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連君則背着手俯視着跪在地上的兩人,眼角眉梢盡是輕蔑的笑意。
妙妙吓得魂魄盡失,在慕懷的懷裏不停哆嗦,慕懷的臉色亦是慘淡非常,但比起妙妙來,他尚存一分清醒,抱着她不停撫慰。
連君則旋身坐到椅上,悠然地端起茶盞飲啜,舉手投足間皆是風雅,恍若置之度外般的翩然。
若不是當事者,定不知曉便是這樣一個不染俗塵的人,随時可以置腳下的二人于死地。
不,應該說,他勢要如此。
果不其然,他吩咐身邊的三九,“去,請陛下過來。”
雲淡風輕的幾個字,卻像泰山壓頂一般讓妙妙瞬間癱軟。
慕懷急忙托住她的身體牢牢抱着,邊輕拍着她的後背邊暗暗打量椅子上的人,英眸中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芒。
時間過得極慢,四周又安靜得瘆人,更漏聲顯得格外刺耳,一滴一滴敲在心上,妙妙覺得自己連呼吸都不能了,她絕望地把眼淚灑在慕懷的脖頸上,心裏只有三個字——
死定了。
慕懷感受到了她的這份心思,心裏很疼,但也只能忍耐着。
他不能告訴她。
至少現在不能。
大約滄海變成了桑田,段槿煊才出現。
一進門看到衣衫不整、相擁而跪的兩個人,她的第一想法是——
這小子還真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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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想法——
那丫頭還真膽小。
她自覺冷了語調,緩緩道:“這是幹什麽呢?”
目光移向施施然起身行禮的那個人,她的面容立刻又沉寂了幾分。
連君則躬身作揖,“臣,參見陛下。”
段槿煊象征性地托了托手,“皇後免禮。”
“謝陛下。”
一抖衣袂,他端起右臂踱到慕懷和妙妙身前,面向段槿煊道:“今日是寒衣節,尚衣局新制了一批冬衣,臣看今天天氣好想着出來散散步,順便把冬衣給各宮送去,卻沒想到竟在這雲祥宮裏看到了如此穢亂宮闱的一幕。臣掌管後宮事宜,其實可以直接下旨杖斃此二人的,但皇貴君身份貴重,又極得陛下寵愛,臣不敢貿然行事,所以只好煩請陛下前來裁決。”
段槿煊沒有立刻回應,而是淺淺地望着他,那雙鳳眸裏的目光極淡,淡到根本看不出半分情緒,像是一汪死水,毫無波瀾,卻又清澈見底。
偏還讓你抓不到裏面的任何東西。
境界又高了一層啊……
連君則心想,不過那又如何,今天這一局,她必輸無疑。
二人對視了許久,就在段槿煊啓唇之際,連君則非常自然地接下了剛才的話。
他複彎下腰,滿滿的愧意,“況且臣作為六宮之主,本應打理好後宮為陛下分憂,可這宮中卻出現了這樣的事,實乃臣之失職,便也請陛下一同責罰吧。”
語調平穩,話語負疚,神态自如,動作恭敬。
好一個滴水不漏的賢後形象。
把眉梢往上一挑,段槿煊上前親手扶起了他,流蘇不小心蕩到他的臉上,碧玺的冰冷瞬間充斥到四肢百骸,他一僵,眼眸擡起,暮秋的陽光攜着淩風刺骨襲在她胸前的金絲龍紋上,反射出來的寒芒不留任何餘地地紮進他的眼裏,凝成了針尖般的瞳仁。
而下一瞬,他恢複了應有的從容。
仿佛剛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但這一切被段槿煊盡收眼底。
她不動聲色地直起身,唇上抹了淡笑,“朕為何要責罰你?”她反問,“皇後已經做得很好了,只不過這後宮難免有膽大包天之徒讓人防不勝防。幸好皇後及時戳破此人面孔,如若不然,朕還真不知道皇貴君這副儀表堂堂的皮囊下竟藏了一顆如此□□龌龊的心!”
眼刀淩厲地劈向慕懷,聲音冷到極點,“皇貴君,你膽子不小啊!”
