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孟家被打壓,鎮北元帥辭了職,女帝新封的大司馬也還難成氣候,于是朝堂之上便唯連相一家獨大,朝臣百官見風使舵,紛紛投至連笙麾下,相黨一時可謂風頭正盛、無人可敵,連笙更是屢次當衆犯上,而對此,女帝皆是付之一笑,并不理會。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知了在殿外聒噪個不停,吵得人有些頭疼,段槿煊揉捏着額角,輕蹙了眉看着手上的奏折文書,青絲半挽垂在肩上,幾縷碎發沾染了汗汽,打成一個绺滑到胸前,她略顯煩躁地一撥,眉心更深。
宇謙端了一碗冰露進門,打眼就看見段槿煊正屈指敲着自己的額頭,顯然心情極差,他定了定神,走上前把碗盞奉上,絲絲涼意侵襲,段槿煊一把接過三兩口就給解決了。
冰露入腹,沁人心脾,稍稍降解了心中煩悶,她吐了一口氣,閉着眼緩了幾下,繼續批改奏折。
宇謙立在一旁,突然發現她的衣衫已被汗給浸透,不免訝異,她體質虛寒,本是不怕熱的,今天怎麽出了這麽多的汗?
宇謙疑惑着,再看她像是撒氣一般把奏折往邊上摔,瞬間明了。
肯定又是因為連相一黨。
他眼珠滾了滾,低着聲音道:“陛下要不要先去沐浴換件衣裳?”
濕衣服黏在身上真的挺難受的,可還有這麽多折子要批,沐浴又要花掉不少時間,心裏的燥火“蹭”就上來了,朱筆往桌上一拍,竟應聲成了兩截。
宇謙一個激靈,忙跪下,“陛下息怒!”
胸口劇烈起伏,段槿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大的火氣,雙手撐在額上,良久,她才拖着疲憊的聲音道:“不是你的錯,朕不該沖你發火的,起來吧。”
“陛下……可是有煩心事?”宇謙站起來,探身小心翼翼地問。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聽聞一聲沉重的嘆息,“連笙是越來越嚣張了,竟撺掇着數十名朝臣聯名上書,說什麽皇長子一日不出生,國祚便無人繼承天下難安,他們惶惶不可終日。這擺明了就是要逼朕生孩子,可你知道,朕是絕對不會,也不能有孩子的。”又嘆了一口氣,她繼續說,“朕知道眼下正是他們進行最後一步的好時機,可朕還沒有幫他把路鋪完整,朕怕他們這樣貿然行動會有後顧之憂。”
“可是你做的這些他們不會知道的!”宇謙急道,“為什麽還要做?為什麽要承受他們莫須有的恨?為什麽就是不肯告訴他們呢?!”
段槿煊淡然一笑,聲音如雪落松針,“大概,是為了那個刻在骨子裏的‘忠’吧……”她牽起嘴角,慢慢地搖頭,“那個連我都覺得可笑的‘忠’。”
“你不是一直問太-.祖的遺诏到底寫了些什麽嗎?那我今天就告訴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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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謙瞬間睜大了雙眼,心亂跳個不停。
段槿煊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太-.祖要我找到思帝唯一在世的兒子——皇甫骧。你也知道他是誰,我很早就告訴過你了,但我卻從來沒有跟祖父提起過。因為就連我也覺得祖父是謀逆,是亂臣賊子,我還曾鄙夷過祖父教導過的所謂的‘忠’。直到登基那日打開了那份遺诏,我才恍然,祖父他,一直都是忠臣……”
十四年前,護國将軍段銳謀逆,弑君篡位,冒天下之大不韪,其心之險,其罪之重,當受天下之唾棄。
史書是這樣說的。
可真相并非如此。
十四年前,真正謀逆的,是平西侯孟紹青。
當年越國太傅連笙、護國将軍段銳和平西侯孟紹青皆為朝堂重臣,深受思帝的信任,可後來平西侯被派往西南貧瘠之地駐守,而太傅和護國将軍卻依舊留在京城,這讓平西侯心裏生了罅隙,漸漸的,他愈發不滿思帝的這個安排,憑什麽連笙和段銳就能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他就只能在西南吃糠咽菜,飽受風日的摧殘?
