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陛下,這是最新的戰報。”
宇謙将一個小竹筒交到段槿煊手裏,她眉間一凝,拔開,取出裏邊的字條。
眉目舒展開來,染了幾分笑意,“嗯,孟紹青的軍隊在蜀州中了襄軍的埋伏,全軍覆沒,孟紹青也被生擒了。”
宇謙也被她輕松的語氣所感染,驚喜道:“真的?!那真是太好了!”奉上一杯熱茶,“那陛下打算怎麽處置這逆賊?”
段槿煊淺啜一口,騰騰熱氣依舊蒸發不了她眸底的冷意,“斬立決。吩咐下去,不必挂屍城門了,免得吓着百姓,把他的首級給朕送回來就行。”
“是。”宇謙應道。
段槿煊靠到椅背上,重重吐出了一口氣,“真正的亂臣賊子被解決了,朕也算給思帝報了仇。”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又提起精神,“皇甫那邊怎麽樣了?”
“之前說是在隔壁椒州城外八十裏處秘密紮營,這麽多天都沒動靜,應該還在養精蓄銳、伺機而動吧。”
“嗯……”段槿煊屈指置于鼻下,斟酌半晌,“不能再讓他這麽養下去了,要不然在蜀州的大部隊撤回來,他就難攻了。”
“可大部隊是秘密出兵的,他們并不知道真實情況,還以為襄軍一直留守在京城裏。”宇謙不禁為難道。
“所以說要想個辦法逼他一逼了……”鳳眸一眯,段槿煊放下手輕輕叩着桌子,心裏俨然有了主意,“皇甫複國,連笙卻還一直向朕俯首稱臣,朕總要有所回報才對得起這份‘忠心’啊……”眼尾挑向宇謙,“你說是不是?”
宇謙會心一笑,“奴才這就去請連相觐見。”
已将近年關,北風呼嘯,如沙走刀,割在臉上生疼。
今天很冷,格外冷。
太乾殿更冷。
殿內無燈,殿外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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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空曠的大殿顯得陰暗無比,高臺之上,鎏金龍椅閃爍着威嚴肅穆的寒光,而椅上的那個人,卻是比寒光更讓人畏懼的存在。
一身明黃色的龍袍,是她平日裏穿的最多的,硬挺的布料毫無溫度地罩在身上,折出幾道僵硬滞板的褶子。
她斜斜靠在扶手上,單手支頤。
見人入內,緩慢開口,“來了。”
疲憊、虛弱、沙啞。
這樣的聲音是連笙從來都沒有聽過的,他怔了好久才回過神來,立馬跪下行禮。
“臣參見陛下!”
“連相無需多禮。”段槿煊略一擡手,“請起吧。”
“謝陛下!”
連笙站起來,面上鎮定從容,心裏卻犯起了嘀咕。
剛才宮裏的人去相府宣他觐見的時候說的是什麽陛下要嘉獎于他,可眼下怎麽會是這麽個詭異的情景?
殿裏除了他們兩個再沒有其他人,而且又這麽昏暗,他總覺得沒什麽好事。
他不說話,高臺上的人也不說話,連笙愈發不安,心也“砰砰”亂跳起來。
段槿煊半阖着眼暗中觀察着他,近乎毫微的表情和動作都被她輕易捕捉到了,她并不急于開口,只是在考驗着他的耐性。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段槿煊覺得差不多了,而連笙好似也再難忍受這壓抑局促的氣氛,他攥了攥拳,剛下定決心要開口,段槿煊給搶了先。
“連相有沒有想過站到一萬零一人之上的想法?”
嗓音依舊沙啞,但已恢複了原本的冷肅和威儀。
連笙莫名的一慌。
故作不解:“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不明白?”段槿煊嗤聲一笑,“連相是真的不明白這所謂的第一萬零一人,指的就是朕嗎?”
