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段槿煊瞧着地上跪得誠惶誠恐的慕懷,笑意掩飾不住地往外溢。
她抱胸,饒有興趣地打量他幾眼,道:“成了皇貴君果然是不一樣,做派當真比以前規矩多了。”
“承蒙陛下厚愛,臣慚愧!”慕懷又是一記得體的作揖。
假正經。
段槿煊暗睇了他一眼,心想着看你能裝到什麽時候,眼一眯,給了宇謙一個眼色,宇謙一笑,揮手召了一個宦官進來。
慕懷正躬身垂首好不莊重呢,突然看到一團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滾到了自己腳邊,還伸出了小爪子撓着他皂靴上的金線。慕懷眼裏瞬間迸出了欣喜若狂的光芒,彎了腰一下子把那一團給舉了起來。
“黑獅!”
“汪!”
黑獅伸出舌頭興奮地狂吠,黑色的眼珠随着慕懷舉起放下的動作滴溜溜直轉。
段槿煊在一旁看着這一犬一人的重逢之景,不吝笑意地點頭:“可算是回歸本色了。”
慕懷一怔,又趕緊去賠罪,“陛下恕罪,臣又得意忘形了。”
“無妨,”她旋身落入椅中,“得意忘形沒事,別得意忘本就行。”看着他還是有些拘束,她故作嚴肅,“這麽拘謹,怎麽,難道朕是洪水猛獸不成?”
“沒沒沒,臣絕對沒有那個意思!”慕懷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
“那怎麽吓成這個樣子,朕一說話你就僵得跟個木頭一樣,剛才見到黑獅也不是這個樣子啊。”
“呃……”慕懷騰出一只手來撓了撓腦袋,“呃”了半天也沒“呃”出個所以然來。
段槿煊更覺好笑,“行了,以後見到朕不用這個樣,朕又不會吃了你。以前什麽樣就什麽樣,難得你這份真性情,只要不觸及底線問題,就算你把這華陽宮的頂掀了朕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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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慕懷幽幽擡起眼,眨巴幾下,一臉純真狀,“真的?”
段槿煊把身體往後一仰,随意“嗯”了一聲。
眼中登時閃亮如星,慕懷一拍大腿,“太好了!我早就嫌這宮裏悶,有陛下這句話我就不怕了!”高喊道,“快來人!把這華陽宮的頂給我掀了!”
段槿煊嫌棄地甩了個白眼。
下人們當然不敢領命,不過都掩嘴偷笑起來。
慕懷眼一瞪,揮了揮拳頭,兇巴巴道:“笑什麽笑?!還不快去!”
“是!”一個個抖擻着肩膀退下了。
這一番的呼風喚雨讓慕懷覺得倍兒有面子,昂首挺胸地邁到椅子前坐下,黑獅也學着他挺了停小胸膛,小爪子往前一搭,還挺像那麽回事兒。
段槿煊斜睇着這兩個沒出息的笑了會兒,“好了,黑獅朕也給你送回來了,醜話在先,你若是敢再要它随便咬人,亂棍打死不說,朕也要把你給捆了攆回慕府去,聽見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慕懷頭點得像搗蒜,忙保證道,“臣早就長記性了,絕不會再犯,陛下放心!”
“嗯。”段槿煊滿意地點點頭,“今天是除夕,朕已經吩咐了禦膳房給你準備了一桌江南菜品,晚些時候給你送來,不管怎麽說你也是第一次不在家裏過年,晚上就跟妙妙一起吃個年夜飯。對了,明天早上別忘了給下人們發紅包,過年了也讓他們高興高興,以後也能更加盡心盡力地侍奉,知道了?”
“知道了。”鼻子莫名的發酸,吸了吸,看了一眼滿面關懷凝着他的人,腦子一熱,張嘴就問,“陛下,以後我能叫您‘姐姐’嗎?”
