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道承二年十月初七,皇商慕氏一族滿門抄斬。
行刑前,突見鐵騎絕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八十三名慕氏族人盡數劫走。
女帝聞之,龍顏大怒,嚴命徹查,卻終不得果。
就在這時,發生在女帝身上的變故瞬間轉移了衆人的注意力。
那八十三人的去向,也再無人問津。
北風呼嘯,業已入冬。
可有個人的心卻比盛夏時節還要燥熱。
本就焦慮的孟靖真被地龍烘得更加煩悶,在殿內不停地轉着圈,一個勁兒地呼撩着大開的衣領,五官皺在了一起,狂躁不堪的氣息不斷往外冒。
他猛一停,吼道:“扇快點!”
尚泉腦袋一縮,狠勁兒扇起來。
孟靖真又吼:“扇那麽快幹什麽?你要把我扇飛啊?!”
尚泉肩膀一聳,不得不又放慢了動作。
貴君的脾氣啊,是越來越爆了。
腹诽歸腹诽,當奴才的還是要搞清楚主子為什麽生氣才能對症下藥不是?
于是他壯着膽子問了出來:“貴君,誰又惹您不快了?”
“又?!”音調驟提,孟靖真上去就是一巴掌,“你這個‘又’是什麽意思,我就那麽容易發脾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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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呢?
尚泉捂着腦袋,心裏咕哝了一句。
轉成話語就變了調,“沒有沒有,奴才不是那個意思。”他趕忙讨好,“氣大傷身,奴才是擔心您,擔心您。”
孟靖真狠狠剜了他一眼,把自己甩到椅子裏,拿起茶壺咕咚咕咚灌了起來。
一壺喝完,他猛地摔到桌上,巨大的聲響吓得尚泉上來就是一個激靈。
他哆哆嗦嗦問:“……貴君,您到底是怎麽了?”
孟靖真提了一口氣,發洩一般吐出,“陛下在我這兒都大半年了!但一次都沒……!”
他猝然剎住,臉憋得通紅,面容異常糾結。
“寵幸”二字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他索性換了個說法,“……一次都沒有同房過!祖父雖早已回歸朝堂,但終是不得重用,我孟家的孩子一刻不出生,我這心一刻難安!”
尚泉沉思片刻,說:“陛下不是說過之前受過驚吓,對男人生了厭惡之情,是陛下自己過不去心裏那道坎,貴君您再急也沒有用的。”
“我能不急嗎?!”孟靖真一把奪過扇子猛扇着,“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雖說我現在獨得聖寵,可陛下派人把這昭平宮看得死死的,別說是祖父的消息了,就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我同祖父斷了聯系不知外邊局勢如何,但我能肯定,要是陛下的肚子再沒點動靜祖父就要發兵了!”
“這不是正好嗎?”尚泉不知他急的點在哪裏,“老爺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你……!”孟靖真作勢又要打,尚泉熟練地縮脖聳肩,顯然見怪不怪的樣子。
孟靖真見他這樣也沒了興趣,放下手瞅了他一眼,“你不懂!”
“是,奴才是不懂。”尚泉點點頭,“貴君不解釋奴才永遠都不懂。”
“好啊,你在這等我呢是不是?!”拳頭攥得“嘎巴”響。
尚泉立馬認錯,“沒有沒有,奴才不敢,貴君恕罪!”又壯着膽子問,“貴君為何一定,呃……要跟陛下同房?”
孟靖真的耳根不知為何突然一紅,他自己不知道,但尚泉卻看了個清清楚楚。
他驚訝地張大嘴巴,結結巴巴道:“貴君您,您……您不會真的對陛下動情了吧?!”
孟靖真身形明顯一僵。
半晌,他厲聲否認:“胡說!”他的臉連帶着脖子變得通紅一片。
這讓尚泉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貴君,別再遮着擋着了,您就認了吧。”
孟靖真大喘着粗氣,瞪着他半天擠不出一個字來。
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懈了身體,略顯窘迫,“……你怎麽看出來的?”
