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我要怎麽做?”
“你記住,朕不知道你與妙妙的關系,也不知道妙妙是女子,皇後戳破你們的奸情後朕異常震怒,下令賜你鸩酒一杯,你無話可說,同妙妙一起将鸩酒飲下,而且朕會借此将慕家滅門。”
“不行!”慕懷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不幹!”
“坐下!”段槿煊命令道。
慕懷犟得很,“我不!你憑什麽要滅慕家?!我和妙妙的事情你明明都默許了的!你現在為什麽要這樣做?!好啊我知道了,你想利用我是不是?!你個騙子,大騙子!我告訴你,你別想利用我滅掉慕家!永遠也別想!你死了這條心吧!”
“咳咳。”門外傳來宇謙提醒的聲音。
段槿煊臉一冷,抓着他的胳膊不費吹灰之力就給拽了回來,慕懷一下子被扔進椅子裏,還要發作就看段槿煊的臉色極為難看。他在她身上吃了不少的虧,眼下這個情形他只能沒出息地縮縮脖子不再吱聲。
“你也是一根筋,聽不出來這都是朕要演給皇後看的嗎?”段槿煊壓着火耐心跟他解釋,“這些是假象,朕真正要做的是通過這場戲保全你們還有慕家,朕不會真給你們鸩酒,到時候杯子裏裝的是夢死,你學醫的自然知道這是什麽。而且你放心,慕家的人一個都不會死,朕剛剛都說了,金蟬脫殼金蟬脫殼,你能不能長點腦子?!”
火壓不住了,非得發洩發洩不可,段槿煊擰着他的耳朵把人給提溜了起來。
“哎喲喲喲喲喲喲!疼疼疼疼……疼啊!”慕懷踮着腳歪着腦袋,疼得呲牙咧嘴。
段槿煊惡狠狠地一推,松開了手。
慕懷抱着耳朵就是一通揉,嘴裏不停抱怨,“姐姐你怎麽這麽狠?!我這是真的耳朵!擰下來接不回去的那種!”
一聲下意識的“姐姐”讓段槿煊瞬間消氣了不少,她坐回去,抱着胸斜他,“過來。”
慕懷磨磨蹭蹭,一點一點挪過去。
段槿煊一把拉下他的手,見他整只耳朵紅腫不堪,柳眉懊惱地鎖起,她輕輕地給他揉着,“朕下手狠了,還疼不疼?”
語氣裏是擋也擋不住的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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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中突然浮現了幾個畫面——
她教訓他;她懲罰他;她把黑獅還給他;她送他醫書;她給他和妙妙準備了煙火;她願意讓他叫她“姐姐”……
不管她做什麽,初衷皆是為了他好。
她是真的把他當弟弟看待的。
慕懷霎時覺得自己剛才的那番話很是過分,他低下頭,支支吾吾:“姐姐,我剛才,剛才不是故意那樣說你的……”
聲音越來越低,直到最後聽不見。
段槿煊笑了笑,“朕知道。”擡手拍了拍他的腦袋,“姐姐知道。”
慕懷乖乖地讓她拍着,想了想她說的那些,猶疑着問:“姐姐要慕家金蟬脫殼,是因為皇後要對慕家下手嗎?可是慕家沒有得罪過皇後啊,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聽到這些段槿煊手一頓,眸色黯沉下來。
“你不需要知道,對你沒有好處,你只要按朕說的去做就行。”她停了一下,又說,“還有,朕會派人把你送到北漠,你要在那裏待滿一年的時間,期間京城可能會有一些變故,但你記住,不管聽到任何消息,你都絕對不能回來,否則朕的心血就白費了,聽見沒有?”
慕懷卻抓住了一個關鍵詞,“變故?什麽變故,姐姐你會有危險嗎?”
她目光閃爍,而後平靜如初,“不會,”她笑笑,“朕可是帝王,怎麽可能會讓自己有危險?不過确實有些棘手罷了。”
見他一臉擔憂的模樣,她又安慰道:“放心吧,姐姐不會有事的,等一切塵埃落定,姐姐就把你和妙妙接回臨州,你想開醫館還是想進太醫院朕都随你,這樣可好?”
