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段槿煊一進殿門便看到了床上的人。
孟靖真面色慘白昏迷不醒,身上的中衣全都被汗給濕透了,發髻淩散,臉上黏了很多頭發,他緊閉着雙眼,兩條劍眉連在了一起,嘴巴微微張着,呼吸又短又急,顯然是極其難受痛苦的樣子。
之前那個一身錦衣玉帶,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的精致少年,如今卻是如此狼狽羸弱,再無往日半分的矜貴高傲。
段槿煊一手端在身前俯視着他,少頃,問向尚泉:“他這個樣子幾日了?”
“回陛下,五日了。”尚泉答道,“自從禁足常侍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一句話也不說,也不怎麽吃東西,晚上還站在窗戶邊上不知道在看什麽,一看就是一整夜,奴才勸了好多次常侍都不聽,就像是故意折騰自己似的。”
段槿煊聽完沒什麽反應,連君則卻是暗暗冷勾了唇。
如此這般,倒真有那麽點失寵後幽怨的意思。
太醫診完後說就是普通的中暑,再加上近一個月的茶飯不思心情郁結,昏倒也屬正常,調理一段時日就能康複。
段槿煊原本也沒怎麽擔心,只“嗯”了一聲。看到瞬間松了一口氣的尚泉,和他那滿臉的血汗,段槿煊又叫住了太醫。
“你去給他處理一下,天氣這麽熱,別再感染了。”
尚泉受寵若驚,跪下又想磕頭,段槿煊一笑,道:“行了別磕了,難不成你是想做這宮裏第一個磕頭磕死的人不成?”
“奴才惶恐!”尚泉伏在地上。
“好了,你下去吧,正好跟着去太醫院把藥帶回來。”
見着人沒事,連君則也不想讓她多做停留。孟靖真本就在禁足期,這樣一鬧肯定是想要博取段槿煊的同情,國公府已然成了擺設,自己又被降了位分,若是不再做些什麽,孟家是再無翻身的可能了。
雙眸凜着透徹的寒光冷峭着投向床上的人,連君則的唇角眉梢都是輕蔑。
他扶住段槿煊的小臂,轉成溫謙的笑,“陛下,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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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槿煊颔首,旋身。
剛要邁步,這時不知是巧合還是怎樣,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極為痛苦的低吟。
二人皆是一頓,連君則瞬間皺起了眉。段槿煊回過頭去,正對上了一雙迷茫無措又脆弱不安的墨瞳。
段槿煊動了動眼角,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連君則看着空了的掌心,星眸裏寒芒駭人。
段槿煊坐到床邊,非常自然地握起孟靖真的手,眉眼含笑,“醒了?”
孟靖真稍稍有了點意識,看着眼前不甚清晰的面容,眼瞳中一片驚訝,而後轉換成擋不住的驚喜,汩汩湧出,流落到面上的每分每毫。
好像還有些不敢相信,聲音打顫,“……陛下?”
段槿煊點頭,“嗯,是朕。”
他手肘艱難地撐起,又确認道:“真的是陛下?”
“怎麽,常侍不想見到朕?”
夾帶着揶揄的愠意讓孟靖真慌忙否認,“不是!臣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她饒有趣味地等着他的答案。
耳根微微泛紅,孟靖真埋首不敢看她,聲如蚊蚋,“……臣只是,太高興了。”
“這會兒倒是學乖了,不頂嘴了?”段槿煊有意逗他。
臉上也淡酡一片,“不了,臣再也不敢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一樣,孟靖真急忙去翻枕頭,動作太猛,眼前發黑,劇烈的眩暈霍然襲來,讓他一頭栽過去。
正好落到了段槿煊的膝上。
連君則清隽玉面灑了些寒霜,他冷眼看着孟靖真,便也忽視掉了段槿煊的那一瞥目光。
眉梢一挑,段槿煊扶住了膝上人的肩膀,動作輕柔。
孟靖真緩了許久,直到那暈到惡心的感覺略漸消退,他才慢慢睜開了眼,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她的臂彎裏。
近在咫尺的人沖他笑着,“這麽冒冒失失的,朕還以為你病好了呢。”伸手理順了他粘在臉上的發絲,柔着聲問他,“剛才那麽急想做什麽?”