尚泉覺得這個問題很好回答,他掰着手指頭,“第一,您經常搜羅新奇的玩意兒然後送給陛下,第二,每次提起陛下您都異常興奮,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您不想讓她死,或許應該說,您舍不得讓她死。”
三條全中。
孟靖真覺得很沒有面子,他拉下臉,沒好氣道:“繼續!”
“所以您就想讓她誕下一個有孟家血脈的孩子,這樣一來國公府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皇親國戚,老爺暫時也就不會對陛下下手,還可以利用這個孩子攝政,而陛下也不會有性命之憂,至少很長時間內不會。一舉兩得,貴君,您說奴才說的對不對?”
尚泉邀寵一般往前探着身子,孟靖真斜了他一眼,冷冷道:“沒想到你竟還長了腦子。”濃眉一挑,“既然長了腦子你倒是快幫我想想辦法啊!”
“貴君稍安勿躁。”尚泉神秘兮兮地湊到他耳邊嘀咕一陣。
孟靖真的臉色從訝到喜,而後又轉到惑。
他扭過頭看着尚泉,狐疑道:“能行嗎?陛下不會生氣吧?”
“不會不會,”尚泉擺擺手,“貴君相信奴才便是,保準成功。”
孟靖真又仔細想了很久,一咬牙,“行吧,就照你說的做!”
尚泉面上一喜,“奴才遵旨!”
孟靖真還是有些不放心,趕緊囑咐:“不過千萬別用烈性的!”臉又不自覺地紅了起來,“……不能傷到陛下。”
尚泉意會,抿唇憋笑,“奴才明白。”
是夜,段槿煊一進昭平宮就發現到處都是暧昧的紅色綢幔。
她停住步伐,眼眸裏是探尋的目光,環視一周,她了然一笑,負手往裏走去。
推開殿門,地上擺滿了紅燭,只留一道通往床榻的小路,路的盡頭,孟靖真一身飄逸的绛色衣衫,端端正正坐在那裏。
一見到她他反射性地“蹭”就站了起來,兩只手也不知該往哪放。
段槿煊意味深長地勾起唇角,帶着游園般的淡然與惬意,漫步向前。
她每走一步孟靖真的心跳就加快一分,等她到了面前那顆心簡直都要蹦出來了,他的眼睑不受控地不停眨動,死死埋着頭不敢看她,雙手在身側攥成了拳,掌心濕熱一片。
這般的緊張,倒讓段槿煊更加放松,餘光瞥到桌上的一壺酒,心下明了。
她挽起微笑,柔柔地問:“貴君今日怎麽把昭平宮裝扮得如此漂亮?朕進宮的時候還吓了一跳呢。”
孟靖真局促不安地張了張口,吞吐道:“就,就是,就是覺得陛下可能,可能會喜歡……所以,所以就,就讓他們弄成了這,這樣……”
“嗯。”鼻腔出聲,随手挽起帳幔,耀眼的紅色沖進眼裏,段槿煊瞬間想到她同連君則大婚那日,含章殿裏也如此刻這般絢爛,讓人移不開目光。
那人也是。
眼底一片柔和,她低低道:“很喜歡,朕很喜歡……”
那波光粼粼的眼睛叫孟靖真安心了不少,他暗中呼出一口氣,試探性地伸出手去,指尖碰到了段槿煊的手,他猛一縮,繃緊了身體,顫抖着又去碰。
她沒有拒絕,像是受到鼓舞一樣,他不再猶豫,一下子就把她的手攥進了自己的手裏。
手背上的力道特別大,緊得她發疼,她不動,也不說話,就這樣淡淡地看着他。
孟靖真的話說得更不利索了,“陛下你你你你渴嗎?”
這是什麽話?!
孟靖真懊悔地咬了自己的舌頭一下。
喉結滑動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定定神,努力找回聲音,“臣準備了,準備了酒,陛下想,想喝嗎?”