她說得極慢,一字一字格外清晰,冷硬的程度讓慕懷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抱着妙妙的手收緊了幾分。
無聲掃了掃連君則那藏在嘴邊成竹在胸的淺薄笑意,段槿煊眼角一動,放緩了語氣,“皇後言之鑿鑿,還有這麽多雙眼睛看着,你懷裏又有那麽一個明顯的證據,是鐵板釘釘的穢亂宮闱之罪。皇貴君,你可還有什麽話要說?”
慕懷閉口不語。
“無話可說?”壓下尾音,眼裏滲了狠決,“很好,來人!”
宇謙一步上前,“在!”
“傳朕旨意,皇貴君慕氏,目無宮規、穢亂宮闱,即刻褫奪一切封號,貶為庶人,賜鸩酒!”
宇謙面不改色,“是!”
眼睛一眯,渾身散發着迫人的危險氣息,“養了這般‘有本事’的子孫,慕家,也不用留了。”
慕懷霍然擡頭,眸裏似是能噴出火來,他死死咬緊牙關,一動不動地盯着段槿煊。
她與之對視,眼角是只有慕懷才能捕捉到的細微顫動。
她慢慢說:“慕家,滿門抄斬。”
慕懷還未作何反應,妙妙先嘶喊起來。
“不——!”
慕懷趕緊攔住她,“妙妙!”
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妙妙竟然三兩下就掙脫了慕懷的桎梏,跪爬着去到段槿煊的腳邊,像是溺水者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死攥着那塊毫無溫度的綢緞。
“你放過他,放過慕家……我求求你了!你放過他們!”眼淚噴湧而出,順着臉頰一直滑進微敞的衣領,頭發胡亂地黏在臉上,別提有多狼狽。
她苦苦哀求,“都是我的錯,是我勾引的公子……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求求你,別殺他……求求你,求求你了!”
那樣的凄厲,那樣的卑微,無人不為之所動容——
除了告發者和處決者。
目的達到,連君則作壁上觀。
目的已成,段槿煊袖手旁觀。
不過看着這個明明膽小如鼠此刻卻孤注一擲的妙妙,段槿煊的眼裏閃過一絲玩味的色彩。
她彎腰勾起她的下巴,低着嗓音,“哦?是你勾引的他?”
妙妙抖如糠篩、臉色煞白,那雙眼睛卻堅定無畏地對上她的。
“……是!”
“呵。”段槿煊嗤聲一笑,“本來還打算留你個全屍的,現在看來也沒有那個必要了。”
她厭惡地一甩衣袍,妙妙順勢被扔到地上。
“罪奴妙妙,腰斬。”她冷冷丢下這句話,轉身往外走。
“妙妙!”慕懷急忙爬過去抱起妙妙,牢牢擁在懷裏死也不肯撒手。他的臉蹭着她的,他的手在她的背上,他不停地安撫,聲音急切卻不失溫柔,“別怕,我在呢,我在呢……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段槿煊頓住腳步。
這小子配合得還挺不錯。
她不曾轉身,冷笑,“好一對苦命的鴛鴦,既然你們如此情深意切,那朕就成全你們,一同賜酒吧。”
這時宇謙端來了鸩酒,兩個銀杯,瑰色的酒漿極其誘人,殊不知竟是致命毒藥。
段槿煊瞅了一眼,撂下句“皇後監刑”就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連君則微訝,他倒是沒想到段槿煊會讓他監刑。
不過這也是讓他安心的好機會。
宇謙暗自打量,在他注意之前斂眸走過去,“請問皇後何時執刑?”
連君則嘴角一直噙着笑,他一掀衣袍重新坐回去,若無其事地看着地上的那一對,淺淺呼出兩個字,“即刻。”
懷裏的人震顫,慕懷趕緊哄道:“不怕,妙妙,不怕……我和你一起……”
宇謙把托盤奉到他們面前,遞了一個不着痕跡的眼色過後,他規矩道:“慕氏,請吧。”
慕懷并沒有立馬就接,轉而用狠毒的眼神射向連君則。
“今日我栽在你的手裏是我疏忽大意,不過你也別高興的太早,遲早有一天,你會落得個比我要慘上千百倍的下場!”
