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道承二年七月初十,靖常侍孟靖真,留。”
昏暗的燈光下,女帝《彤史》上的唯一一條記錄赫然紙上。
手指攥得生疼,卻抵不過這寥寥幾句帶給人的刺眼之痛。
尤其是那個“留”字,像一把鋒利的尖刀驟然刺在心上,即使他已經做好了承受的準備,但那痛楚還是将他擊得潰不成軍。
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她果然,是想要一個孩子。
只是孩子的父親,她沒有選擇他。
那天連笙告訴他段槿煊寵幸孟靖真之後,連君則一連好幾天都沒敢去确認,但還是擋不住內心的焦躁和難耐,他命人奉來了《彤史》。
若說他之前還有那麽一點點掙紮的僥幸,而此時冊內的記錄,是徹徹底底将他從頭澆到尾的冷水。
趕盡殺絕,毫不手軟。
“段槿煊,你贏了……”
他自嘲地笑出聲,幽凄孤涼。
不過……
“我定會贏回來的!”
戲臺上的對決,二人粉墨登場,是她技高一籌。
那麽戰場上,只有他才會是最終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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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光一瞬恨絕,他把手攥得更緊,脆弱的紙張應聲而破。
他轉而清醒,眼底狂浪驟停。
随便拂了拂那一頁宣紙,往桌上一丢,嘴角勾起寒意,他轉身而去。
而留宿在昭平宮的那個人,卻是睜着眼熬了一夜又一夜。
她扭頭看着床裏早已睡熟的人,下意識裹了裹身上嚴嚴實實的中衣,她側過身去,臉幾乎要挨上床幔,她還是往外挪着,直到緊緊貼着床沿再無半分前進的可能才肯罷休。
她阖上疲憊又沉重的眼皮,深深呼出一口氣。
累,真的很累。
這場心力交瘁的戲就快要演到尾聲,戲中人卻還是沉浸在自己給自己設定的角色裏難以自拔,沒有一個人意識到,在這場你騙我瞞的戲劇裏,他們都抛卻了原本的劇本,只演着內心最深處的真情。
而可笑的是,彼此間卻執拗地認為對方是照本宣科,裝腔作勢。
江山一夢如戲過,你我皆是戲中人。
戲中的你笑了嗎?
戲中的我哭了。
寒漠,哦不,現在是深閨怨婦寒君,看着窗邊悠然吃着冰露的人,俊逸的面龐寫滿了不快。
他不斷地把幽怨的眼刀射到那人的後背,語氣怨怼,“我說你什麽時候放我走啊,這都躺了三四天了也不見人來,再這樣下去我真的要瘋了啊!”
那人自若地放下冰盞,動了動肩膀甩下滿背的寒芒,回身,莞爾一笑,嫣然無方。
“瘋?”段槿煊嗤笑一聲,“朕這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你還想往哪瘋?”
床幔被猛地扯開,露出一張豐神俊朗的臉,只不過那眼角眉梢還是存了些許的風情。
“你這是拘禁好不好?!”歸寒一吼,茶褐色的瞳仁随着睜大的眼眶顯露無疑,“我堂堂正一品大司馬竟要裝個病秧子在這陪你演戲,關鍵是還沒人看的戲,很憋屈的好嗎?!”
段槿煊一揚眉,帶了鳳眸流光,她拍拍衣擺站起來,走到床邊,颠了颠衣袖把手給露出來,彎下腰挑起他的下巴,動作別提有多風流輕佻了。
唇角淺勾,目光缱绻,嗓音低啞魅惑,“看來美人兒對朕很是不滿啊……”尾音曳曳,“這樣吧,給朕笑一個,朕就放你走,如何?”
歸寒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嫌棄着把頭甩開,沒好氣道:“得,爺您還是到別處尋歡吧,奴家脾氣不好,省得一個不小心惹惱了您,奴家暫時還不想丢了這顆腦袋。”
段槿煊直起身,抱着胸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嗯,幾日不見美人兒更烈了呢,不過朕就喜歡美人兒這樣的,不如你就從了朕,朕宮裏有個金屋,朕把你藏在裏面,給你吃天下最好的嘉肴美馔,給你穿天下最美的錦衣華服,如何啊?”
