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一剎,仿若漫天紅梅白雪皆滞于空,她什麽都聽不到了,什麽都感受不到了,就連呼吸也盡數忘卻,所有的所有,唯餘唇角那柔不可察的一吻。
他微微離開,呼出的一小團白氣輕淺地灑在她的鼻尖,她一顫,呼吸歸位,和他的氣息相纏相繞,便是加倍的暧昧。
他的手一直沒有拿開,她的眼睫在掌下不停地顫着,癢癢的,柔柔的,透過皮肉直接刷上了他的心房,輕弱地一顫,激起泛泛漣漪,而後是滔天的巨浪洶湧而上,一下一下,他招架不住,他欲罷不能。
眸裏是比夜色還要濃重的墨黑,他壓了眉峰,抿住的唇一緊一松,不由自主地又要往上靠,他微眯雙眼,這次目光擒住的,是那豔于紅梅的唇。
“……皇後?”
打着顫的輕喚像是一記驚雷劈在他的腦海,眼中瞬間清明,他頓了頓,故作從容地放下手,不動聲色地調開視線。
眼前依舊是一片濃墨,她什麽都看不清,尚未回緩之際,他牽了她走上涼亭。
他扶她坐下,轉身點了燈。紗罩迷蒙了桔黃的光,顫顫巍巍地散在夜色裏,出了亭便被毫不猶豫地吞噬殆盡。
她移回目光,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床琴前,困惑之時身後圍了溫暖的臂膀。他将她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膛上,舒展雙臂環住她,覆上她的手,彈撥。
他愛極了如此撫琴的方式,他心愛的姑娘在懷裏,他可以無所顧慮地凝望她,脈脈柔情不能自主地流溢而出,順着他的眼蒙住她,透過他的身攏上她。
指尖淺淺撥,樂音潺潺過。
她并沒有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兩道灼灼的目光,滿門心思都在指尖的七弦之上。
是他教給她的《鶴沖霄》。
蘋葉軟,杏花明,畫舡清。雙浴鴛鴦出綠汀,棹歌聲。春水無風無浪。春天半雨半晴。紅粉相随南浦晚,幾含情①。
若于此時此景,便是——
白雪皚,紅梅靜,七弦萦。雙伴紗燈搖寒景,風落聲。冬雪無音無響。冬日半昧半明。公子伴琴涼亭夜,幾多情。
Advertisement
亭外紅梅白雪聽。
綿音收尾,她的心早已亂了。
身後是心上人,觸手可及的心上人,她甚至可以聽見耳邊他輕淺的呼吸,他的發落在她頸上,只微動,心間牽扯,一絲而纏,如凝如窒。
他的視線從未離開過她,她偏過頭來,那剪水的雙瞳毫無征兆地闖進他眸裏,他目色深沉,看着她耳畔別的紅梅,和那與之交相輝映的朱唇,喉間滑動,探了身去。
上一次在最後關頭,他偏轉了方向落在了她的臉頰,剛才梅林間是唇角,這一次,他想吻的,是這兩片紅梅花瓣。
很想。
眼前是他逐漸放大的面容,清絕的輪廓,劍眉星目,高挺的鼻,淡色的唇,全都是她最熟悉的模樣。
她知道他想要做什麽,她努力睜着雙眼與他對視,手心被掐得生疼,但唯有這樣她才能保持住那最後的一份清醒。
在他的眼裏,她看不到任何的破綻和虛僞,甚至那深不可測的眼底都泛了不言而喻的柔情。
可越是這樣,她越是心寒——她還是不信,他會對她生情。
她不是不信他,是不信自己。
所以有時候情愛就是這樣,一旦認定了不愛,便是萬千真情皆為戲,千萬情真是假意。
她看不清楚,弄不明白。
她根本不懂愛。
也不懂他。
雙唇将将要碰上的時候,她扭了頭。
她很想他吻她,可是她不想要這樣的吻——戲中的吻。
但凡她擡頭,便能看見他眼中那濃濃的失望和落寞。
他是真的愛她。
但很可惜,她是只緣身在此山中。
他直起身,薄唇輕抿,夜風拂開額角的發,遮掩了眉梢的寂、眸底的傷。
多麽可笑,他也以為她不愛。
身份使然,兩個注定水火的人,就連生的情愫都是畸形的,是不可說、求不得。
氣氛一時有些凝滞,段槿煊顫了幾下眼睑,輕咳一聲,剛要說點什麽就見面前伸來了一只玉白的手,攤開的掌心上是一支朱玉釵。
她一愣,驀然擡頭。
連君則已經換回了往日的神态,薄唇得體地彎起,淡聲道:“這是臣的禮物。”
段槿煊微愕,“給朕的?”