孟靖真立馬反應過來,費力地把手舉到她面前,慢慢攤開。
是一朵金鑲玉的木槿花。
殿內的其餘兩人一個眼波微瀾,一個眼濤洶湧。
波瀾瞬偃,浪濤漸烈。
段槿煊挽笑,眸色柔和,“給朕的?”
孟靖真點點頭,“再過幾日就是陛下的生辰了,這是臣的禮物。”
聞罷連君則緊繃的下颌稍微松了些,而下一瞬段槿煊的舉動卻讓他繃得更緊了。
她面上毫無任何多餘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是笑着的,她拿起那朵木槿仔細地看了半晌,笑容綻得比那花還要開。
“你有心了,朕很喜歡。”
心裏無名之火還未燃起,連君則又聽見她說:“你關了也快一個月了,眼下又生了病,再關下去也不知道你還能把自己搞成什麽樣子,索性朕今日就解了你的禁期吧。”
連君則根本沒有留意到自己慢慢攥緊的雙拳,心裏眼裏都是她笑靥如花的樣子。
明明她笑得那樣美,可為什麽到了他的眼裏,卻是無法忍受的刺眼。
孟靖真面上一驚,心裏一喜,掙紮着又想坐起來,段槿煊沾染了寵溺的唇角翹得更加燦爛,她一把攏住他的雙臂,寵責道:“幹什麽,還嫌自己病得不夠重是不是?”末了又添了句柔軟的抱怨,“瞎鬧騰。”
這般像是哄孩子的話語和語氣落在兩個男人的耳朵裏,一個是近乎呆愣的大喜過望,一個是冷到極點的大失所望。
為什麽,孟家對你已經再無威脅,為什麽你卻還要如此心軟地對待他?
你說那是逢場作戲算不得真,那現在呢?這般的溫柔、這般的軟語,還是戲嗎?
連君則無聲冷笑,修長的手指忽地松開,眼裏是無可附加的冷漠。
他偏過頭去,也就錯過了段槿煊一瞬岑寂的失落。
她重新低頭看着伏在自己膝頭的孟靖真,手一下一下地撫着他的發絲,這樣的動作像極了在撫順一只瘦弱的病貓,她調轉目光移到不遠處的人,眸色微涼,有悵有惘。
君則,之前的戲是演給孟靖真看的,而以後的戲,全部都是為你準備的。
迷離的雙眼須臾回歸理智的清明,段槿煊看着又睡過去了的孟靖真,輕聲一笑,含着抱歉的聲音被壓到最低,“皇後且先回去吧,他這樣朕脫不開身,今晚朕就宿在這裏了,皇後不用等朕。”
連君則忍不住擡頭,她明明是在跟自己說話,可目光卻一直流連在孟靖真的身上。
他一作揖,用再平靜不過的語氣道:“臣告退。”
繼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段槿煊默默直起身,望着他疾行的背影,衣袍攜風翻起,是壓不住的怒意。
嘴角流出一抹難以言說的苦笑,她靜靜地把孟靖真移到床上躺好,邁步出了殿門。
宇謙将門阖上,謹慎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确認安全後才壓着聲音問:“陛下真的要解了常侍的禁足?”
“對,”她應,“孟靖真突然來這麽一出,倒是又幫了朕一個大忙。他這只猛虎也太失敗了,沒咬着朕不說,反而被朕利用去咬別人,到最後這引以為傲的爪牙在不知不覺中一一被朕拔除,猛虎如今真真正正成了病貓,他卻還不自知。孟家的人啊,一個個都是有勇無謀的莽夫。”字字都透着明顯的鄙夷。
宇謙琢磨一番,又問:“陛下是打算利用靖常侍對皇後動手?”