“不要。”歸寒一口拒絕,一骨碌躺回床上,雙手枕在腦後,屈膝翹着二郎腿,悠哉道,“金屋算什麽,大漠寒川才是我心之所往,爺要是能給奴家尋來奴家就從了你。”
“嗯,這倒是難辦了……”段槿煊捏着下巴,困擾狀,“大漠寒川、峻嶺崇山,朕都是要給朕的皇後的,要不你要點別的?”
“不要不要。”二郎腿晃得更厲害,瞅了段槿煊一眼,眼裏全是“你奈我何”的挑釁。
段槿煊壓低眼皮看着他,面露兇色,陰陰一笑,道:“那朕就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作勢就往他身上撲,歸寒非常配合地換上驚慌失措的表情,急忙求饒:“爺饒命!”
段槿煊兩手撐在床邊俯視着他,鼻音一挑,“嗯?”
歸寒一副受了脅迫的良家婦女貌,雙手合十道:“爺放過奴家吧,奴家知錯了!”
那眼神淋漓,雙唇微扁,媚意叢生,嬌态畢露的小模樣喲。
不過段槿煊早就免疫了,秀長的指若有若無地劃過他愈發沉毅的輪廓,氣若幽蘭。
“美……”
“皇後駕到——!”
宦官的高呼聲驀然傳來,歸寒看到面前之人含着戲谑的眼睛瞬間冷峻。
段槿煊直起腰,面上挂起淡漠,從容地把床幔拉好,歸寒望了她幾眼,撥弄了幾下頭發躺回床上,拉過被子來死死蓋住。
連君則一進門便看到坐在床邊的段槿煊正對着床上的人講着什麽,兩靥奕奕,說不出的欣悅。
雙眸一凜,他半跪行禮,“臣參見陛下。”
段槿煊一頓,帶了點愕然轉頭,聲色淡淡,“是皇後啊。”繼而不悅地睇向宇謙,責備道,“皇後來了怎麽也不通傳一聲?”
宇謙規規矩矩垂下頭,回答說:“剛才已經通傳了,陛下怕是沒聽到。”
“是麽?”柳眉半蹙,看了看床幔後的人影,舒展開來,“可能是朕同寒君說話說高興了,算了,是朕沒聽見,怨不得你們。”
又問連君則,“皇後怎麽來了?”
她的臉上是溫和的微笑,卻透着不可名狀的疏離,連君則心裏一沉,語調也低了下去,“臣聽聞寒君的病略有起色,便過來看看,沒想到陛下也在,是臣疏忽了,還請陛下莫要怪罪。”
聲音沉穩、語氣謙和,再完美不過的言辭。
笑容黯了黯,段槿煊重新提起唇角,“哪裏,皇後關心後宮衆人,為朕分憂,是難得的賢後,朕怎會怪罪呢?”
“那便多謝陛下了。”連君則垂首,不再言語。
氣氛凝滞了一會兒,床上的人适時出了聲響。
“歸寒,咳咳,見,見過皇後……”
一字一喘,一句一咳,隔着簾子都能想象得出床上的人是有多麽的虛弱。
連君則眯起眼,不動聲色地看過去,薄薄的床幔後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發絲淩亂地撒在枕上,襯得他更加慘白駭人,雖然有些模糊,但連君則還是看到了他眼下的那兩大片烏青,像是一張宣紙上洇下的濃墨,無論如何也去除不掉。
那個喘息深重的聲音又說:“歸寒實在,咳,實在難以下床行禮,咳咳,還望皇後恕罪……”
連君則剛要說什麽,被段槿煊提前搶了話頭,“無妨,你身體不好,朕都免了你的禮節,皇後寬容大度,定是不會說什麽的。”
有意無意偏了一眼,連君則察覺,忙附和道:“禮節都是次要的,寒君還是早日把身體養好,才不辜負陛下的苦心。”揮手召上三九,他解釋說,“這是上好的山參,補氣安神,送予寒君,望寒君早日康複。”
“歸寒,多,多謝皇後……”
歸寒異常“艱難”地撐起身點了點頭,段槿煊見狀忙扶住他,半是抱怨半是憐愛,“起來做什麽,快躺下,還嫌身體不夠差麽?”