“嗯。”他應,“是臣親手打的。”見她遲遲不接,星眸黯了黯,略有自嘲的意味,“陛下若嫌棄,就當臣沒送過。”
話音未落,掌心一空,那朱釵就握進了她的手裏。
她看着那釵,通體朱紅,清潤通透,釵首雕了一朵極為精致的木槿。
她還是忍不住勾了唇,眸底柔和,低低地道:“朕喜歡,很喜歡……”
那欣喜的神情是無論如何也造不了假的,連君則靜靜地望着她,面上是微微的笑,心裏卻是酸澀甜柔道不清。
風止了,雪卻更密了。
往常休沐,段槿煊卻依舊忙個不停,假期對她來說完完全全只是個擺設。而此次的年假,她竟難得地放下了公文奏章,日日待在含章殿裏,和連君則朝夕相對,兩個人要麽撫琴,要麽對弈,要麽就挨在榻上共讀一本書,共品一句詩。
而今日段槿煊不知怎麽就突然起了興致,拉着連君則就去了禦花園。
梅落紛紛,雪揚灑灑,涼亭裏的兩個人閑坐于桌邊,今日無風,又下着雪,倒不是太冷,雖說臨州處北,不像南地那樣濕冷難耐,不過到底是冬天,段槿煊又是個姑娘,連君則還是擔心她的身體,若不是不想掃了她的興,他斷不肯讓她出門的。
看了一眼對面悠然自得賞着雪景的人,仿若嚴寒與其而言無任何影響,他無聲笑笑,招來宇謙又去取了一件鬥篷。
十裏紅梅枕雪,大雪成霧,放眼望去如一片紅白交織的煙岚,如夢似幻。段槿煊正醉心于其中,面前突然蒙上了一抹淡青。
她移過目光,身上已經裹上了一件鬥篷,她看着搭在肩膀上的那只玉竹之手,彎了眼角,“朕不冷。”
連君則好似沒聽見一樣,自顧自給她系着系帶。
又攏了攏衣擺,這才放心地坐回去,清隽的眉眼含笑,聲音竟帶了些寵責之色,“陛下心血來潮,大冷天的非要出來賞景,陛下不愛惜身體,臣只能替陛下愛惜了。”
段槿煊面有羞意,佯裝淡定,不着痕跡地把話題引去了他的身上,“朕出來時已經披了披風了,現在皇後又給加了一件鬥篷,朕是一點都不冷,倒是皇後才更應注意保暖,穿得如此輕薄,到時候着了涼該怎麽辦?”