“嗯,”慕懷點點頭,還是不放心,又囑咐說,“那姐姐一定要好好的。”
“好。”段槿煊應下,忍不住又去捏他的臉,觸手之處沒有了往日的綿軟,換上幾個刀削的棱角。
她一愣,仔仔細細去看,這才發現她的這個弟弟竟在不知不覺間褪去了稚嫩,已然長成了玉樹臨風的俊逸少年。
她不禁感慨,“沒想到朕的搗蛋鬼竟也長大了……”
雖然是無法實現的事情,她還是想說:“等你們回來,朕親自給你和妙妙籌備婚禮,一定要讓你們風風光光地成親。”
慕懷的臉瞬間爬了兩團紅暈,耳廓甚至能滴出血來。
別別扭扭着,“謝,謝謝姐姐……”
身形樣貌都變了,可這性子卻還是這樣的小孩子氣。
段槿煊暗笑。
不過這才是她想要的,慕懷身上最難能可貴的,就是這顆純淨無暇、敢作敢為的赤子之心。
目光和語調都柔和了下來,她望着他,慢慢說:“慕懷,你要知道,姐姐絕不可能害你,也絕不可能毀了你所在乎的一切。”
帶着嘆息的安慰吹拂進慕懷火辣辣的耳朵,慢慢撫平了那脹痛的感覺。
暮秋的陽光從窗棂零零散散地照進來,淺金色、微涼意。
她在笑,但是這笑卻是那樣的疲憊不堪,甚至連這一縷輕薄的陽光都承受不住。窗棂的方格将陽光分割,在她的身上印下了一張巨網,不論她走到哪裏,不論她做何動作,這張巨網都如影随形,将她團團禁锢,掙脫不得。
不知為什麽,慕懷突然有點想哭。
他覺得自己很沒用,都快十六歲了,他還是毛毛躁躁的,根本就不是一個男子漢該有的樣子。段槿煊為他做了這麽多,他沒有回報不說還經常搗亂,這次她還為了保全他費了這麽多的心血,可他卻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什麽,哪怕只有一點點。
他很氣,氣自己。
他暗暗發誓,從今天開始一定要沉澱自己的性子,他一定要成為能夠保護別人的人,保護她,保護妙妙,保護慕家,自己在乎的應由他自己去保護。
他一定要成為這樣的人,成為強大而有用的人,這樣才不會辜負段槿煊為他付出的這一切。
于是就在這一剎那,他突然就長大了。
像是妙妙最喜歡的銀杏,披上了金黃的铠甲,他也該為別人遮風擋雨了。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了?”
妙妙的一句問語結束了慕懷的敘述,他将情緒從中拉回,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妙妙很是不滿,抱怨道,“害得我瞎擔心,還以為我們真的只能來生再見了呢!”
慕懷輕笑一聲,抱着她的手又緊了緊,“告訴你我們就真的要來生再見了。”
“啊?”妙妙不懂。
“你太單純,什麽都寫在臉上,皇後是什麽人,他心思缜密、眼神犀利,若是提前告訴你,你肯定就不會那麽緊張害怕了,他一眼就能看出不對勁來,到時候陛下的計劃全部泡湯,別說是我們兩個了,就連陛下都難以保全自身。雖說是戲,但總要有點真情實感才好騙得過我們的這位觀衆嘛。”
“哦。”妙妙一知半解地點點頭,想起什麽來,問道,“我們真的要去北漠嗎?”
說起這個慕懷還有些糾結,他不想走,段槿煊說是說她不會有危險,但不知道為什麽,慕懷總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想留下來,即使幫不上什麽忙,但總比在千裏之外幹着急要好得多。
可是他又擔心妙妙……
妙妙好像能看懂他的心思似的,一骨碌爬起來,看着他的眼睛說:“公子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妙妙永遠都支持你,你去哪妙妙就去哪!”
