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夜,含章殿。
連君則已經等了很久了。
從午後等到黃昏,再從黃昏等到深夜。
——她還是沒有來。
怕是,
不會來了吧……
極輕極長的一聲嗟嘆後,他熄滅了最後一盞燈,和衣而卧。
輕淺的腳步聲在這靜谧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連君則霍然睜眼。
緊接着是緩慢的推門聲,再然後,脫衣的窸窣聲……
“咣當——”
段槿煊只覺一陣天翻地覆,下一瞬人就已經穩穩地掉進一個帶着淡淡竹香的懷抱裏。
月深沉,在這微弱的光霧裏,夢中人的臉近在咫尺。
劍眉星目,柳眉鳳目;高挺的鼻,雅致的鼻;薄朱之唇,梅瓣之唇。
是彼此最最熟悉,也是最為陌生的模樣。
四目相對,情愫翻湧。
他們有多久沒有觸碰過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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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半月?
不是很久,但覺冗長。
她好像又瘦了……
他的手扣在她的腰間背上,掌下是清晰的骨骼,硌得人生疼。
夜色朦胧,竹香清幽,段槿煊覺得自己有些醉了。
其實她很後悔允諾他今夜前來,她不想再給他任何的錯覺。
其實她可以不來的,可是沒有辦法啊,在她回神之前,人已經到了含章殿門前了。
她想見他。
……很想。
但心中最後的理智逼迫她停下了步伐,她躲進了牆角,決定等到殿內一片昏黑之後再進去。
但她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半夜。
——他也等了半夜。
她進門、脫衣,床上的人都沒有反應。
他應是睡了,她松了一口氣,之後就大意了,一擡腳踢到了什麽東西,緊接着随着一聲脆響,她整個人一下子就往前撲去。
但很顯然,她沒有摔倒。
他接住了她。
在同一時間。
——他沒有睡。
段槿煊不知道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時候她在想些什麽,只是覺得心裏有一塊地方突然就塌了,進而土崩瓦解,不可收拾。
殿內一點光亮都沒有,借着慘淡的月光,她唇上閃了一下,立刻吸取了連君則的注意。
目光移過去,她的唇好像在輕顫着,微微張開,像寒冬臘月半開未開的紅梅,霜雪輕落,引得一陣脆弱的搖曳。
媚人而不自知。
連君則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這朵即使在昏暗中也極具誘惑的紅梅,喉間不停滑動,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壓制得住那一品柔美的沖動。
段槿煊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只是那愈發沉重的喘息讓她清醒了不少。
他眸中的光越來越亮,她甚至都能看到自己映在裏面的影子,她猛一睜眼,伸手一推,瞬間脫離出去。
懷中一空一涼,只剩停在半空還未收回的雙手。
他頓了半晌,緩緩放下胳膊。
轉身點上燈,在黑暗中的時間太久,即使是這柔和的燭光也讓段槿煊感到異常刺眼,她下意識眯眼,擡手去擋。
等眼睛漸漸适應後,她拿開手,面前是咫尺相隔的人。
她立馬往後挪了一步,這個細小動作落進連君則的眼裏,便是無可附加的傷。
段槿煊看不懂他望着她的眼神裏所裝着的東西,只有那眼神的主人才知道心裏那份沉重的壓抑到底是因為什麽。
他們就這樣互相望着彼此,不言不語、不聲不響。
……
太安靜了。
段槿煊首先從這凝絕的氣氛中脫離出來,她偏轉了視線,略顯急促地扔下一句“朕去沐浴”就悶頭去了後室。
徒留剩下的人垂首停在原地,眸光晦暗不明。
微涼的水澆熄了那顆熾熱難耐的心髒,跳動趨于正常。