連君則不以為意地笑笑,“臣是男人,比起陛下要抗寒得多。”嗓音一沉,道,“況且,臣的衣服都是陛下親自挑選布料命人縫制的,只要陛下喜歡,臣怎樣都好。”
這話聽起來竟像是情話,段槿煊不免心頭微燙,雙眸落在他那月白大氅下的淡青圓領袍上,雲鶴暗紋影影綽綽,映襯着他玉白的面容,卓然清絕,大雪彌漫中,恍若神祇。
段槿煊有些癡了。
恍惚間回到了九歲那年的相見,那時的他,也如現在這般,煎雪煮茶,人間風雅。
但見公子取雪入鍑中,銀絲炭火燒之,一沸點輕鹽,入茶粉;二沸杓沫饽,置熟盂;三沸澆沫饽,止沸之。
他将茶酌成三碗,執一碗送于她面前。
段槿煊頓神,忙收了目光接過來,連君則看着她略顯慌張的動作,唇角笑意更濃,竟是比“隽永”還要醇厚。
交織的長睫顫顫巍巍,她掩飾着垂眸去看碗中的茶湯。
沫饽浮面,湯色紅澤,醇而不過的茶香陣陣撲面,漸次消止了她內心的鼎沸。
一瓣紅梅落茶上,配着一盞曜變天目,如霞之明豔,如玉之映現。
連君則微愣,沒想到那片梅竟如此巧合地落進了茶碗裏,他伸過手去,“陛下,換一碗吧。”
段槿煊卻噙着淡笑搖了搖頭,“就連紅梅都被這茶香所醉,皇後當真煮得一手好茶。”她淺抿一口,眉梢挂喜,“梅香茶醇,人間至味。”
瞥到他身後一隅,水方裏的雪微閃着銀光,摘一片滿天星辰,掬一捧浩海粼光。梅瓣三三兩兩落上去,點了唇上一抹嫣,綴了眉間一點朱。
又一朵紅梅浮上雪,她眼角一動,是比紅梅白雪還要清雅的目光,下在他的眼裏,醉在他心裏。
他看到她梅瓣雙唇翕動,她笑說:“今天這茶,便叫梅啜白雪吧,皇後覺得如何?”
梅啜白雪……
是你我約。
她梅之容顏在他的眼底攏上一層薄緋,于是他的笑也渲染成俊雅的顏色。
望眼處點點紅,片片白,一杯清茶,
一個她。
半個月的休沐期轉瞬便到了最後一日。
半月來段槿煊雖然沒有過問朝事,但期間還是不斷有北漠戰報送到她手裏。而每每看完這些時好時壞戰報,她皆是一笑而過,仿若不以為意,又好似盡在指掌。
把那一小塊紙張送進燭火中,火舌瞬間将其吞沒,她看着桌上的灰燼,伸出手指随便寫了什麽,一筆一畫堆出了一個字,她盯着那個字若有所思。
殿門被推開,瞳孔一縮,立時抹掉了那字的部首,只留一個“襄”字闖進連君則的眼裏。
連君則不動聲色地調轉了視線,溫聲道:“看來陛下是覺得無聊了,所以才在這灰燼上練字。”
“嗯,确實有點無聊。”她順着他的話說道。
“今日是元宵,護城河邊有廟會。”連君則拿着手帕細細給她擦着手指,“陛下可有興趣?”
眉尾一揚,她問:“皇後的意思是出宮?”
“是。”他答,“陛下平日裏忙于國政無暇修整,明日又要開朝,陛下就更沒有時間了。臣是想着讓陛下利用這次機會好好放松一番,順便體察體察民情。陛下覺得如何?”
段槿煊倒是被他說動了,但還是有些猶疑,“廟會的話……人應該很多吧?”她蹙了眉,有些為難。
“陛下不喜熱鬧?”
“也不是不喜,就是心裏沒底罷了。”
也是,從小就被嚴苛以待,像廟會集市這種熱鬧非凡的地方她肯定沒去過,若要是普通人家的姑娘,這種節日定是在外玩得開心的時候,而她,便只能被拘在屋裏哪裏都不能去。
連君則甚至能想象得到小小的她坐在桌前,大摞大摞的文史典籍兵書權冊将她擋得密不透風,空中綻放的煙花美輪美奂,她卻只能從案牍上悄悄擡頭望一眼,繼續埋首苦讀。
痛色過眼底,他柔了音,“那我們就直接去護城河放河燈,比廟會要好看得多。”
他自然而然說出的這個“我們”讓段槿煊心間瞬間湧了一股暖流,幾乎是同時就出口答應了。
換了一身便服,段槿煊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連君則已經在等着她了。她看着他身上的一襲缟色直裰,配着碧青的大氅,出塵絕倫,風姿清雅。
被端詳的人手挎着兔絨鬥篷走了過來,細心為她披着,眼神落到她發間的朱釵之上,星眸含光如水流,動作是溫柔之至。
“走吧。”他執起她的手。
她颔首。
離開前不經意瞥到桌上灰燼,“襄”字牢牢镌在其中,左側是截然的一抹空白,段槿煊眼睛微眯,無聲地收回目光,卻在心裏默默地添回了那個遺失了十四年的“馬”。
由于是微服出宮,段槿煊并沒有帶太多的随從,宇謙和另一名宦官駕着馬車載着她和連君則往宮外趕去,十名隐衛隐在四周随護。
之前也有微服的經歷,但從來都沒有像這次這樣是以游玩為目的的,段槿煊的心情出乎意料的輕松,甚至還夾雜了些許期待。
馬車駛過宮門,便是真的出宮了,簾外的宇謙想到了什麽,扭頭去問。
“陛下,已經出宮了,奴才們該怎樣稱呼您和皇後?”