他幾次上書懇請調任回京,卻都被思帝給駁回了。
于是那不滿和妒火最後便轉變成了嫉恨,他發誓要用自己的方式回到京城,坐上那個至高之位,不再受人掣肘。
他于光佑十三年秋打着“清君側”的名號起兵,一路攻城略地直指京城。
勢不可當。
護國将軍請纓出戰,思帝卻拒絕了,他太過輕敵,派了兩個毫無作戰經驗的皇子出征,他本想歷練歷練自己的兒子,卻不成想這一草率的決定竟讓這兩個風華正茂的兒子慘死在孟紹青的劍下。
思帝這才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
可已然來不及了。
由于兩個皇子的錯誤指揮,越軍傷亡慘重,就在平西侯攻城的前五日,護國将軍段銳竟也舉兵逼宮,提前一步取了思帝的項上人頭自立為帝。
但其實這一切都是思帝的安排。
眼看着再難抵制平西侯的進攻,亡國在即,思帝秘宣了護國将軍,他要護國将軍親自将自己斬殺并新立政權,以此暗中保護自己的幼子——六皇子皇甫骧。待時機成熟後再将天下奉還。
若不是萬不得已,他絕不會選擇這條路,他相信段銳的忠心,卻又不放心。
江山和幼子,他必須分而托之。
江山可以暫棄,但皇族血脈不能有半分閃失。
所以他又暗中将太傅連笙宣進殿,暗示其護國将軍亦有異心,臨終托孤,連笙血誓。
思帝到底是帝王,用這一招離間了太傅與護國将軍,就算段銳與孟紹青兵戎相見,連笙也可作壁上觀,靜待二人分出輸贏,之後他便假意歸順,暗中籌謀,為六皇子鋪好道路。
孟紹青聽聞段銳登基的消息後怒不可遏,認為其是不勞而獲,坐享其成。一時失了理智,不顧将士傷病勞苦,執意發兵攻城。将士們早已對孟紹青的強人所難怨聲載道,此時見段銳已然稱帝,紛紛繳械投降、棄逆歸順。孟紹青一下子變成了衆叛親離的孤家寡人,不得不對段銳俯首稱臣,并給自己發兵的行為冠上了一個同段銳裏應外合助其稱帝這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先發制人,段銳便沒有辦法對其下手,只得給了國公之位,暗中較量。
一切塵埃落定,皇甫王朝最後的血脈卻不見了蹤跡,襄太-.祖秘密派人尋找,終是無所收獲,只得先守着皇甫江山繼續尋找六皇子的下落。
襄太-.祖為越國戎馬一生,身體早已虛空殆盡,登基後的第二年便崩于翊輝殿。
他深知太子段弋不是成大事者,于是臨終前給皇太孫段槿煊留了兩道遺诏,一道是命其及笄之日立時監國,而另一道上面則寫了當年所發生的一切,并要皇太孫血誓,不論付出何種代價,定要尋到六皇子皇甫骧,将這萬裏河山悉數歸還,且不得告知其當年真相,以保皇甫氏的王者尊嚴。
“但凡祖父早點告訴我這些,這江山早就還給他了。”段槿煊雙眼迷離,思緒回溯,“祖父‘逼宮’的那一日,在出城的馬車上,我嫌悶開了窗,在角落裏看到了當時的連太傅和一名婦女,那婦女把一孩童交給他,嘴裏說的,是‘六皇子便交托給太傅大人了’。後來我才知道,所謂的相府公子,其實是亡越的六皇子——皇甫骧。”
宇謙冷汗橫流,唇上泛白。
“祖父和父親都見過他,所以連笙只能把他藏在深宅裏,這麽些年,他過得也不輕松。”段槿煊苦笑了一聲,“思帝當真算得一手好棋,兩家忠臣皆被他算計得體無完膚,可他千算萬算,還是算錯了我段家的這顆赤膽忠心——寧願背負萬事罵名,寧願自取滅亡,也要固守皇甫江山的赤膽忠心。”
她仰起頭,深深呼吸,唇邊的笑格外勉強,“宇謙,你來告訴我,這究竟是‘忠’,還是‘癡’呢……”
她又說:“有的時候,我真的很恨我的姓氏……”