連笙登時就驚出一身的冷汗,惶惶跪地:“陛下莫要取笑臣,臣萬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仿若是要确認一般,段槿煊緊盯住他,又是良久的沉默。
連笙一直保持着俯首的動作,絲毫不敢松懈。
眼前只見冰冷的地磚,視覺受限,聽覺便被無限放大。
——窸窸窣窣,應是她起身的聲音;
——三聲堅定,是她下了臺階;
再然後,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他的身前。
他伏得更低。
段槿煊落眸俯視,淡聲道:“如此便好,等皇甫骧登上皇位,連相最好也不要有這種想法。”
連笙瞬間擡頭,額上的冷汗在地磚上甩下了一道水漬,甚至有幾滴都濺到了段槿煊的龍袍上,她卻毫不在意,眼神依舊落在他身上,諱莫如深。
連笙雙眼瞪到最大,腦中一片空白。
身體僵硬到極致,像是灌滿了鉛,除了看着她,他再難動半分。
而段槿煊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忘卻了呼吸是為何,思考是為何。
“祖父滅越那天暴雨如注,朕親眼看見在城牆角落裏,一名婦人将他交托于你。”不疾不徐的語調,不辨喜怒的語氣,平靜到令人膽寒。
“連君則?”音調有了細微的變化,段槿煊緩慢搖頭,“不,皇甫,才是他真正的姓氏。”
“你……你……!”連笙終于找回了語言,可半天都難以成句。
段槿煊忽地笑了,帶着莫名的輕松,彎腰親自将他扶起。
收手時不經意間掃到了連笙的手背,連笙又是一僵。
那雙手,粗糙、硌人、冰冷。
徹骨的冰冷。
連笙驀然向她看去,那張不着粉黛的臉毫無血色,唇間應是塗了口脂,雖只是薄薄的一層,可落在這一臉煞白之上,還是如此的觸目驚心,金絲流蘇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掃動出極淺的“叮鈴”聲,回蕩在空曠的太乾殿裏,如風嘯,如鬼泣。原本得體的龍袍眼下變得無比寬大,松松垮垮搭在她的身上,好像下一瞬就能将其壓垮。
對上連笙驚恐的眼神,段槿煊不自然地別過頭去。
別說是連笙了,就連她看到銅鏡裏的自己也是錯愕了半晌,那如同鬼魅的樣子,那空洞無神的眼睛,陌生又可悲。
喉間又有些發疼了,她掩唇,隐忍地咳了兩聲壓下去,自嘲一笑,“朕,是不是很難看?……”
她自問自答,吶吶道:“總之他眼裏再也不會有我,難看不難看的,又有什麽關系呢……”
幾不可聞的嘆息盤旋到大殿上空,連帶着聲音也變得飄渺。
她重新看向連笙,“給他傳最後一封信,逼宮那日切莫傷及無辜。”她一頓,繼續道,“還有,今日的對話,不要讓他知道。”
“……陛下?”連笙終于擠出兩個完整的音節。
“不要再稱我‘陛下’了。”她淡淡打斷,“皇甫骧,才是真正的天下君主。”
她一停,又說:“祖父欠下的債,便由我來還吧。”
她不會告訴他真相,十五年前發生的一切,就讓它全部爛在肚子裏吧。
她一彈指,一顆珍珠打到門框上。
還未等連笙反應過來,門外就沖進來幾名侍衛将他牢牢禁锢住,他內心慌亂無比,雙眼如鈎死死擒住她。
段槿煊面不改色,也沒打算隐瞞他,道明了目的:“養了他十五年的‘父親’被朕囚禁,生死不明,你說,他還能等下去嗎,他還能忍下去嗎?”
“你……你是要……?!”
“沒錯,”段槿煊直接回答他,“朕是在逼他,再拖下去,于他很不利。”
扔下這幾句,她轉身,邁步。
身後焦急一聲:“為什麽?!”