這倒是個難題,雖說她和連君則成了親,但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夫與妻。段槿煊沉吟半晌,回道:“便像之前一樣喚‘小姐’,皇後的話便是‘公子’,總歸朕沒戴紅绫,這樣的稱呼也屬正常。”
“是,奴才明白。”
連君則卻是抓到了一個重點,抿了抿唇,還是問了出來,“臣倒是一直有個疑問,陛下為何不戴紅绫?”
段槿煊微怔,她從來沒想過他會問這個問題,甚至還覺得他不屑一顧,如今他冷不丁這麽一問,她還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她不是不想戴,反而要比任何女子都渴望那一帶紅绫。但她不能,她不是他的妻,而他,怕是也不想讓她成為他的妻。
眼光落寞劃過,她扯了個理由,“朕平日裏要戴冠,束上紅绫不方便。”
她的聲調出奇的平靜,讓人聽不出半點情緒。唇抿得更緊了,連君則別開了視線,淡淡丢了個“嗯”便不再言語。
一時間二人各做他想,車廂裏的氛圍靜得有些壓抑。
還好很快就到了護城河邊,喧嚷之聲闖進車窗打破了四下的靜谧。車停穩後,連君則首先下了車,段槿煊以為是自己的哪句話說錯了惹他不悅,無聲苦笑,而後起身也要下去,一只手便毫無征兆地伸到了面前。
如玉的肌膚,修竹的指,半攏着映入眼簾。
她一怔,擡眼,這手的主人正耐心地候在車邊,眉眼含笑,溫潤如玉。
她從他的目光中退出來,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眼底那諱飾不住的欣喜。
手一放,他便屈指握住,融融暖意包裹,她忍不住想要汲取更多,慢慢回握上,竟是比他還要緊。
她借着他的力準備下車,他卻把腳凳給踢開了,未等她反應過來,他的另一只手已經攬到了她的腰上,稍一用力,她便被他穩穩地抱了下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等她搞明白的時候,她已經在他懷裏許久了。
兩人的動作太過暧昧大膽,引得行人紛紛注目,眼神裏盡是玩味。姑娘們也都半羞着遮住臉,又忍不住偷偷去看。
冷靜如她,此刻也難得地羞紅了臉慌亂着從他的懷裏離開,連君則看着她頰上的霞色,儒雅的臉卻是好整以暇的神态,仿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不知是不是有意,段槿煊驚覺自己的手心又被他捏了幾下,她睜大眼睛,還沒來得及制止就聽頭頂上一個隐笑的聲音,“小姐打算去哪?”
這聲“小姐”被他喚得頗有幾分逗趣的意味,偏那面上仍是一副神意自若的樣子,叫人揪不出錯來。段槿煊到底是跟那些老謀深算的朝臣打了十餘年交道的人,很快便找回了狀态,鳳眸翹起個戲谑的弧度,對上他的眼睛,笑道:“公子說呢?”
這次換連君則愣怔了。
誠然,剛才他的确是看她明顯臉紅的樣子心血來潮起了逗她的心思,卻沒想到被反将了一軍,略顯尴尬地把頭偏向一邊,輕咳幾聲,才道:“都聽小姐的。”
扳回一城,段槿煊心情大好,望了望天邊快要消弭殆盡的斜陽,她說:“去買河燈,然後邀公子河邊共放,如何?”
連君則依舊沒有看她,只彎了唇低聲一字,“好。”
作者有話要說:
① 古琴曲《鶴沖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