面對如此咒怨,連君則但笑不語。
那笑溫潤謙和,恰到好處,讓人找不出半分破綻,仿若一切都與他無關。
從他的眼裏尋到了一絲極其暧昧的舒然,慕懷覺得差不多了,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另一杯含在口中,扣住妙妙的頭,渡進了她的嘴裏。
這是一個瘋狂中帶着纏綿,冗長中帶着決絕的吻。
濃郁的血腥霎時充滿口腔,卻依舊無法分離這緊緊擁吻着的兩人。
不知是吻得太過激烈,還是鸩酒藥效太快,須臾之間,他們便失了所有的力氣,雙雙癱倒在地。
手相牽,額相抵,妙妙早已哭成了淚人。
她掙紮着,雙眼瞪得老大,鮮血不斷地從嘴裏冒出來,沖得話語支離破催。
“……公子,來生……來生,我們再在一起……好不好……”
未等他回答,死命抓在他手上的力度猝然消失。
慕懷溫柔地看着她,艱難地擡起手擦着她滿臉的血淚。
他目光癡纏,動作輕柔。
傻丫頭……
他心裏說,
何必要等到來生?
今生我們就能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臨州郊外。
夜深沉,月朦胧。
一輛疾行的馬車上,衣着樸素的年輕公子抱着一個嬌小可人的姑娘安安靜靜地坐在車廂裏。
姑娘眉間一皺,嘟嘟色澤紅潤的嘴唇,公子輕聲一笑,忍不住低頭親了親。似是被擾了清夢,姑娘不滿地鼓起腮幫,随後幽幽轉醒。
眼前模糊一片,她揉了揉眼睛,仔細去瞧,一張俊朗的臉便闖進視線。
她登時張大嘴,震驚無比。
“公,公子……?!”
“嗯,”一聲淺應,手落在她的腦袋上揉了揉,笑得溫柔。
她低下頭去不知在想着什麽,半晌,她喃喃道:“早知道死了能跟公子在一起,我早就求陛下要酒喝了……哎喲!”
額頭上突然一個爆栗,她立馬就吼:“你幹什麽?!”
“怎麽‘死’過一回了還這麽傻,妙妙,你說本公子到底是怎麽看上你的?”
她又愣怔起來,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
聽聞一聲無奈的嘆息後,她覺得嘴裏被塞了一口又軟又糯的東西。
唔,好濃的奶香味。
“一天沒吃東西了,先墊一墊,等出了城我帶你去好好吃一頓。”
她下意識問:“死了還會餓嗎?……哎呦!”
又是一個爆栗,她幽怨着去瞪始作俑者,後者正看傻子一樣地看着她,“笨!活着才會餓!”
她更加驚詫了,話也說不清楚,“所,所以說,我們,我們到底……死沒死?”
不知道這是嘆了第幾次氣了,慕懷覺得好累啊——跟她說話好累!
但誰讓她是他的心上人呢?
所以再心累他也耐着性子跟她說:“我們沒有死。”
“沒有死?”妙妙不信。
“嗯,沒有死。”
“真的沒有死?”妙妙依舊不信,“不可能啊,我們都……”
慕懷直接咬住了她那喋喋不休的唇瓣,像是确定般,他狠狠咬了一口。
“嘶……”妙妙倒吸一口冷氣。
慕懷離開她,“疼嗎?”
妙妙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頭頂又是一聲輕笑,妙妙回過神,摸了摸被咬得紅腫的嘴唇,眼睛一亮,驚喜道:“我們真的沒有死哎!”
“嗯。”慕懷攏了攏她的頭發,“而且我們現在在出城的路上。”
“出城?”驚喜變回驚愕,“我們出宮了?!”
“對,出宮了。開不開心?”
“開心開心,可開心了!”不過小臉又皺了起來,“可是我們不是喝了毒酒嗎?怎麽會……”
“是‘夢死’。”慕懷打斷她。
“夢死?”