“嗯。”一聲極輕的鼻音,段槿煊斂了眸,少頃,說道,“拖了這麽久,也該開始了。”
宇謙猶疑道:“可奴才瞧着皇後好像是真生氣了。”
“朕要的就是這個。”
“不是不是,奴才說的不是那種生氣。”宇謙撓着腦袋,表情糾結,“就是……就是好像是吃醋了的感覺。”
段槿煊微愕,緊接着松懈了表情,“宇謙,你在說什麽呢……”
可宇謙又說:“奴才沒看錯啊,皇後剛才那個樣子跟一點就能着似的,不像是裝的。”往前一步,小聲說,“陛下,皇後好像真的對您……”
“不可能!”一句厲言猛地射過去,是否認宇謙,也是否認自己。
可她在否認什麽呢?
心裏突然湧出了一股難以言說的感覺,霧中花,煙中柳,她看不清,也抓不住。
對我怎樣?動心?生情?還是有了愛?
都不是。
他對我,是恨之入骨,是殺之而後快。
段槿煊搖搖頭,她想,自己大抵是魔怔了,竟有了那一瞬不該有的恍惚。
“不可能……”她喃喃重複,“不可能的。”
宇謙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再說什麽了,可能不可能的又有什麽意義呢?她都已經決定了的事,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他又何苦給她徒增煩惱呢?
眼神不經意往後一瞥,門沒有關緊,一線之間是孟靖真憔悴虛弱的睡顏。
宇謙突然想起她曾經說過的話——
她說不會讓孟靖真變成披着病貓皮囊的猛虎;
她說他的眼底是一汪清澈見底的甘泉;
她說她不想讓那甘泉被上一輩的恩恩怨怨給玷污了;
她說他應是朝氣蓬勃的,他應是快活自在的;
她說他若是不再妨礙她,她不會動他……
可現在,她到底是要拿他開刀了。
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一般,段槿煊淡淡地問:“是不是覺得朕很殘忍?”
宇謙猝然回首,“陛下?”
段槿煊嘆了一口氣,長睫交織,在瞳仁裏雜亂,“朕很确定,孟靖真他,是真的成了病貓。”她松了眉,仰首遠眺,天邊是看似平靜實則風湧的雲霧,“孟紹青已經在默默演兵了,病貓也好猛虎也罷,孟靖真決不能留。”
“朕終究是個帝王,心早就硬了,除了利益算計,其餘一切都是空。”
“什麽同情,什麽憐憫,統統不該有。”
“什麽兒女情長,什麽琴瑟和鳴,在江山面前,皆是浮雲遮望眼。”
“雖說都是假的,但朕便也當曾經擁有過吧。”
“只是現在,朕什麽都不要了。”
一片濃雲蓋到太陽上,段槿煊的臉也跟着亮了又暗。
“從十三歲監國那日起,整整六年的時間,朕做的只有一件事——打點江山,悉數奉還。如今就要成事了,朕絕不能讓任何人破了朕的計劃,包括朕自己。”
“或許孟靖真是無辜的,是可憐的,朕還是要利用他引出最後一步。”
“皇後進宮這麽長時間,怎麽可能不犯錯?”
最後的話音挑了胸有成竹的松快和孤寂清寒的惝恍,卷着風繞着雲散在天際。
宇謙看着她,那赤金冠的流蘇随風亂晃,纏成了一個難以解開的結。
碧玺刺眼的光芒紮在她的唇上,明明是最豔麗的紅,卻随着她翕動的雙唇凝結成最寂寥的冰淩。
“快兩年了,‘皇後’這個恥辱的身份,他已經忍得夠久了,總要找個理由給他摘了。”
風越刮越猛,原本風和日麗的天突然就陰雲密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就要變天了。
含章殿後院,連君則執着茶夾在湧珠連泉的鍑中緩緩攪動,滿身自在悠然,而遠處一個人影卻是比鍑內之水還要沸騰,急匆匆地就沖了過來。
連笙一把搶過茶夾,喘着粗氣呵斥道:“都火燒眉睫了你怎麽還有功夫這在煮茶?!”
