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元帥請留步。”
宴散後朝臣們陸續出了太乾殿,連笙尋着正步态沉重地走下殿階的鎮北元帥賀輝,步履加快,出口叫住了他。
賀輝一頓,轉過頭來已經是一副淡然的樣子,從容地抱了拳,“丞相大人。如今老夫已不再是什麽元帥了,丞相大人還是換個稱呼吧,免得讓有心人聽了去轉告給陛下,那可就麻煩了。”
話中有話。
連笙一笑,道:“元帥為襄國戎馬半生鞠躬盡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雖沒有了官職,但老夫的這聲‘元帥’您還是擔得起的。”
連笙的話也明裏暗裏提醒了些什麽,賀輝禮貌地笑了笑,并不答話。
連笙雙眼一眯,扯了話題,“那個叫什麽寒漠的真是了得,好像才只弱冠吧,就令陛下青眼有加,小小年紀竟坐上了三公之一的位子,當真是長江後浪拍前浪啊。”
果真,賀輝在聽到他這句看似不經意的稱贊後,兩條濃黑的眉死死絞了一個結,連笙一鼓作氣,繼續道:“只不過老夫也替元帥感到可惜,大司馬明明是元帥更合适,卻讓那小子捷足先登,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那麽好的運氣,論功勞也抵不上元帥半分吶……”連笙捋着胡子故作深思狀,眼神輕溜了他一眼,思忖道,“莫不是陛下見其雄姿英發一時心動,想要納入後宮吧……倒不是沒這個可能,三公可随時觐見,陛下難保不是想接着這種機會接近他……”
“丞相慎言!”賀輝的臉黑成了濃墨,厲聲打斷他,“這可是妄議陛下,您是丞相不怕責罰,老夫一介平民可擔不起這責!”
連笙眉尾暗挑,急忙賠罪,“是是是,元帥說的是,你看看我這張嘴,本是給元帥抱不平的,竟差點害了元帥,實在是羞愧難當!”語調一轉,“不過元帥現在可冠了國姓,便是皇室宗族之人,這‘一介布衣’從何而來啊,若是讓別人聽了去,都要以為元帥是不滿陛下的賞賜,連帶着陛下都被您給拉着成了布衣了。”
賀輝猛就擡頭,怒氣頓顯。
“元帥消消氣消消氣,”連笙忙賠笑臉,“老夫也是為元帥着想,您也知道,老夫這張嘴唇槍舌戰慣了,連自己都管不住,您千萬別見怪。這樣吧,反正剛才宴上吃得也不自在,老夫做東,請元帥去暢元樓再去喝幾杯怎麽樣?就當是給元帥賠罪了。”
見他面有緩色,連笙知道有戲,不給他推脫的機會,半拉半拽着出宮去了。
翊輝殿裏,宇謙附在耳邊說了幾句,段槿煊冷唇一扯,“他的動作倒快,朕前腳允了致仕,他後腳就把人給拐到暢元樓去了,果真是等不及了。”
“那是自然,如今收歸北漠,天下歸一,軍隊也處于休養生息的階段,此時正是他們開始動作的好時機。”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宇謙一頓,行了個禮而後躬身退下,不忘關好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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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槿煊悠然地擡眸看向來人。
一身铠甲未除,頭盔卻是托在手裏,發絲束成髻,那宛若天工的面龐便顯露無疑。段槿煊走到他面前,微仰視着描摹他的五官,媚意早已被風沙所消磨,換上英氣十足的飒爽,她看着他已變成麥色的肌膚,面上一哂,“寒愛卿,現在你倒是再說說看,朕同你,何者更為膚白貌美啊?”
寒漠拳一抱,抿唇輕笑,“當然是陛下為最。”
“嗯,算你有自知之明。”段槿煊手一伸,托住他的小臂,寒漠順勢直身,雙眸直直望進她眼中。
她看着他,半年多未見,二人卻并未覺得疏遠,十年的友誼,十年的惺惺相惜,這種深厚是海枯石爛也難以磨滅的。
“朕終于幫你圓了夢。”她感嘆,好似又有些抱歉,“只是你剛一回來朕就拉你下水,還利用你除了孟紹青、逼走了賀輝,朕真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才好了……”
寒漠也斂了笑,上前一步搭上她的肩膀,“我發過誓的,一生追随。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幫你,之前也說好了的,我會成為最重要的一環,現在這樣只是我在履行我的誓言而已,你不要有任何的負擔。”
她抿緊了嘴唇,用力點了點頭,像是下了最大的決心,“就快要成了,到時候你就歸隐,他不是那種趕盡殺絕的人,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你定性命無憂。”
染了蒼勁的眸掠過一層風沙,風沙入喉喑啞了嗓音,“那你呢?他可會放過你?”