“一種假死藥。”慕懷解釋道,“服用後會造成一種呼吸盡無、吐血而亡的假象。服用夢死的人會做一場夢,兩個時辰左右就會自動醒過來。”
“原來是這樣……”妙妙若有所思。
慕懷知道她在疑惑什麽,索性将一切告知,“是陛下安排的,用這種方法讓我們金蟬脫殼。”
“陛下?!”妙妙驚呼,她覺得她這輩子的震驚都要在今天給用完了,“為什麽啊?”
慕懷低下頭去,目光凝重,思緒回到十幾天前。
那是一個午後,他正在午休,突然覺得有人輕輕拍了他幾下,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便看到床邊含笑的段槿煊。
“姐……”
“噓。”她把食指壓在唇上,又指了指床裏睡得正甜的妙妙,慕懷意會,輕手輕腳地跟她出了寝殿。
他們去了書房,一路上竟沒有看到半個人影,慕懷不免奇怪。
還沒等着問就聽見旁邊的人說:“朕有事跟你說,不想讓別人知道。”
說着進了門,宇謙早就等在那裏,跟段槿煊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走出去。
“砰”的一聲,宇謙把門緊緊關上。
殿內就剩他們兩個人,慕懷腦中瞬間警鈴大作,他一下子抱住自己,身體往後仰,一臉警惕地盯着她,“你想幹嘛?!”
段槿煊不知為何突然來了興致,慢悠悠逼近,壓着嗓音,“你說呢?……”
慕懷“咕咚”一下咽了一口口水,“你你你,你別過來!我我我告訴你啊,你你你你你這是逼逼逼良為娼!”
“噗嗤!”段槿煊還是沒忍住。
慕懷絲毫不敢放松警惕。
段槿煊看着他這副誓死不從的樣子簡直是哭笑不得,但想到今天來的目的,她眼神一凜,屈指放在鼻下漸漸收斂了情緒。
語氣也嚴峻起來,“慕懷,你聽着,朕接下來的話非常重要,你一定要一字一句牢牢記在心裏,明白嗎?”
剛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這麽嚴肅了呢……
慕懷心裏直犯嘀咕,但也還是老老實實點頭,“明白。”
段槿煊拉着他坐下,開口,“第一件事,你這宮裏有皇後的眼線,你的一舉一動皆被他所監視。”
慕懷一下子把眼睜到最大,下巴也快驚掉了。
“什,什麽?!”
“沒錯,皇後可能很早之前就知道妙妙的真實身份了。”段槿煊的臉上也多了一絲疑惑,“朕不知道皇後為什麽這麽久都沒有戳破你們的關系,但是在朕看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對你發難。”
“那怎麽辦?!”慕懷驚呼出聲,段槿煊忙捂住他的嘴,“你這小子,是想讓整個皇宮都知道嗎?”
慕懷趕緊搖頭,段槿煊恨鐵不成鋼地瞅了他一眼,這才松了手。這下慕懷學乖了,把聲音壓到最低,“那怎麽辦?”
“這就是朕要說的第二件事。”段槿煊條理清晰,一字一句道,“你不必慌亂,也不用緊張,往常怎樣就怎樣,而且還要故意在下人面前暴露你和妙妙的關系……”
“為什麽?”慕懷立馬問道。
“先聽朕說。”段槿煊有些不滿他的急躁,眉峰一壓,接着說,“朕要逼皇後對你動手,這樣朕才能借此機會讓你和妙妙假死,從而把你們送出宮去。”
“嗯嗯,然後呢?”慕懷豎着耳朵,非常認真的樣子。
段槿煊很是無奈,“這會兒你怎麽不問朕為什麽了?”
慕懷很是聽話,立刻問:“為什麽啊?”
段槿煊突然有點後悔跟他說這些了,但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時候了,她顧不了那麽多,總之她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他只需配合便好。
“金蟬脫殼。”她說,“朕要你們脫離慕家。”
慕懷眨巴眨巴眼,一個個“為什麽”随之蹦了出來。
“具體的原因朕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總之朕不會害你們。”話鋒調轉,她雙眼擒住他,“不過,朕需要你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