她頓住,眸色晦暗不明。
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她就這樣一步一步向殿後走去。
因為……
我愛他。
但這個答案,她永遠都不會說出口。
雲,散了些。
陽光倔強地從雲縫中擠出來,嘶號哭喊着闖進殿門,直直射在那個明黃色的背影之上。
她身後是光,她卻沒入黑暗。
不屬于她的,她絕不強求,也毫不留戀。
除夕之夜,本應熱鬧紅火的皇宮此時卻一片寂寥蒼涼。
城外也是。
因為就在昨天下午,又有人造反了,哦不,應當說是複國,因為率兵之人,竟是消失了十餘年的亡越六皇子——皇甫骧。
今早,她遣散了宮人。
——她與他的恩怨,不必傷及無辜。
她留在了宮裏。
她不會走,也不能走。
此時她正站在攬月湖畔,頭頂是一鈎月,腳下是一湖冰,遠處是一片夜,身邊是一個人。
“今天天氣不錯,還能看到月亮。”
寒漠聽到她這樣說。
那聲音很輕、很弱,毫無底氣——
她病得很重。
但即使這樣,她還是執意在這凜冽寒夜出門。
他拗不過她。
或者應該說他不忍拒絕她。
他無聲一嘆,伸手把她攬進懷裏,生怕一個不小心,她就被這風給刮走了。
瘦削、冰冷。
雖然早就習慣了這種觸感,寒漠心裏還是一痛。
他低頭看她,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松松挽起發髻的釵。
朱色、玉潤。
“是他送你的那支?”他問。
段槿煊微頓,遂擡手輕輕撫上釵端的那朵木槿。
“……嗯。”
她眸色柔和,似水纏綿,她唇畔微彎,如月皎皎。
“他走了,我就又能戴上了。”她落寞地說。
這支釵,比她的命都重要,若不是為了逼他,她怎忍心摘下?
一陣劇咳沖破了這寂靜的夜,寒漠一慌,急忙查看。
段槿煊不斷地咳着,似是要把肺都給咳出來,身體不由自主地弓了下去,寒漠立馬把她所有的重量接到自己的身上。
可她哪裏還有什麽重量呢。
輕得像片紙,吹彈即破。
幾乎要把氣都給咳沒了,段槿煊才終于緩了過來,她拿開手,寒漠瞳孔驟縮。
“怎麽又咳血了?!”
她的掌心是一灘觸目驚心的濃稠液體。
“無妨。”她說,“早就習慣了,不是嗎?”
她淡淡地望着那血,眼神無波無瀾,仿佛那根本就不是她咳出來的一樣。
她邊取出手帕随便擦着,邊問寒漠:“你覺得他多長時間能殺進宮來?”
寒漠無聲地又将她裹緊了些,答道:“最多十日。不過你也說過了,總要再‘垂死掙紮’幾天才能不令其起疑。”
“嗯。”她點點頭,雙眼落到一處,迷離深遠,“便幫我拖到元宵吧,那之後你便詐死,離開京城,永遠也不要回來。”
放在她臂肘上的手一緊,寒漠偏過頭去,無語凝噎。
良久,他才啓唇,“……那你呢?”
“我?”她輕然一笑,“要麽人頭落地,要麽終身幽禁,你早就知道的。”
喉中更緊,“沒有第三種選擇了嗎?”
她舉首望他,笑容依舊,“我還有第三種選擇嗎?”她反問。
他張了張口,卻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段槿煊深吸了一口氣,輕快地吐出去,“好了不說這些了,”她用肘碰了碰他,有些不滿地皺起眉頭,“快去吧,我都等不及了。”
寒漠憋回眼淚,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嗯”了一聲,把披風留給她之後往湖心走去。
“嗖——砰!”