聞言段槿煊輕聲笑了,音色卻是清晰的落寞,“我不知道。”她嘆息着看向窗外,春色迷人眼,可心裏是最最清醒的決絕,“我,畢竟姓‘段’啊……”
眸光一凜,他當即出口,“段家明明是忠臣,當年太-.祖為何要逼宮,這一切都是誰的安排,又是誰逼得段家寧願自取滅亡也要守好他皇甫家的江山,他應該知道真相,他應該知道這些年他該恨的到底是誰!”
“可這有什麽意義呢?”她面容平靜,淡淡地笑着,仿若在說着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既然已經做了,我便要一條路走下去,萬不能旁生枝節。既為段家子孫,我身上流的便是忠越之血,忠于皇甫王朝的血。你們說我愚忠也好,說我癡傻也罷,我只想問一句,除了那個結果,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
沒有。
寒漠低下了頭。
“若不是父親一心只在我過世的母親的身上不理朝政難以成事,祖父也不會留下那兩道遺诏。一道是命我及笄之日立時監國,而另一道……”她深吸了一口氣,緩而輕地呼出,“其實我也是有機會改變結局的,怪只怪祖父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我在登基之日才能打開那第二道遺诏。但凡他早一點告訴我,越國的歷史上就不會出現這被‘竊’走的十幾年光景,早知如此,當年我就應該……”
一聲自嘲又無奈的嗤笑傳來,寒漠看到的是面前女子眼中迷蒙的霧氣。
而這霧氣,轉瞬而逝。
“罷了,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說這些又有何用呢。”她熟練地換回往日的淡漠,揮揮衣袖旋身坐回椅上,“你回去吧,有事我會找你的。”
拈了一顆瓷罐裏的梅子沖他一晃,她語笑嫣然,“謝謝你的梅。”
寒漠無聲嘆了口氣,松了肩膀妥協道:“随你吧,你要問心無愧,那我竭力成全便是。”
他轉身往殿外走,正趕上前來通報的宇謙。
他面帶急色,“陛下,靖貴君在外邊吵着鬧着要見您,怎麽勸都不聽,奴才們快攔不住了。”
段槿煊倏爾一笑,“朕正愁找什麽理由對他開刀,他就自己送上門來了。”幽然望向門口的那個身影。
那眼神嗖嗖地往背上紮,寒漠無奈笑笑,懶懶一擺手,“得,我去給你當那導火線,別這麽看着我了,不回頭都瘆得慌。”
于是又擺起寒大公子的譜,踱着步離了殿。
沒一會兒,孟靖真就火急火燎闖了進來,一頭紮上前,撐着桌子急問道:“陛下為何要如此對待祖父?!”
宇謙瞳孔一縮,連忙指責:“貴君您這是怎麽跟陛下說話的?”
孟靖真更火了,指着宇謙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又是怎麽跟我說話的?!是誰允許你一個奴才對主子如此無禮的?!沒規矩的東西!”
“呵。”
話音未落就聽一聲極輕的嗤笑,孟靖真一愣,立馬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還沒等賠罪段槿煊就開了口。
“沒規矩的東西?貴君說誰呢?”
她悠悠地把自己放到椅背上,饒有興趣地眯眼看他,霜雪結滿了瞳仁,唇畔卻是一片豔陽。
這表情看得孟靖真膽戰心驚,支支吾吾不知所措,“陛下,臣,臣……”
段槿煊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又問:“還有,太-.祖早已晏駕西去,貴君口中的‘祖父’,又是誰?”
孟靖真這才尋思過來剛才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麽大逆之言,只聽“撲通”一聲,是他猝然而跪,“陛下恕罪!臣一時心急口不擇言,萬望陛下責罰!”
