……可,忍不住啊。
只要想起她,心,還是會疼。
像是一片巨大的琉璃被重拳所擊,裂紋一道道綻放開來,不碎,亦難全。
他以為他能放下,他以為他放下了,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自從離開了皇宮,日思夜想的,都是她,本應朝開暮落的木槿花,卻在他心頭常開不敗。
縱使她厭了他,縱使她傷了他,縱使她算計了他,他還是忘不掉她。
他本應恨她的,他必須恨她的。
但當愛一朝瘋長,那些所謂的恨和仇,好像,也沒那麽重要了。
愛是無處安放的恨,恨是沒有立場的愛。
對于“連君則”是這樣的,但對于他皇甫骧,這些可笑的愛,皆是冬扇夏爐,一無是處。
——他只能恨。
他是越國皇子,是皇甫王朝最後的血脈,七歲那年發生的一切,他不敢忘,更不能忘。他必須擔起身為亡國皇子所要擔負的一切,複國是重中之重,那些花前月下、兒女情長,都是這條路上他必須斬斷的荊棘。
他必須狠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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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不過是他漫長一生中偶然出現的一瞬,那些說要娶她說要厮守的想法,在大計面前一文不值,全部成空。
他現在要做的,就只是殺回皇宮,把原本屬于他的位置從她手中奪回來。
但這并不簡單。
所以,
成,後宮粉黛,佳麗三千;
敗,雪中飲劍,一人獨歸。
——不論哪種結局,都不會有她。
他将她拒之于外。
同她有那兩年時光的是“連君則”,而他皇甫骧與她無半分瓜葛。
若說有,那便也只會是家仇、國恨。
眸中最後的一絲溫情被狠厲所取代。
而天邊,滾滾濃雲将那可憐的鈎月盡數吞沒。
道承二年臘月卅日,亡越六皇子皇甫骧舉兵複國。
道承三年正月初一,襄國大司馬寒漠領命出戰。
道承三年正月十一,皇甫複國之軍自椒州殺至臨州城外。
道承三年正月十五,禁軍頑強抵抗四日後,終因寡不敵衆全軍被俘,大司馬拒不歸順,飲鸩而盡。城破。
是夜。
宮外戰火燒,宮內夜色濃。
靜,死寂的靜,瘆人的靜。
段槿煊知道為何會這麽靜,破城後皇甫骧下令停止進攻,留出一夜給臨州百姓撤離的時間。
他會是位仁慈的明君。
臨州城已快是一座空城了。
而皇宮早已空。
只留一個攬月湖邊的她,還有候在遠處的宇謙。
明日他就要殺進皇宮了,此時宮門半鎖不鎖,他不明宮中的情況,況且百姓還未盡數疏散,他斷不會貿然行動,不過他定會設下重重埋伏,讓她在所難逃。
可他不知道,她根本不會逃。
明日她什麽都不用做,束手就擒便好。
但今晚,這最後的“自由”,她想再放肆一回。
攬月湖堅冰如舊,她一身便裝、兔絨鬥篷、朱釵,一樣不少。
手已被凍得麻木,河燈卻捧得安穩,她看着掌心的這盞木槿,淡粉的瓣,淺黃的蕊,堪堪一朵,盈盈一心。
所有的一切,與去年今日無二無別。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身邊少了一個他。
沒有他,此夜顯得格外的冷,不過沒關系,她早已習慣。
她手指僵硬,放在唇邊呵了好久才勉強能夠活動,她拿起炭筆,借着慘淡的月光,一筆一筆寫在那脆弱的花瓣上。
今年的願望很快就能實現。
她取了火折,打了好幾次才點着,微弱的火星迸到花蕊中間的燭芯上,霎那成焰。
一燈如豆,微薄凄迷,在這催命的北風中頑強地搖曳着。
她看着燈上的那幾個字,燭火随風揚起她的唇角,是比燭光還要明媚的存在。