段槿煊拍了拍自己的臉,水珠四濺,她找回了那份被她遺忘了很久的冷靜與淡漠。
穿好寝衣回殿,連君則正坐在床邊看着一本書,桌邊燭光綿柔,映襯着公子玉面長身,帳幔上幾縷淺薄的影子,清傲孤立,卓雅翩然。
是往日裏他等她的情景。
玉白的手指随意翻動,心思顯然不在書上,見她過來,連君則放下書,起身相迎。
清明了許多的段槿煊這才看清他今日穿的依舊是一身淡青的長衫,好像自從她說過喜歡看他穿這樣的顏色之後,他便再也沒有換過其餘的色彩。
青白,飄逸,不染俗塵——
是她深愛的清絕玉公子。
也是未來的帝王。
目光變得晦寞,她選擇不再去看。
可面前又伸來一只手,段槿煊遲疑了半晌,還是抵不過內心深處最醇烈的渴望,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體質關系,她的手一直都是微涼的,在這晚夏的夜裏顯得格外沁人,讓他忍不住想要汲取更多。
默默收緊手指,連君則随她來到床邊。
背對着他,段槿煊的眼迅速地眨了一下,提前一步躺到了床上。
連君則抿起唇看着她,并不動作。
段槿煊微愣,仿若恍然一般笑了笑,解釋道:“在別的宮的時候朕怕擾了他們好夢就一直睡在床側,這會兒倒是不習慣睡裏面了。”坐起身讓了個位置,沖他說,“皇後進去吧。”
連君則依舊不動。
她又說:“皇後便也跟他們一樣,不用早起侍候了。”
那雲淡風輕的口吻和若無其事的微笑讓連君則覺得刺耳又刺眼,面部線條繃得更緊,黑瞳幽沉下去。
眼角一動,他垂首,“陛下,這是含章殿。”
語氣無比恭敬謙和,可字字帶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段槿煊不免一笑,妥協道:“好,既然皇後執意以身作則為六宮之表率,那朕成全你便是。”說完往裏移去。
晚風進殿,搖晃着微弱的燭火融進帳幔,連君則平躺在床上,朦胧的光蓋在他和身邊之人的身上,明明是如此的夢幻,明明是如此的缱绻,可為什麽他和她就不能呢?
他慢慢轉過頭去,段槿煊安靜地躺在那裏,呼吸勻長舒緩,雙手疊在腹上,輕微起伏。
應該是睡着了。
連君則輕輕支起身子向前傾去,他靠得很近,她長長的睫羽根根分明地印進他的眼裏,他稍做呼吸,如扇的眼睫輕拂,慢慢變成顫動,又眨了幾下,然後睜開。
本來段槿煊也沒有睡着,聽見身邊窸窸窣窣的聲響,還以為是他在翻身并沒有在意,可越來越近的呼吸聲讓她覺得不大對勁,于是她佯裝被吵醒的樣子睜開了眼。
面前是他放到最大的臉,她心中微怔,但并沒有被吓着。他的眸子緊緊地盯着自己,因背着光,那雙眼瞳裏沒有半分光亮,幽深晦暗,仿佛是萬年寒淵,引着她一步一步淪陷,毫無自救的機會。
他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臉上,有些燙,她頓時一顫,抓住了崖壁上的枯枝,艱難地爬了上來。
“……皇後怎麽還不睡?”
聲音是劫後餘生的後怕,有些發軟,略含顫意,但傳進連君則的耳朵裏,竟成了綿綿脈脈的催命符。
他開口,嗓音低啞的不行。
“陛下……”
心愛的姑娘就在面前,只要他想,他便可以撫上這張讓他日思夜想的臉,也可以吻上那兩片淺朱色的柔軟。
甚至,他可以同她……
他覺得自己走火入魔了。
前一刻他還在斟酌着複國大計的細節,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哪怕是失去她,他也勢要将這萬裏江山奪回,可眼下面對她,那些用狠厲和決心鑄造的銅牆鐵壁瞬間分崩離析。
他一敗塗地。
已然愛到深處,無法自拔。
沒錯,他本可以在很早之前就處理好宮裏的事然後離開的,可他一拖再拖,無非是想要再多一些與她相處的時日,再多一些……
承認吧,連君則,你是真的舍不得她。
比起江山,你更想要她。
弄清楚自己的心意後,心卻更慌了。
他已在江山和她中間做出了選擇,那她呢?她到底愛不愛?還是僅僅只是同自己虛與委蛇逢場作戲?
他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
他的犧牲到底值不值得?