故意停頓了幾瞬,她才慢慢拖了個“嗯”出來。
明顯松氣的聲音,孟靖真逃一般沖到桌邊倒起了酒。
他真的太緊張了,桌子濕了一大片他才把壺嘴對到酒杯上,一杯倒滿,他又拿起另一個,拿着酒壺的手抖得更厲害,拇指慢慢摸到一個圓鈕上……
段槿煊微歪着身子将他所有的動作收進眼底,唇邊的溫度涼了下來,但笑意卻更濃了。她沖殿門彈了一下手指,一顆珍珠打在門框上,短促的一聲,門外便消失了一個人影。
孟靖真回到床前,把右手裏的酒遞過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孟靖真覺得面前的人忽地看了他一眼,轉瞬即逝的眼神仿佛能透過他的衣衫皮肉直接看進他心底一般,幽深晦澀。
他瞬間打了個哆嗦。
而後聽聞她說:“朕想喝貴君左手的那一杯。”
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越到這種時候他反應越快,立馬說道:“是臣疏忽了,臣先喝!”将左手杯裏的酒一飲而盡,胸口劇烈起伏,“陛下大可放心,臣絕無半分不軌之心!”
眼尾往上挑動,段槿煊接過那杯酒,目光不離孟靖真,舉首緩緩飲盡。
她将酒杯一扔,往前走了一步,“那,接下來呢?”沾了酒的嗓音格外低沉松弛。
孟靖真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被她壓迫的不斷後退,“臣,臣……”
“嗯?貴君想說什麽?”
疑問的語氣把尾音挑高拉長,極具魅惑。
孟靖真覺得身體越來越熱,喝酒的明明是段槿煊,他怎麽反而醉了呢?……
地龍很旺,烘烤得人無比燥熱,滿屋的紅幔将燭火散化,映在人的臉上,朦胧迷離。
眼前的人一張清麗的面孔,鳳眸沾了秋水,漣漪蕩漾到他的眼裏,變成無數浪濤席卷全身。她眉眼含笑,一滴酒液落在微張的朱唇之上,盈盈閃光,消失在飽滿的弧線裏,誘惑着他想往更深幽處探尋。
孟靖真呼吸一滞。
體內似是有一團火,叫嚣着不停沖擊着他的四肢百骸,他覺得自己快要燃燒起來了。
額上悄無聲息地流下一道熱汗,落進眼睛裏,他下意識一眨。
水汽蒸騰間,面前之人的容顏也變得氤氲起來,罩上了一層媚人的氣息,讓他一瞬失了理智。
十七年來的第一次欲望,悄然而至。
他再也控制不住,猛虎重世,他驀地往前撲去……
“……皇後……皇後……!”
“您幹什麽呀……皇後已經睡了……”
“……我要見皇後……皇後!……”
連君則被殿外的吵鬧聲吵醒,借着桌上留的那盞燭燈他看了眼滴漏。
快到子時了。
都這麽晚了到底是誰在外邊大吵大鬧的。
他皺着眉頭喊道:“來人!”
三九推門而入,“皇後?”
“外邊怎麽回事?”
“是宇總管,非要見您。”
“宇謙?”連君則下意識想到了段槿煊,自語道,“難道是她?……”
見他表情凝重,三九馬上跟他說:“皇後放心,奴才這就去把人請出去。”說着就往外走。
連君則叫住他:“等等。”他猶豫一會兒,“讓他進來吧。”
三九觀察了他幾眼,這才應着去叫人。
“皇後!您快去昭平宮看看吧!”宇謙邊喊着邊跪倒在地,無比焦急。
連君則心下一沉,疾聲問:“怎麽了?!”
“貴君不知道想要幹什麽,寝殿的門給鎖了,裏面什麽聲響都沒有,奴才也被他們給扣住了,而且宮外的侍衛也全都不見了,奴才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唯一能求的人就只有皇後了!奴才真的很擔心陛下,皇後您快去救救她吧!奴才求求您了!”
宇謙不停地磕着頭,重重的砸地聲急切沉悶。
連君則劍眉深鎖,心裏瞬間泛起了繁雜的情緒。
一分疑惑,一分警惕,剩下的,全是擔心。
明明已近陌路,可他心中下意識排在第一位的,
竟還是她。
來不及考慮太多,他抓起外袍急匆匆往昭平宮趕去。
昭平宮衆人見到他先是一愣,緊接着就一窩蜂上去攔截。
“皇後您不能進去!”
連君則臉色沉黑,腳步猛頓,冷冷扔出兩字,“讓開!”
尚泉見到他也是無比驚訝,不過很快就恢複了神态,上前恭敬道:“奴才參見皇後,不知皇後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聲音更冷,“讓開!”