攬月湖結了冰,厚厚的一層,她沒辦法讓這河燈逐水,只能用石塊砸了個窟窿出來,将河燈浸在這小小一隅之內。
風推着它往前走,寒冰不準它往前走,它一下一下撞上去,花瓣撞碎了,花蕊撞散了,它還是孤注一擲地向前,不死不休。
真是倔強得很。
她輕笑。
跟她一樣。
她一直盯着中央的那一抹光亮,眼睛酸澀,霧氣彌漫上來,光亮變成光斑,眼前星散一片,像極了去年的護城河,繁星綴滿,好不熱鬧。
她記得那時也很冷,不過有他在她便不再怕冷了,周身是他的體溫,暖暖的,很舒服,也很安心。
擡頭便掉進了那更加溫暖的目光裏,比護城河的水更甚,比他的體溫更甚,竟還帶了些灼燙的光,堪堪闖進她的心坎裏,欲罷不能的熨帖。
她沉淪了。
那個目光是真是假她已分辨不清,也不想去分辨,她只是在想,那樣的溫柔,便是溺斃于其中,她也死而無憾了。
太短的一生,這是最長的一瞬。
嘆息聲淩風驟逝,待她回神,發現那盞河燈早已不見,徒留洞中清水漾漾。
應是被風吹走了吧。
也罷,明日就能成真的,也算不上什麽願望了。
她想象着他稱帝的情景,他那麽好看,随随便便站在那裏,神是沅芷澧蘭,态是光風霁月,顏是竹青松瘦,色是霞明玉映。
宛若天人。
她愛的人。
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揚灑天際,無窮無盡。
冰面迎着月光在她身後投下了一個孤絕的剪影。
是片片相思墜滿地,一影成雙無人提。
天亮了。
段槿煊已在窗邊枯站了一夜。
明黃的龍袍上沾滿了霜,再暖的地龍也難以融化。
心是冷的,骨是冷的,血肉肌膚都是冷的,哪裏還暖的了呢?
心肺已經疼到麻木,如若不是愈加濃重的血腥味,她不知道自己何時又吐了血。
手往嘴邊随便一抹,鮮紅的血,慘白的手。
兩種顏色交織在一起,讓她又想到了兩樣同色的事物——
紅梅、白雪。
多麽美的顏色。
紅白之中有一林,林中有亭,亭裏二人,人前是琴,琴聲已亡。
白紅之際是一林,林內有亭,亭中二人,人間是茶,茶香已消。
人遠,林靜。
人往,亭空。
人去,琴斷。
人走,茶涼。
是的,他還會回來,但那個他,再也不是她的君則了……
不……
她從來沒有擁有過他。
默默握起拳,藏住了那慘絕的鮮紅。
有隐隐的厮殺聲傳來,她一頓,轉身喚來了宇謙。
年輕的宦官安靜地立在身前,不悲不喜,不憂不愁。
她看着這個自她出生那日起便陪在她身邊的人,心中有千萬句話想要對他說,但最終還是凝成了一聲沉重的喟嘆。
她翕唇,“宇謙……”
“小姐什麽都不用說,奴才都懂。”他默默打斷她。
他低着頭,拂塵斜在臂彎,雙手交疊置身前。
——他應有的樣子。
他不幸,生而為奴,是最卑微的存在。
但他又很幸運,他的主人,他的小姐,視他為摯友至親。
他擡眸凝望,她就在他面前,瘦弱、蒼白,同她幼時如出一轍。
“小姐出生時,奴才還不到六歲。”他慢慢回憶,“第一次見到小姐的時候小姐剛出生三天,在襁褓裏,瘦瘦小小的一團,太-.祖将您交給奴才的時候奴才吓得渾身僵硬,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小姐給弄碎了……”
他的笑很柔和,眼也是。
“那樣的抱法小姐定是不舒服的,但小姐沒有哭,也沒有鬧,就那樣睜着兩只眼睛看着奴才,純淨、澄澈,看得奴才心都要化了……”
“雖然當時奴才也是個孩子,但在那一個瞬間,奴才就下定了決心,此生永遠伴随小姐左右,無所叛、無所離,至死不渝。”
他這樣說着,走到妝臺邊取了銀梳回來給她細細梳起發。
“所以小姐啊,奴才這樣簡單的願望,您難道還要拒絕嗎?”