他總要試試才知道。
喉結滑動幾下,他決定繼續剛才的動作。
不知是夏夜悶熱,還是太過緊張,他的額上沁出了薄薄的一層汗,掌心也是濕濡一片。
他眯着眼睛,唇慢慢靠近她,一絲一絲,一毫一毫靠近她……
手漸漸攥緊,身體繃得挺直,段槿煊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蹦出來了。
腦海裏一直有個聲音在蠱惑着她——
“接受吧,接受吧……”
她緊緊閉上了眼,不停地咽着喉嚨。
就一次,就任性這一次……
可是……
不行,絕對不行!
她已“不是”處子之身,任性的結果就是——
功虧一篑!
她險些又掉進了懸崖。
不幸中的萬幸,千鈞一發之際,她找回了最後的清醒。
一咬牙,決然扭頭。
她依舊閉着眼,喉中發緊,她費了全身的力氣才擠出來一句話。
“……朕困了,睡吧。”
回應她的是冗長的沉默。
眸中的光,終歸還是熄滅了。
連帶着心也暗了。
連君則咬緊的牙關倏爾松開,燭火太過昏暗,讓人看不清唇際牽起的那一抹究竟為何。
他翕唇,一個音節便打着顫旋在空中。
“……是。”
失望之至。
……失望?!
呵,意料之內的結果,又有什麽好失望的。
他重新躺回去,一個翻身。
段槿煊僵硬着回頭,看着那個沖向她的後背,眼中酸澀,繼而濕潤了起來。她悄悄擡起顫抖的手,隔空撫摸着他的輪廓,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這是最好的結果,她應該高興才是,她應該欣慰才對,可為什麽,心會這麽痛呢?……
像是有人在胸口挖了一個洞,把心掏出來,剖開了,揉碎了,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再一點一點塞回去。
支離破碎的疼。
眼裏的濕氣被刻在骨子裏的理智給蒸幹,她無聲一嘆,默默轉過身去。
背對着背,中間是無垠的溝壑。
這大概,是她在含章殿的最後一晚,卻以這種同床異夢的方式結束。
可悲、可笑,但無悔。
窗外突然刮起了風,最後一朵木槿花,
落了。
天氣涼了下來,華陽宮裏的銀杏煌煌粲粲,金黃鋪了滿地,像北漠的沙,像柔滑的鍛,厚厚的一層,隔開了青磚的寒涼。
早上剛下了霜,細細的冰屑籠罩,于是光潔的葉子變成了一片片覆了羽毛的小扇,随風輕扇,繼而飄灑下來,貼着地面卷動,最後偃息。
銀杏是妙妙最喜歡的樹,慕懷曾問過她原因,她說銀杏是秋日裏最從容的戰士,着了一身黃金铠甲,秋風越凜它越醒目,那耀眼的黃色傲然獨立,不像其它的樹那樣黃得頹敗不堪,黃得滄桑不已。
遠在江南的慕府裏,他也曾為她種下了一棵銀杏,那是在他們很小的時候。
到了秋天,他們最喜歡玩的游戲就是坐在金黃的地毯上,一人拿一片葉子,葉柄相交,而後用力一拽,看看到底誰的葉子最堅韌,看看誰的情意最牢固。
兩個人一年年地長大,那棵銀杏也一年年地長高、長粗。
後來進了宮,慕懷求着段槿煊将禦花園的銀杏林移栽到了華陽宮裏,這些銀杏樹都是上百的年歲,又高又大,下的銀杏雨也更加綿密,厚厚的黃金毯上,是兩個頭碰頭肩靠肩的身影。
突然,“啪”的一聲。
妙妙小嘴一撅小臉一皺,一把扔了手裏柄葉分家的樹葉,氣呼呼道:“不玩了不玩了!總是我輸!”
慕懷轉着葉柄,空出一只手把氣鼓鼓的小姑娘攬進懷裏,無奈道:“你看看你,一輸就耍小性子,一點都不可愛了。”
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腮幫,哄道:“不生氣了,來,笑一個。”
妙妙一把撥開他的手,“哼!”
“都及笄了還這麽小孩子氣,真是拿你沒辦法。”慕懷揉了揉她的腦袋,話語裏都是抱怨,可眼神卻快要漾出水來。
“我小孩子氣?!” 妙妙杏目一瞪,“也不知道是誰當初無法無天任性妄為被陛下重罰一頓的。”
聽到她提起陛下,慕懷眸色霍地黯了下來。
妙妙發覺不對勁,舔了舔唇,擡起頭小心翼翼問:“公子,你怎麽了?”