段槿煊并不回應,習慣性地叩着扶手,毫無規律可循的聲音輕一下重一下地擴在空氣裏,像是鼓槌千鈞砸在孟靖真的心上。
不知過了多久,額頭上的汗滴聚成一個小水窪的時候,才聽見頭頂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
“心急?”段槿煊玩味着這兩個字,“所急為何啊?”
孟靖真聽她語氣緩了不少,心裏有了底,咽了口口水組織一下語言,答道:“回陛下,臣的祖父誠國公這麽多年為我襄國殚精竭慮、任勞任怨,縱使有過錯,還望陛下看在臣的祖父一片忠心的份上原諒其無心之語,臣願替臣的祖父向寒君負荊請罪!”
“負荊請罪?”又一聲挑音,段槿煊眼角一揚,腔調是說不出的譏諷,“你是真的要請罪還是替誠國公去探探寒君的底啊?”
“臣不敢!”孟靖真一下子叩首在地,額磚碰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段槿煊倒是一下笑了,“你這是做什麽,朕只是問問罷了。再說了,朕賞了誠國公黃金千兩,還命人去擴修國公府,朕倒是不知道你有何要朕原諒的。”不給他争辯的機會,她又問,“難道是貴君嫌朕的賞賜不夠?那好,貴君說說看,想要朕賞國公府些什麽,只要你提出來,朕統統答應。”
孟靖真伏在地上一動不敢動,音調惶惶,“臣不是這個意思……”
“哦?那是什麽意思?擡起頭來,看着朕說話。”
孟靖真猶疑着直起身,兩眼卻垂着不敢擡,“是臣莽撞了,誤解了陛下的好心,陛下恕罪!”
“無妨,你明白過來就好,朕也就不算白費這麽多口舌了。”她停了叩擊的動作,屈了指放在鼻下,鳳眸一凜,若無其事道,“不過誠國公的眼力倒真挺犀利,朕同寒君相處這麽久都沒發覺寒漠與他容貌上的相似,誠國公竟一眼就看出來了,但現在想想,他們兩個倒還真長得挺像的,而且名字裏還有個同字,也算是有緣。不過一個是瓷美人,另一個嘛,铮铮鐵漢好男兒,一柔一剛,真是有趣。”
孟靖真的臉上瞬間抹了一層陰霾,想着剛才遇到的那個人,又看段槿煊那意味不明的微笑,心裏是止不住的厭惡與煩躁,又回到了之前浮躁的語氣,“說不定還真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呢。”墨瞳一偏,唇上蘸了醋,“陛下不妨收了寒大人,納進宮來與寒君同住,到時候陛下去雲祥宮的時候,一個舞劍一個卧榻,那才叫剛柔相濟動靜結合呢。”
段槿煊品了品他字裏行間的酸意,幾不可察地翹了唇瓣。
沒想到這麽快就燒起來了,眸子向宇謙那麽一睨,宇謙挑眉,又給孟靖真添了把柴。
“哎,對啊陛下,貴君說得沒錯,要不然您就給寒大人一個位分接進宮來,兩個長相相似性格截然的人在陛下面前那麽一晃,光看着就讓人賞心悅目了。”
段槿煊像是被他說動了,低頭沉吟一番,而後眼中一亮,笑道:“嗯,這倒還真是個好主意。”又佯裝糾結,“不過朕已經封寒漠為大司馬了,這猛又要納其為君,天下人又要怎麽看朕啊,該怎麽辦才好呢?……”
柳眉一蹙,倒真像是躊躇困惑的樣子。
“陛下,要不然……”
“陛下不納他就行了!”孟靖真又急又厲地打斷宇謙的話,身子往前傾着,直直看向段槿煊,頭頭是道,“陛下一言九鼎,既然陛下已經封了寒大人為大司馬,就不要再輕易更改了,否則定會招來非議的。”
眉宇又縮了幾分,她不舍道:“可是寒漠英姿飒爽意氣風發,比起寒君多了一份陽剛之氣,不納入後宮當真是可惜了。”瞥了一眼臉色泛青的孟靖真,她莞爾一笑,“貴君聰明伶俐,不如你來幫朕想個辦法吧。”
“不行!”他一口回絕,意識到自己又失了态,忙壓下聲音,“陛下恕罪。”
她嘴角一挑,“貴君今天這是怎麽了?火氣這麽大。”
“臣只是擔心陛下朝令夕改惹來妄論,臣一心為陛下着想,陛下明鑒!”