她的眼神無比真誠,慕懷看了她半晌,而後釋然一笑,重新把人攬進懷裏,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懶懶道:“嗯,我的妙妙如此懂事了,本公子甚感欣慰。”
為數不多的誇獎讓妙妙欣喜不已,她任憑他靠在自己身上,想了一會兒,問了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
“眼看着就要出城了,我們下一步要做什麽?”
慕懷雙眼一眯,顯然了然于胸。
“去找一個人,”他說,“一個在兩個月前,就已經‘薨逝’了的人。”
臨近四更天,宇謙回到了翊輝殿。
段槿煊站在窗邊,披着徹夜而燃的燈火,卻還是禁不住寒風的侵襲,掩唇咳了起來。
宇謙急忙取了鬥篷走過去,段槿煊搖了搖頭推開他的手,咳嗽着回到桌邊坐下。
“都辦妥了?”
“是,眼下應該已經出城了。”
“嗯。”段槿煊拿起筆,在紙上畫了個圈。
入目兩列,一列畫圈,一列打叉,圈為護者,叉為除者。
而眼下,唯有一個“孟”字幹幹淨淨,不着标記。
她看着這個字,又不像是在看,眼神迷離幽遠,不知在想些什麽。
良久,雙眼聚焦,她在虛空中緩緩打了一個叉。
是時候了。
宇謙看着她的動作,問道:“下一步是靖禦?”
段槿煊狡黠一笑,糾正道:“是靖貴君。”眼底滑過一絲狠決,“總要把他捧上天,摔到谷底的時候他才能必死無疑。”
宇謙恍然。
“江南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眼睫一動,宇謙回道:“都安排好了,監斬官和劊子手也都打點疏通了,只等行刑那日連相的人前去劫囚。”
“嗯,你和歸寒辦事我放心。”段槿煊放下筆,負手看着那個被牢牢護在圈裏的“慕”字,慢慢說,“朕這次,是真的傷了慕家的心了。”
那唇角的弧度不知是欣慰還是苦澀,宇謙于心不忍,出言相慰,“他們總會明白陛下的苦心的。”
段槿煊卻搖了搖頭,“不,他們最好永遠都被蒙在鼓裏,這樣對誰都好。”
宇謙想了想,點點頭,“也是,萬一被慕家知道了真相,發現陛下這麽做都是為了保慕家周全,他們定會後悔歸順皇後和連相,到時候兵戎相對,陛下所有的心血就都白費了。”
段槿煊笑着看他,“說的不錯。”換了個問題,“那你知不知道朕為何一定要讓慕家歸順皇後?”
這個宇謙還真不明白,“奴才不知。”
“因為慕家表面上是藥商,實則——”段槿煊拿起宣紙對折,放到了蠟燭上,她把燒着的紙舉在空中,“做的是這個。”
宇謙不明所以,烈焰火光燃燒在他眼裏,忽然,腦中靈光乍現,他驀地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指着那火,“難,難道說……?!”
“沒錯,”段槿煊颔首,揚手一揮,火光偃息,“慕家真正做的,是軍火生意。”把燃燒殆盡的宣紙随意一丢,“慕家是皇商——皇家藥商,也是皇家軍火商。複國之計驚險萬分,定要做萬全的準備,行軍打仗,怎麽能少了軍火呢?”
宇謙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那,那軍火給他們了,我們的軍隊怎麽辦?而且到時候孟家肯定也會趁亂造反的,襄軍根本應付不來的,難道真的要讓他們全軍覆沒嗎?”