慕懷對上她些許惶恐些許無措的眼神,已然褪去稚氣的面龐柔和下來,挽笑安慰道:“沒事。”
那眼神裏又多了些許探究,慕懷把眉一挑,疑惑道:“怎麽這麽看着我?”
妙妙又往前湊了湊,一臉神秘狀,“我覺得公子好像越來越不一樣了。”
“嗯?說說看。”
“公子好像比以前要沉穩了,也沒有纨绔子弟的樣子了。”
纨绔子弟?
慕懷哭笑不得,“原來我之前在你心裏就是這麽個形象嗎?”
“不是不是,”妙妙急忙擺手,“我是說公子鮮衣怒馬,風流倜傥!”
信你才怪!
慕懷暗笑,故意板起臉,“那你的意思是不喜歡現在的本公子咯?”
“不是不是!”手擺得更急,趕忙谄媚,“不管公子什麽樣子妙妙都喜歡!”
慕懷寵責地乜了她一眼,“小馬屁精……”
挑了兩片銀杏葉,他悄悄試了試,把更韌的那一片留在了自己的手裏,卻沒想到被妙妙給發現了。
她粗暴地甩開遞過葉子來的那只手,氣勢洶洶地指上慕懷的鼻子尖,吼:“好啊,我說我怎麽總是贏不了,原來都是你在裏邊搗的鬼!你說過會永遠讓着我的,那這又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完了完了,一不小心又戳了馬蜂窩,慕懷很是頭疼。
嗯,甘之如饴的頭疼。
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哄呗!
立馬拉進懷裏,“好了好了,我的錯我的錯,別生氣啊,乖!”箍好她亂抓亂撓的小爪子, “好啦別鬧!”
如此寵溺的聲音再加上他暖人心骨的懷抱,妙妙很沒出息的臉紅了。
無理取鬧也偃旗息鼓。
又聽腦袋頂上蕩着水波的聲音說:“知道我為什麽一直要把易斷的給你嗎?”不給她思考的時間,答案潺潺而出,“因為我想要我給你的愛,比你給我的更牢固一些。”
他又說:“妙妙,比起愛你,我想更愛你。”
妙妙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人,英俊的面容、清朗的氣質、溫柔的眼神……
原來不知不覺間,那個雖喜歡捉弄她但遇事永遠擋在她身前的小主人,已經變成了翩翩公子。
她沉溺在了他脈脈柔情裏。
秋風起,銀杏墜落,片片金甲覆于身,于是她的小勇士在這滿目金黃中蛻變成了威然的少年将軍。他環抱着她、凝望着她,她不用擔心會冷,更不用擔心被凜風寒霜所摧殘,因為她的将軍,會用他愈加寬厚的臂膀将她牢牢護在胸口,為她遮風擋雨,為她阻雪掩霜。
發髻不知何時被解開,她一頭烏黑的長發霎時流瀉,穿甲而過,青絲繞在冷金上,慕懷覺得臉上心上都癢癢的。
以柔克剛,大概便是如此吧。
于是他的眼底更泛濫了,波浪逐層蕩了出來,在唇角打出一個纏綿的浪花。
再然後,浪花落到了她的唇上。
一滴水珠濺在心頭,妙妙突然覺得內心好似又千濤萬浪在翻滾,連帶着天也旋了,地也轉了……
是他把她壓在了厚實的金毯上。
灼燙的唇烙在頸間,妙妙不由得輕顫,慕懷将她緊緊裹在懷裏,探手去解她的腰帶。
妙妙的臉也被燙紅,心突突直跳。
她很緊張,也有些怕。
他們不是沒有坦誠相對過,但最終都沒有做到最後一步。
可是這次不一樣,俊朗少年的眸深晦無比,那裏面是滾滾的情潮,毫無征兆地将她淹沒。
她已亭亭,他已風華。
一切,剛剛好。
衣衫退至肩上,他的唇在她鎖骨上流連。
而這時,一聲極為戲谑嘲諷的聲音飄然入耳,兩人霎時面色慘白。
“皇貴君好興致啊。”
作者有話要說:
讓一讓!皇後大人要搞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