這個姓氏讓她背負了太多不能承受之重,她不能暴露情緒,她不能是平常家的姑娘,她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不能按自己的方式而活,她甚至,
不能擁有愛情。
……可她終究還是愛了。
“你知道的,我會唇語,我讀懂了那個婦女的話,我知道了那個孩子的身份。所以從監國那日起我便開始籌謀如何将這江山還給他,我想要替祖父‘贖罪’,替我段家人‘贖罪’,可我竟沒有想到,這條路,祖父早已為我指好了……我終究還是逃脫不了這份宿命。”
“小姐……”只喚了兩個字,宇謙便再難開口了。
她一愣,眼神凄迷,嘆說:“還是将府小姐的那段日子,雖然過得也很辛苦,但那卻是我這一生最快活的時光。”她垂下頭,臉上是欲蓋彌彰的疲累,就連搭落的碎發也是根根辛酸、絲絲倦乏。
“宇謙啊,你這一聲‘小姐’,聽得我好想哭啊……”
宇謙早已是淚流滿面。
他哽咽着,淚眼婆娑着望她,“小姐,你可以哭的,你哭吧,哭出來就沒那麽難受了……”
段槿煊搖了頭,眉蹙着,唇卻翹着。
這樣熟練的假笑已經長在她臉上了,摘不掉了。
她說:“哭有什麽用呢?我的眼淚不值錢,賺不了憐,得不到愛,沒人會心疼的。”
“我心疼!”宇謙跪在椅邊仰望着她,他捂着心口,又悲又恸的眼淚順着眼角流到鬓裏,冰涼冰涼的,卻澆不息他內心深處最卑微最隐秘的情熾。
他泣不成聲:“小姐,我心疼啊……”
段槿煊看着他滿面淚痕,有那麽一瞬的怔忡,又是最溫和的笑,她伸手擦去他的眼淚,嘴裏是近似嘆息的一句低語。
“宇謙,謝謝你……”
這一生有你為伴,我很幸運。
但是對不起,我的心裏,只有他。
只能有他。
只會有他。
眼裏的光暗了下去,宇謙頹然地埋下頭去。
他知道,她不會愛他,以他的身份,根本也沒有資格奢望這些。
他明白,他都明白的……
段槿煊見他這樣,心裏也發疼,她想安慰他,“宇謙,我……”
“小姐不用再說了,奴才都懂。”他打斷她,“奴才說過,不論小姐選擇什麽樣的路,奴才都會陪您走到底的。奴才不會做您的絆腳石,也不會把今天聽到的告訴任何人,您放心便是。”
他果真還是會錯意了。
段槿煊抿起唇。
對他而言,再委婉的安慰都是一種傷害。
罷了,這樣也好。
她整了整鬓角,恢複一如既往的平和,向他伸出手去,“這天果真是太熱了,扶朕去沐浴吧。”
偷偷袖子胡亂地擦了擦眼睛,宇謙趕忙站起來提起小臂,陪段槿煊去了後室。
“皇後請留步,陛下正在更衣。”
剛沐浴完回到寝殿,段槿煊就聽見屏風外的對話。
連君則聞言止住了步伐,但那個朦胧的身影卻還是先他一步闖進了眼簾,那人正往身上穿着中衣,雙肩尚未遮掩,他甚至能看到肩頭微微凸起的那一塊骨骼……
眼底一沉,他忙把目光偏至一旁,喉間滑動,卻不曾想竟被口水給嗆了一下,接着控制不住地咳了起來。不知是被憋的還是怎樣,他的面頰頓時一片霞色,連耳根也在劫難逃。
屏風裏的人一愣,忙問:“皇後怎麽了?”
“沒,咳咳,沒事,臣沒事……”連君則掩着唇,又急促地咳了幾下,慌忙道,“臣去外殿等您。”
便逃一般地轉身出了門。
段槿煊莫名其妙,不放心地轉了出來,邊在腰上系着邊問宇謙:“剛才怎麽了?皇後沒事吧?”
宇謙悄悄往外瞄了一眼,又看了看段槿煊,垂眸不答。
段槿煊更是摸不着頭腦,疑惑着出了寝殿。
臉上還是微微有些發燙,見她出來,連君則忙躬身行禮以掩飾自己的窘迫。
“參見陛下。”
段槿煊輕笑道:“皇後今日是怎麽了?竟又忘了朕說的話了?”
他一愣,驀然想起段槿煊是不喜歡他行禮的。
他暗自懊惱,只是一雙削肩而已,竟讓他慌亂至此,簡直太沒出息!