“皇後您……啊!”
連君則一腳就把尚泉給踹飛了,尚泉捂着肚子在地上疼得直打滾。
“還有誰想試試麽?”
他緩慢着問,未束的發絲雜亂在空中,像無數條鞭子在抽動。眼刀掃過,衆人皆感到一股莫名的陰風從褲腿鑽了進來,顫栗着讓出了一條道。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眼前早已無人。
霍地拉開殿門,一個熟悉的身影踉跄着向他撲來。
他想也沒想,箭步上前一把把人撈起。
孟靖真急沖沖跑出來,見到連君則的時候整張臉震驚到僵硬。
“你……你怎麽來了?!”
連君則連看都沒看他,滿門心思全落在了懷裏的人的身上。
她在抖,赤金冠歪在一邊,流蘇全都雜亂着纏在了一起,發絲被扯得蓬亂不堪,半數散落下來,衣領亂糟糟地扒開,一個肩膀暴露在外,甚至還能看到一截明黃色的抹胸。
他的後背突然被緊緊勒住,段槿煊把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貼到了他的身上。
他眸色一沉,急忙拉上她的衣領,指尖不小心劃過她的皮膚,他猛地一僵。
她很燙,燙得吓人。
似是意識到了什麽,他立馬捧起了她的臉。
果然,面色潮紅,汗如雨下。
他的臉色變得極差,眼眸死死擭住還呆愣在原地的孟靖真,仿佛一個眼神就能将人給殺死的狠決。
目光越過孟靖真,他很快就注意到了桌上的那壺酒。
“三九。”
“奴才在。”
“傳我旨意,即刻封鎖昭平宮,任何人不得出入。”
“奴才遵旨!”
“還有,把桌子上的東西全都給我帶回去。”
“是!”
連君則的聲音聽不出半分情緒,但那冷硬的音色卻讓人毛骨悚然。
他最後淡淡地看了孟靖真一眼,冷哼一聲,橫抱起段槿煊轉身離開。
“……放朕……下來……”
剛出昭平宮的宮門,連君則就聽見從懷裏傳來的極其隐忍微弱的聲音。
他一停,低頭,“陛下?”
段槿煊狠狠鎖着眉心,極其難耐地重複了一遍:“放朕下來……”
連君則猶豫片刻,還是彎腰把她放到了地上。
她渾身都在發軟,腳剛着地就是一個趔趄,連君則和宇謙同時扶住她。
“陛下!”
她咬着唇睜眼分辨着兩人,看清後右手猛地往外一推。
連君則根本沒想到她會這樣做,後退了幾步才站穩身形。
他錯愕着看着她,臉上寫滿了不解。
段槿煊死死抓住宇謙的胳膊,大喘着粗氣,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
“……多謝……皇後,了……”
她潮光潋滟的眼裏全是疏離和戒備,連君則不由得又後退一步,整顆心都涼了下來。
段槿煊轉過頭去,牙齒用力,血腥之氣瞬間充斥口腔。藥勁上頭,只有這樣她才能保持最後的清醒,才能逼自己壓制住那渾身的燥火和欲望。
“回,翊輝……殿……”
宇謙急忙把她扶上禦辇,催促着轎夫趕緊往回走。
連君則獨留在原地,一片陰雲将月光沒收,他的臉隐在巨大的陰影下,昏暗不清。
幾不可聞的一聲嗤笑,幾許自嘲,幾許冷厲。
自從孟靖真生病,她去到昭平宮的那日起,那根朱釵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發間過。
這半年多的時光,她去含章殿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他都是等到深夜才等到她,而第二日清晨,她便又會匆匆離去,兩個人甚至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這般的疏遠,這般的冷漠,她早已視他為陌路。
所以,他到底還在掙紮些什麽呢?
攥緊的雙拳猛然松開,掌心掐出的幾個血印在凝重的夜色裏也如此清晰,如同尖利的倒鈎,狠狠紮在他的心裏。
很疼,真的很疼。
但沒關系,只要拔.-出來,哪怕鮮血淋漓痛不欲生,他也還是能找回從前的那個自己——越國六皇子,皇甫骧。
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