沒一會兒,天上開始下煙花雨。
一朵接着一朵,美不勝收。
段槿煊仰着頭,癡癡地看。
不知怎麽了,她眼中竟微微發燙,水汽氤氲中,她恍惚間看到了那張清雅隽逸的臉。
她眨眨眼睛,眼窩收回那些打濕了她眼睫的東西。
眼前清明,她才發現,那只不過是肆意綻放的煙花而已。
不是他,也沒有他。
心裏又開始疼了起來,鮮血翻湧着濃烈的相思一沖而上,她咽了咽喉嚨,相思猛然調轉,入骨。
便是鑽心剜骨的痛。
但她甘之如饴。
她要記住這痛,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過。
這是她愛過的痕跡。
哪怕有一天随風而逝,她也不會寂寞。
這一天,就快到了。
她親手将自己推向了死亡。
——有一種自絕,叫做情深不壽。
寒漠點完煙火往回走,老遠就看見立在岸邊的那個人正一動不動地仰望着夜空,煙花落進她的眼瞳,化作水波流轉,将落未落。
她的唇角淺勾着醉人的溫柔,讓人沉溺在其中,無法自拔。
寒漠想,此刻的她,應是幸福的吧,可為什麽她在笑,他卻那麽想哭……
蒼涼悲寂的瘦弱落到他的眼裏,紮心的疼。
她就停在那裏,觸手可及,遙不可及。
虛渺的煙花籠罩住她,薄薄的一層,她的周身都變得透明起來,好似随時都能消失一般。
他心中一慌,急忙跑向她。
她聽到聲響,目光緩緩移到他的身上,輕淺一笑,“很美。”
寒漠無聲松了一口氣。
還好,是假的。
她沒有消失,至少現在不會。
他整理了情緒,思忖片刻,忽然變回了以前的那個風流妩媚的歸寒。
他已經脫離了那個身份,他不想再回去,但若是這樣能讓她再真心地笑一回,他何樂而不為呢?
茶褐色的瞳仁在撒光的夜色裏顯得格外迷人,他挽起風雅的笑,嘴角向上一提,“公子可喜歡?”
低啞魅惑的嗓音一經出口,面前之人不出意料地彎了眉眼。
她從披風裏伸出手來,屈指一勾,随之擡起了他的下巴。
“美人兒有心了,朕很喜歡。”她笑答。
笑意直達眼底,雖然只有那麽幾不可察的一點,但寒漠還是異常欣慰。
他握下她的手,轉身帶她往遠處走了走,脫下外袍鋪在地上,抱着她坐了下來。
段槿煊解開披風,一頭自己拉着,一頭搭到了他的身上,披風将兩個人團團裹住,暖意襲來,她很自然地靠上他的肩膀。
“我們小時候也經常這樣一起看煙花。”她眯起雙眼,回憶着那些美好的片段,“除夕夜用完膳父親就照舊回含章殿悼念母親去了,我雖被鎖在殿裏,但那些拳腳功夫也不是白練的,跳窗爬牆逃出宮,就為了和你看一場不屬于我們的煙花。”
“我們躲在風月樓的後巷,很濕、很冷,但兩個人縮在同一件披風裏,就一點都不覺得冷了。”
“煙花從高牆外飛上天,有高有低,高的能看得完整,低的就只能見零星的幾個光點,但那對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
“我也是。”寒漠說,“那一刻,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沒有人會明白他們兩人的這種超越一切情感的感情,也沒有人會理解這世上竟會真的有一對男女,情深似海、情比金堅,卻無關愛情。
于她,歸寒是寥寥孤生中的一顆青梅,讓她恍然活着也可以是酸甜的;
于他,段槿煊是冥冥夜色中的一盞燭光,讓他恍然活着也可以是明亮的;
于他們,對方是彼此沉溺時偶然出現的浮木,讓他們恍然,活着,也可以是有希望的。
說他們無愛,他們卻愛得比誰都深;
說他們有愛,他們卻從未怦然心動。
這種看似愛情又不是愛情的情感,是只有他們才能懂得的珍惜。
煙花不停,寒夜不止。
她的眼裏似是有淚光。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景色……很美,真的很美……”
寒漠看着她比煙花還要凄美的臉,眼裏刻上悲恸。
他低語,“可就算再美,終究轉瞬即逝。”
煙花易冷,暖不透身。
她搖頭,眸中是說不出的滿足。
“今生有此一綻,便已無憾。”
煙花開至最盛,漫天放肆的火光簌簌墜落,像是銀河傾瀉而下。
她看着,她望着。
……君則,你看,一切都如此絢爛,為什麽我們就不行呢?
眼角的淚,終究還是沒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