段槿煊坐在椅上,雙手握了握,“……你可以活下來的。”她說。
發絲盤成了一個完美的發髻,宇謙将赤玉冠戴了上去。
“可沒有了小姐的奴才,活着又有什麽意義呢?”
——你的世界有許多人,但我的世界,只有你。
段槿煊的雙手握到最緊,又猛地松開。
她妥協了。
“也好,有你陪着,也不算太過孤單。”
宇謙轉到她身前,拿起脂粉為她認真地上起了妝。
十三歲之前都是他為他梳妝,但自監國後,她便不再讓他做這些了。
他知道為什麽,他做這些時是賦着感情的,他會将她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但坐上那個位置,她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美,脂為冷肅,粉為涼薄,她只要戴上這兩樣堆砌而成的面具,站上那高處不勝寒之位,她就不會害怕了。
但在他的心裏,她不是什麽女帝,也不是什麽陛下,她只是那個他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小姑娘。
姑娘應是被好好打扮的,姑娘應是被好好疼惜的。
姑娘,應是美的。
今日,他會讓她真正的美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
明黃的龍袍剛要披上身,段槿煊輕輕推開了,她說:“我這一生穿得最多的就是這個顏色,威嚴的黃,冰冷的黃——我最恨的顏色……”
她吸了一口氣,又說:“已經到最後了,我想穿一次我喜歡的……”
宇謙眼睫顫了顫,“……是那件嗎?”
“嗯,”段槿煊點點頭,“去拿來吧。”苦笑一聲,“再不穿,恐怕以後就沒機會了……”
宇謙心裏一痛,二話不說走到角落的一個木箱前,把上面的東西全部掃了下去。
這木箱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了,裏面泛着沉悶的氣味,宇謙從最底下翻出了一件衣衫,捧在手裏看了半晌才回去。
段槿煊側身,看到衣服的一瞬間她僵住了,費了好大的勁才顫抖着雙手摸了上去。
柔滑的绫羅,耀眼的紅色,金絲的繡花。
——是嫁衣。
她娘親為她做的嫁衣。
在她還未出生的時候,那時還是越國,越國有一個習俗,便是女人在懷孕的那一天起便要着手做一套嫁衣,直到分娩的前一日做好。
若生的是女兒,這就是女兒的嫁衣,若生的是兒子,這就是兒媳的嫁衣。
她的娘親也不例外,這嫁衣一針一線,全都寄托了一個母親最美好的祝福。
她的娘親,用這種方式陪了她十九年。
也算無憾了。
只是那時的世子夫人并不知道,她的女兒終此一生,也不會有嫁人的那一天。
雙眼從未離開半刻,生怕弄壞,她只敢虛虛地摩挲着,“真好看……”她喃喃道,“真好看啊……”
紅色一直都是她最愛的顏色,因為無法擁有,才格外鐘情。
宇謙彎腰,将衣衫舉過頭頂,“奴才為小姐更衣。”
除了略有些大,再也沒有比這更加合體的衣服了。
最後一件是罩衫,段槿煊沒有穿。
“這個就不用了,”她說,錯開視線,只有這樣才能忍住內心的不舍,“花紋太顯眼,我不能自找麻煩。”
宇謙沒說什麽,收起了罩衫。
段槿煊理了理衣擺,轉身看向銅鏡。
銅鏡裏的人,清麗、淡雅,是極美的。
這樣去見他,她是很欣喜的。
那他呢?看到這樣的自己,他會作何反應?