歸寒掩着唇又咳了幾聲,一下子癱回去。
段槿煊細心地掖着被角,拿起手帕擦了擦他的額頭。
連君則冷眼看着,即使那對象不是他他也感受到了她動作的輕柔和疼惜。
心裏股股烈火又在肆虐,妒意作祟,在他反應過來之前,那夾帶着冰碴和冷刃的聲音已然出口。
“既然寒君有陛下陪着,那臣也就不再叨擾,先行告退。”
沉重的步伐甫一邁出,身後接着跟上一聲。
“等等!”
連君則立時轉身,眼中是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期待。
段槿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出口叫住他,只是看到那張她魂牽夢萦了十餘日的臉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她的心裏是說不出的揪疼。
她壓着情緒,強作鎮靜。
“朕好像許久未去含章殿了,等朕陪寒君用完晚膳便會過去。”
“是,臣靜候陛下。”
連君則颔首,而後烏黑的發束揚起了一個輕然的弧度,腳底生風,他轉身離去。
歸寒支起身子懶洋洋地靠在枕頭上,伸出手在那癡癡望着殿門的人的面前晃了幾下,揶揄道:“我的陛下大人,人早走沒影了,您到底在看什麽呢?”
段槿煊一愣,終于回過了神。
“沒什麽。”
騙人。
歸寒心道。
他揚起懶散的聲調,“可算把戲給演完了,要想在精明幹練的連皇後的面前蒙混過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手肘搗了一下段槿煊,“哎,你覺得我演的怎麽樣?是不是已經到達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程度?”
段槿煊哂笑道:“就你?在我這演了十幾年戲的老戲骨的面前還敢自稱登峰造極?你這臉皮也是夠厚的。”
歸寒不以為然地咂咂嘴,“那又怎樣,只要看戲的當了真不就得了?”
“這倒也是。”段槿煊贊同道。
“嗯,竟然把連笙和連君則一起騙了過去,我還真是厲害!”歸寒一揚長發,那表情那神态,別提多自戀了,“連君則今天來就是為了看我到底是不是寒漠,今早上在朝堂上和連笙面紅耳赤吵的那一架我可是中氣十足精神抖擻的,絕對的一員猛将。而且連笙也是親眼看着我回了府的,但他絕對沒想到我半路上竟會換了馬車又折回來,躺在這雲祥宮當我奄奄一息的寒君,他們肯定不會再懷疑我和寒漠的關系了。況且吧……”抹了一把臉上比城牆拐角還要厚的□□,甩了甩手,□□霍地灑在空中沖進鼻腔,登時就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段槿煊被吓了一跳,陡然看向他,歸寒被嗆得不行,臉上左一道右一道,既狼狽又滑稽。
段槿煊哭笑不得。
“阿嚏!”最後一個噴嚏打完,歸寒揉了揉鼻子,沒事人一樣繼續說道,“況且我這一臉的脂粉也不是白塗的,如此弱不禁風、面無血色的病秧子形象,就不信他不上套!”
段槿煊難得的沒有拆他的臺,還非常配合地阿谀奉承起來,“是,今天多虧寒大公子了,朕不勝感激。”
“嗯,舉手之勞,舉手之勞。”歸寒極其受用,不忘自謙一番。
忽然想到了什麽,散漫的神色斂了幾分,他問:“大約用不了多久我就該‘薨逝’了,之後你打算怎麽辦,真的要利用孟靖真?”
段槿煊也凝了神情,“沒錯,如今孟靖真複寵,我也讓人做了僞檔,朝臣們都知道我‘寵幸’了靖常侍,過段時日再重新把他升到貴君之位,再将孟紹青召回朝堂,讓孟家麻痹大意,疏于設計,這樣一來也能夠給連君則他們準備的時間。”
“一石二鳥,果真好策。”歸寒佩服地點點頭,嘴唇一抿,試探道,“不過以現在的局勢來看,連君則很快就要出宮了,你真的舍得嗎?”