連君則不為所動,拿起茶則取了少許茶粉細細地加進沸水當中的漩渦內,不管連笙再怎麽急躁他都不置一詞,專心在煮茶的過程裏。
連笙氣得不行,一下子坐到旁邊的軟墊上,別着頭自顧自地生悶氣。
騰波鼓浪,水至三沸,連君則加入二沸時舀出的一瓢水止沸,汩汩騰泡漸息。
清冽怡人的茶香擋也擋不住地往鼻子裏鑽,連笙忍不住往邊上溜了一眼,連君則正在分着茶湯,醇厚的香氣更甚。
連君則端起一碗遞過去,連笙禁不住誘惑,接過來品了一口,霎時心肺皆沁,無比舒暢。
看着連笙喜怒轉換如此之快的連,連君則輕然地勾起唇,徐徐問之:“父親可也止沸了?”
連笙一怔,老臉紅了半邊,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臭小子。”
連君則挑起了眉尾,眼底沾滿了笑意。
比起親生父親,他與連笙的感情更篤,連笙之于他,亦師亦友,別看連笙位及相位,可在他面前卻是個老小孩,脾氣說來就來說沒也沒,讓人哭笑不得毫無辦法。
但這也是他最為珍視的。
老小孩又變了臉,嚴肅到連兩條八字胡都直登登地墜了下來。
“如今陛下流連于昭平宮,你一點都不急嗎?”
“為何要急?”連君則笑着反問,“含章殿清閑下來了,父親出入方便得多,宮外的消息我也能及時知曉。是好事。”
“好事?!”連笙猛提了音調,“皇長子都要懷上了還是好事?”
捏着茶碗的手倏然一緊,連君則立馬擡眼,“什麽?”
“你竟不知道?!”連笙比他還要驚異,“你這皇後是怎麽當的?她寵幸了孟靖真這事兒今早朝堂上都炸了鍋了!你不知道?!”
手指劇烈顫抖,骨節比那玉瓷茶碗還要白。
也只是幾個瞬息的時間,連君則恢複了神态。
他緩緩放下茶碗,吐了一句,“現在知道了。”
連笙嘆了一口氣,很是恨鐵不成鋼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倒是說說怎麽辦啊,難不成真要她把孩子生下來?”
連君則倒是笑了,“父親這麽急做什麽,只是寵幸,又不是有孕。”
“那也不行,只要開始寵幸後宮,有孩子不過是早晚的事,只要她誕下皇長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是皇位的繼承人,你當真要讓段家和孟家的血脈繼續掌管你的江山?”
良久沒有回應,連君則正眯眼看着一處不知在想什麽,垂發在他的臉上遮了一層厚實的陰影,像深澗的濃霧,有形無質。
眼睛猝然一眨,“當然不能。”
薄唇呼出的語調徐緩輕柔,像是在聊着再普通不過的話題,只是那極慢的話語像是從牙縫裏一個一個擠出來的,沾染着讓人毛骨悚然的狠決。
“這才對!”連笙一拍大腿,“所以說要抓緊時間把你弄出宮,為父和賀輝已經在建寧組建了軍隊,賀輝自從被陛下逼着辭了軍職之後為父就将他争取過來了,有他率兵絕對萬無一失,不過現在兵力不足尚不可貿然行動,但是只要你現身,前朝舊人定會投奔,等時機一到,我們便可出兵複國!”
瞳仁散了些許,連君則複執茶碗淺啜慢飲,絲縷茶汽将他的細微表情蒸發殆盡。
“不急。”他幽幽道,“既然要打仗,沒有軍火怎麽行呢?”
連笙對向他弧起的眼角,眼睛一亮,“你是說……?!”
話不說盡,心照不宣。
“嗯,”連君則點點頭,指腹在杯緣輕輕摩挲,“等宮裏的事情做完了我自會出去,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聽了他的計劃連笙心裏有了着落,爽快應道:“那好,就照你說的這麽辦,到時候你記得給為父消息,為父派人接應。”
“嗯,我知道。”
茶香萦鼻,茶味留齒。
看了看那被随便丢棄在一旁的殘碎茶餅,連君則蔑然一笑。
碎就碎吧,反正也不會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