連君則低下眸躲避着她詢問的目光,卻不經意看到了她腰上尚未系好的系帶。眼睑一顫,他走上前,顫抖的手指讓他猛然間回過了神,可已經伸出手去,便是騎虎難下,他只能繃緊了身體默默幫她系着。
眼睛不自控地落到她的腰上,她的腰很細,讓他瞬間想到了一句詩——
“盈盈一握若無骨,風吹袂裙戲蝶舞。”
剛消退的紅暈又升了起來。
他像是被燙到了一樣“唰”就縮回了手。
段槿煊看着他這些不怎麽正常的舉動,頭上霧水更甚。
她歪着頭,“皇後?”
她的眼神比幽澗之泉還要清澈純淨,讓他更加汗顏,幸好額角的垂發擋住了頰上耳畔的羞色,否則若是讓人看到他這個樣子,他定是要落荒而逃了。
他清嗓,道:“臣一時失态,陛下見諒。”
“無妨,”她擺擺手,有意無意看了看腰間的結,笑意眼底藏,語調也輕快起來,“這個時辰皇後應是在午休的,怎麽過來了?”
她這麽一問連君則立馬想起來他來找她是有要緊事的,竟被這一個小插曲給打亂了。他不禁皺起眉,對自己的這番表現很是不滿。
他理了理思路,告訴她說:“剛才有人突然跑到含章殿說一定要見臣,臣聽三九說那人好像是昭平宮的。臣想着靖常侍尚在禁足,可能是出了什麽事,所以就直接帶着他來找了陛下。”
段槿煊面色驟然一沉,頗為不悅道:“朕下令靖常侍禁足期間不許任何人出入昭平宮,是誰這麽大膽,竟敢抗旨?把人給朕帶上來!”
緊接着,就見一個宦官幾乎是跪爬着進了殿。
未等段槿煊開口,他就哭喊起來。
“求陛下救救常侍吧!”
眉間皺緊,段槿煊揚了衣擺落到椅中,呵斥道:“放肆!”
那宦官忙伏到地上,像是不要命了似的一個勁地磕頭,“求陛下救救常侍,求陛下救救常侍!”
猛一拍案,冷冷道:“你是不想要腦袋了嗎?!”
連君則見狀走過去握起她的手,揉着她被拍得通紅的掌心,緩着聲音說:“陛下息怒,先聽聽看發生了什麽事再罰他也不遲。”
段槿煊強壓着怒火,扔了個字出去,“說!”
“回陛下,奴才是常侍身邊的尚泉。”尚泉學乖了,規規矩矩答話,但字裏行間還是難掩急切,“常侍自從被禁足之後就一直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前些日子又中了暑卧床不起,今日更是昏了過去怎麽叫也叫不醒,奴才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只能翻了牆跑出來找人救命。奴才怕陛下不肯見奴才,萬不得已才去叨擾皇後的!奴才自知違抗聖旨罪不可赦,但還望陛下看在奴才一片忠心的份上去救救常侍吧!奴才自當已死謝罪!”
尚泉不停地磕着頭,“咚咚”的響聲震徹大殿,額上早已鮮血淋漓,他卻不知疼一樣機械地重複着這個動作。
段槿煊面有不忍,稍稍和緩了語氣,“行了行了,你先起來吧,朕這就宣太醫去昭平宮。”
“謝陛下!謝陛下!”
段槿煊暗暗觀察,尚泉臉上瞬間出現的感激和欣喜并不是裝的。
看來孟靖真是真的病了。
眨了眨眼,餘光瞥到一旁的連君則,心裏有了主意。
“罷了,既然靖常侍病了,朕也随你去昭平宮看看。”
尚泉愣怔,忙又磕起了他血肉模糊的額頭,“太好了太好了!有陛下在,常侍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段槿煊看了他一眼,似是随意道:“雖說違抗了聖旨,但念在你忠心護主的份上朕不要你的命,但今年的例銀你就別妄想了。”
“是!奴才謝陛下隆恩!”
尚泉擦了擦滿臉的血,一骨碌爬起來跟着她和連君則往昭平宮去。
作者有話要說:
段家、孟家和皇甫的故事講明白啦~
後面女帝和皇後的感情會漸漸疏遠,女帝故意的QAQ
但是嘛,我女帝陛下已經這麽慘了,當然要皇後大人親親抱抱舉高高啦~
HE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