“你覺得可能嗎?”段槿煊反問,不等他回答,她又說,“孟家現在雖有軍隊,但遠在西南,況且孟靖真現在深得隆寵,孟家還在篡位和攝政二者中舉棋不定,朕若是他們,一定會選擇後者,一來保險,二來不至于背負罵名。不過也不得不防,朕已經和歸寒安排好了,朕也留了一庫軍火,到時候朕先逼孟家造反,襄軍主力帶着這些軍火向西南方向進軍迎敵,以孟家的實力是絕對招架不住的。而這時正是逼宮的絕好時機,連君則不會錯過的,朕會派歸寒領禁軍作戰,到時候敵衆我寡,節節敗退,防不住也是意料之中,連君則逼宮複國,歸寒趁機詐死,一石二鳥,朕不會做吃虧的買賣。”
她笑笑,“誠然,兩軍交戰必有傷亡,但朕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将傷亡降到最小。”
竟然,早都安排好了嗎?……
她的處之泰然讓宇謙後背冒了一層冷汗,如此周全缜密的計劃,她到底謀劃了多久?……
可是……
“小姐你呢?這個計劃中,你在哪裏?”
長睫垂落,蓋住了眼瞳裏最後的光,段槿煊低下頭,聲音涼薄,“沒有我。”她說,“我的結局,由他來寫。”
“由他來寫……”宇謙喃喃重複,心裏一急,他往前邁了兩步,“萬一他要你死呢?!”
段槿煊倏忽笑了,她看着他,眼裏毫無波瀾,她翕唇,輕聲道:“那就死好了。”
宇謙瞳孔驟縮。
她又說:“早已想到的,不是嗎?”
如此雲淡風輕的語氣,如此安之若素的神态,好像說的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宇謙卻越聽心越涼。
段槿煊看他這個樣子又是一個微笑,“別擔心,宇謙,我也定會護你無虞的。”
“我不要!”宇謙猛然開口,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竟不經意間改了自稱,“我從小就跟在小姐身邊,和小姐一同長大,我的命是小姐的,小姐去哪我就去哪,我不會離開小姐的,就算小姐趕我我都不會走,小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又被威脅了……
段槿煊無聲笑笑,她剛想再勸,就聽宇謙那毅然決然的聲音。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铿锵有力,斬釘截鐵。
她再難開口了。
喉間突然一癢,她猛就咳了起來,宇謙吓了一跳,趕緊跑上前順着她的後背。
“這是怎麽了,怎麽咳得這麽厲害?!”段槿煊沒時間回答他,臉憋得通紅,宇謙心下一慌,忙往外跑,“奴才去請禦醫!”
段槿煊眼疾手快,一把就給扥住了,她捂着嘴費力地搖了搖頭,硬生生擠出兩個字。
“……無妨。”
哪知這竟徹底惹惱了宇謙。
他甩手,吼:“無妨無妨,我最恨的就是這兩個字!”
段槿煊一愣。
“從小到大我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兩個字!受傷‘無妨’;關禁閉‘無妨’;餓了三天三夜‘無妨’;生病‘無妨’;灌藥‘無妨’……甚至就連去死你也說‘無妨’!可到底哪一個無妨啊?!全都有妨……全都是!”宇謙狠狠地挫了一下眼睛,眼底瞬間通紅一片,“長這麽大你有沒有過過一天快活的日子?你全部都是為別人而活,你從來就沒有過你自己!”
他忽然泛起哭腔,憋不住地抽噎,“……小姐,你能不能心疼心疼自己?……我求你了……”
聲音到最後微不可聞,他雙手捂住臉,頹然地彎下腰去。
段槿煊眼裏抹過一縷黯色,她拼命忍住嗓子裏的刺癢,走過去,把他扶了起來。
“宇謙,我知道你心疼我……咳!”喉間一哽,她還是控制不住又咳了起來,及時扣住脖子,這才沒讓更加劇烈的聲音沖出來,她緩了緩,又說,“但我是真的沒事,就是嗓子有些癢,你別擔心,不嚴重的。”
她避重就輕。
宇謙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
他知道她不會聽的。
不過是無用功。
一聲輕淺的嘆息,段槿煊遙望着紙上的內容,略帶蒼白的臉上是滿足的笑。
她呢喃:“就要成了……到那時,我再也不會這麽累了……”
她的聲音淡如秋水,薄如曦光,是潺潺無盡的期許,是終有破日的希望。
宇謙瞬間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