“朕只是納個君,怎麽就這麽嚴重了?”她輕笑。
“陛下!”孟靖真急道,“您當真要一意孤行非納寒漠不可嗎?!”
她還是笑,“朕納一個喜歡的男子又不犯法,貴君何必如此激動?”
“臣沒有激動!”孟靖真嘴硬,“陛下已經有寒君了,何苦一定要納一個樣貌如此相像的人?況且剛才臣碰到了那新晉的司馬大人,大人可是眼高于頂對臣都不屑一顧的,一旦納進宮,他恃寵而驕欺壓君禦,那這後宮豈不是要亂套了?!臣既然是陛下親封的貴君,就理應為陛下考慮為陛下分憂,寒漠陛下是萬萬不能納的!”
段槿煊開始面露愠色了,“剛才不是貴君提的納君的主意嗎,現在怎麽又不讓了呢,如此矛盾,你是耍朕開心嗎?”眼神一凜,“還有,後宮之事理應交由皇後處理,再不濟還有皇貴君,靖貴君此番表現,是想取二者而代之嗎?”
孟靖真一個顫栗,忙叩首回去,“臣萬無此意,臣冤枉!”
“既然如此,朕便讓皇後去安排寒漠進宮的事宜吧。”
“陛下不可!您這樣沒法跟天下人交代!”孟靖真在做最後的掙紮。
“這就不勞貴君費心了,大不了朕就告知天下大司馬積勞成疾難堪重任,另選賢才補位就是了,也不算什麽難事。”
“陛下!萬萬不可!”
這一聲急切的阻攔讓段槿煊徹底冷了臉,言語夾雜着冰碴直射向他,“貴君到底為何執意不讓朕納寒漠?”
“臣是怕陛下為美色所惑,故此才冒死進言的!”
“哦?難道朕在貴君眼裏便是這般貪圖美色的昏君嗎?”
“臣沒有!”
“那到底為何不讓朕納君?!”
段槿煊語調一提,冷眼睇着他,孟靖真眉宇擰緊,一咬牙,索性說了實話:“臣是擔心臣會失寵!”
說完突地懈了身子往後一坐,倔強地扭頭看向一處,臉上是強忍的委屈,他不甘道:“臣明明那樣愛慕陛下,可陛下您為什麽就是看不到?”
段槿煊并不吃他這一套,應該說是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有所動容,他以為幾句假惺惺的所謂衷言就能讓她心軟?那他可真是太小瞧她了。
她面不改色,聲音如數九寒冬,讓人不寒而栗,她緩緩道:“原來靖貴君是怨恨朕不曾專寵于你啊。”
孟靖真一怔,沒想到她竟會曲解他的意思,急忙否定,“臣不敢!”
“啪!”
段槿煊霍然拍案,眼角眉梢皆是霜冰,譏诮道:“不敢?孟靖真,你還有什麽不敢的?”
這還是她第一次叫他全名,往日裏再怎樣都是客客氣氣的一聲“貴君”,孟靖真霎時慌亂不堪,汗洽股栗。
看着他誠惶誠恐跪伏在地上的樣子,段槿煊心裏更加窩火,原本是演戲,如今是真的厭煩得不行,一字一句淬着寒芒,“貴君孟氏,恃寵而驕,恃寵而妒,屢次犯上,即日起降為常侍,禁足三月,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昭平宮。”
一語畢,孟靖真已是面如死灰,他仍不死心,跪挪了幾步,又要張口,卻被段槿煊一個淩厲的眼刀給遏止了,她睨着他,滿面嘲諷,“怎麽,靖常侍覺得常侍的位分還是太高了,想做選才?”
孟靖真張了張口,喉間似是被無數團棉花給堵住了,什麽也說不出來。他仰着頭凝望着她,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時他的眼神是有多麽的傷,多麽的痛,仿若她的那些話語都變成了傷人的利刃,一刀一刀剮在心上,刀刀見血,刃刃帶肉。
猛虎頹然地垂下了他高傲的頭顱,收起爪牙,默默回到洞穴自舐其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