……怕是無動于衷吧。
他眼裏早已無她。
她看到銅鏡裏的那雙鳳眸暗了下去。
良久,她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走吧,去太乾殿。”
天陰沉到極致,雪不要命了的不停下。
太乾殿殿門緊鎖,門內是無盡的黑,門外是無邊的白。
黑與白,陰與陽,水與火。
她與他。
——永遠無法共生的存在。
龍椅的金光被悉數吞噬,而那一襲瘦弱得近乎快要被忽視的紅影卻在這如夜的墨色中格外清晰,像是無形中有一把刀,用最決絕的刃将其一刀一刀刻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裏。
殿外厮殺聲漸隆。
看不到那人的表情,只聞一聲苦笑慢慢隐沒在空曠冰冷的大殿裏。
“寫我結局的人,終于來了。”
話音落地,接着是一聲脆響。
脆得毫不猶豫,脆得慘厲凄烈。
殿門被驟然踹開,門框都散了架。
白雪映射的強光叫嚣着闖進來,猝不及防地刺到那人的身上,驀然撕開了她用黑暗織就的最後一層保護層。
她下意識擡手去擋,緩了好久才慢慢睜開眼。
臺階下,是那個夢寐不忘的清絕身影。
眼睛慢慢适應了強光的刺激,眼中剪影也逐漸漫上了色彩和形狀。
烏黑的長發不再飄垂,而是束成了高立于頂的發髻,用白玉冠牢牢固定。面部輪廓盡數顯現,宛若天工。劍眉星目、高鼻薄唇,一切都是熟悉的樣子,也都是陌生的樣子。
那些溫潤謙和,那些清雅隽逸,此刻通通被由內而發的冷絕所取代。
手中一柄長劍寒光凜凜,映射着他同樣寒氣逼人的容顏。
還是如竹的挺拔,只不過不再是一襲輕衣逸衫,換了堅毅的銀甲扣在身上,間雜着白色的戰袍,同色的披風飄揚身後,翻飛着他那與生俱來的王者之風。
氣宇軒昂,天下無雙。
直教人不敢逼視。
——這才是他原本的樣子。
皇甫骧直直紮在那裏,他凝着龍椅上的那個人,她在他眼裏,又好像根本看不到她。雙眸一片漆黑,讓人找不出絲毫的情緒,
只是在掃到腳下的一片朱色的碎片時,他的眼裏冒了火。
他提劍兩三步上至她面前,毫不猶豫地抵到她頸上,拿劍的手格外的穩,近一分刃破膚,遠一分不可俘,距離剛剛好。
他睨着她,輕蔑一笑,慢慢開口。
“陛下這出空城計唱的是真好啊,臣都被您給蒙騙過去了。”
段槿煊保持緘默。
“不說話?”挑起音調,他又笑,“看來陛下很不願意見到臣啊……”
他懶散地拖曳着尾音,話鋒一轉,“不過數月不見,臣對陛下,可是思念有加呢!”
嘲諷,滿滿的嘲諷,濃郁的嘲諷,毫不遮掩的嘲諷。
這嘲諷紮進心裏,刺出的血液翻湧而上,她忍不住顫了身形。
生生咽下滿腔的血腥,她面無表情。
“成王敗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她輸了,事實上她早就輸了。
——情之一役,入之深者為寇。
沾染了血氣的音節格外嘶啞,傳進皇甫骧的耳中,讓他一瞬愣怔。
眸色沉到極致,他鄙視自己的這番反應,像是發洩般咬牙切齒。
“想死?哼,沒那麽容易。”他慢慢靠到他耳邊,把字一個一個釘進她的耳朵裏,“我也要讓你嘗嘗那冷宮的滋味兒。”
他猛地撤身,喝道:“來人!把段槿煊給我關進冷宮!”
兩名将士應聲走了上來,一人一邊把段槿煊給架了起來。
段槿煊臂膀一動,“放開,我自己會走。”
将士看了皇甫骧一眼,後者沒有表示,而這重兵把守下段槿煊根本毫無逃脫的機會,他們想了想,自作主張地放了手。
她邁下臺階,一步一步往殿外走去。
沉重的步伐踩在皇甫骧的心裏,他忽然感到呼吸不能,沉悶不堪。
而那一地的朱色碎玉更是像無數的利刃無聲射來,百發百中,他滿目瘡痍,他體無完膚。
他默默捂住胸口,雙眉緊皺,眼神死死跟着她。
她用了三步下了臺階,用了二十七步走到殿門處,又用了一步跨了出去。
雪紛紛,瞬間将她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