說完便見段槿煊低下了頭,兩只手搓揉在一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歸寒看着她這三分倔強兩分隐忍又帶了五分落寞的樣子,心裏有些懊惱自己的多嘴。
手拍上她的肩,柔聲安慰道:“好了,今晚上就見他了,別這麽傷感。”
面前之人的眼睫像是承受不住萬般愁緒一樣劇烈顫動起來,嗓音沾染了自嘲的沙啞,苦笑溢出嘴角,“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一聲重重的嘆息,捏着她肩膀的手緊了幾分,他說:“你不是沒出息,是對自己太狠。但凡你把對別人的寬和與遷就分那麽一點給自己,你和他也不至于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沉默許久,才低低道:“我做不到……也不能這麽做。”
歸寒咬着嘴唇壓抑自己的火氣,話到嘴邊還是硬了起來,“這麽折磨自己很好玩嗎?你一定要把自己逼到絕路才肯善罷甘休嗎?你有沒有想過身邊的人,有沒有想過我和宇謙看到你這個樣子是個什麽感覺?你知不知道我們也會心疼?”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狠下心來,“對不起,我很自私,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啊……”一聲夾雜着幾不可察的哭腔的嘆息消散在空氣中,段槿煊強行忍住眼裏的霧氣,“你們都勸我告訴他真相,告訴他我的感情,我也想啊,我撕心裂肺地想跟他說我有多愛他,可是又有什麽用呢?他把段家當死敵一樣對付了十四年,現在告訴他當年的一切你覺得他會信嗎?我做了破釜沉舟的準備,祖父的遺诏我看過就給燒了,什麽證據都沒有留下,你讓他怎麽相信,僅僅憑我這一張嘴嗎?不可能的,永遠都不可能的……
“好,就算他信了,可是天下人會信嗎?連笙會信嗎?前朝舊臣們會信嗎?要怎樣才能堵住這悠悠衆口?你告訴我,歸寒你告訴我,要怎麽辦……”
歸寒沉默了。
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段槿煊神色凄怆,深深吸了一口氣,眼裏的淚将落未落,“告訴他,之後呢?我要如何自處,他又該如何處置我?他不會娶我,他根本就不愛我,他若是放我走,我又舍不得……到時候我要去哪?除了他的身邊,我哪裏都不想去,可這又偏偏是我最不能留的地方……”
“所以啊,還不如不告訴他,免得徒增煩惱,讓他恨着我,對他好,對我也好……”
眼裏的淚終究是沒有流出來,她對自己情緒的把控,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呵,這也不知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沒用多久她就平複了下來,可歸寒卻遲遲無法抽身,還是段槿煊的一句玩笑話把他給拉回了現實。
“總之還有不少能夠跟你‘濃情蜜意’的日子,朕倒也算幸運。”她複挑起他的下巴,讓他對上自己的眼睛,“美人兒,這段時日就由你來寬慰朕吧。”
她的強顏歡笑,她的苦中作樂,落在歸寒的眼裏,疼在他的心頭。
他看着這個相守相伴了十一年的知己,她的每一絲情緒他都能夠輕易地捕捉到,更何況是眼下如此明顯的牽強。
他嘆息着抱住她,沒有任何的雜念,不做半分的他想,一如這十一年來的純淨情感。
他在她耳邊輕聲地說:“槿煊,你可以哭的……”
她愣愣地落在他肩頭,倏爾苦澀牽唇,“有什麽用呢?……自從四歲那年成為了皇太孫,我就再也沒有眼淚了……”
她把臉埋進他的頸間,脆弱打顫的睫羽掃在他的肌膚上,在心間劃了一道道不見血的傷痕。
她的聲音沉悶凄然,還抹了濃重的一筆依賴和慰藉,她緊緊抱着他的脖子,一遍一遍地呢喃:“歸寒,還好有你,還好有你……”
他應是喟嘆了一聲,雙臂收緊,給她最大的安慰和支撐。
槿煊,別怕,我總是在你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