段槿煊一愣,慕懷更是被自己這句大逆不道的話給驚怔在原地,嘴皮子也開始不利索,“陛陛陛陛陛下,臣臣臣又,又又說錯,錯話了……”
段槿煊沒憋住,“噗嗤”笑了出來,伸出手去,慕懷一下子縮起肩膀,埋着頭看都不敢看他。
她手頓了頓,還是輕柔地落在了他的腦袋上,撫了兩下,柔聲道:“好。”
慕懷梗着脖子不可置信地舉起頭,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真,真的?”
她的笑落進他眼底,“真的。”
慕懷盯着她,咽了口口水,小心試探:“姐姐……?”
她笑應:“嗯。”
“姐姐?”又一聲。
她一直笑,“嗯。”
慕懷還想不敢相信似的使勁掐了掐自己的臉,瞬間呲牙咧嘴,“嘶……疼死了疼死了!”
段槿煊看着他這番小孩子做派,笑出了聲。
慕懷被這笑聲拉回,眼裏盡是藏不住的興奮,“我的天吶!我竟然有了一個當皇帝的姐姐!那以後豈不是誰都不敢欺負我了?!”
段槿煊一叩桌,一盆冷水澆過去,“不是。”
“啊?”慕懷張大嘴。
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悠悠道:“你再怎麽折騰也翻不出朕的手掌心。”
“那是那是,”慕懷趕緊堆起谄媚的笑容,“我是那孫猴子,姐姐您就是如來,我一蹦跶您拍手就是一座五指山,我萬不敢惹您生氣的。”
這“姐姐”叫得又自然又親切,段槿煊跟着揚了嘴角,“你這話說對了一半,你闖禍朕肯定會管,但絕不會給你帶金箍,朕喜歡的就是你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怎麽樣朕也不會泯滅了你的天性,只要不過火,上天還是入地都随你去。”
慕懷一臉崇拜狀,驚嘆道:“姐姐,你真是個大好人!”
“馬屁精。”段槿煊瞅了他一眼,眉眼卻止不住地彎。又想到一件事,她提醒道,“今年朕沒設國宴,不過也安排了煙火,你喜歡熱鬧,到時候跟妙妙一起去看吧。”
“好!謝謝姐姐!”
叫得是越來越順溜了。
看了看天色,段槿煊站起來拂了拂衣袂,“行,天也不早了,你收拾收拾準備用膳吧,朕也要回去陪皇後過除夕了。”
提到連君則,清麗的容顏上盡是柔和之色,慕懷看着她化成水的眸子,眼珠咕嚕一轉,幽幽道:“姐姐,你為什麽那麽喜歡皇後啊?”
她微怔,頰上浮了羞惱,偏過頭去借以掩飾,故作愠怒道:“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你一個臭小子哪裏懂得這些?!”
慕懷不服氣了,嘴一撅,回嘴道:“我十一歲的時候就喜歡妙妙了,論起戀愛來我也算是半個行家呢!怎麽就不懂了?”
段槿煊哭笑不得,“還半個行家?那你倒是說說怎麽看出朕喜歡皇後的?”
慕懷眼一眯,跑到她身邊湊到她耳邊,故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說:“姐姐你自己還不知道吧,一提起皇後啊,您那眼神,啧啧啧,柔的喲,都快把人給化到裏邊了!”
段槿煊面不改色,手一擡,從容地撸了撸袖子,一個爆栗彈過去。
“哎喲!”慕懷抱着額頭哇啦直叫,一臉幽怨,“怎麽還打人呢?!”
“不打你指不定你又要說出什麽驚天之語來。”段槿煊淡淡收回手背在身後,語氣沾染了幾分嚴肅,“這些話跟朕說說就行了,出去不準亂說,尤其是不能讓皇後聽到,聽見沒有?”
慕懷遲疑着沒應聲,大着膽子問:“為什麽啊?”
眼裏的光散了一半,她微垂了首,抿唇不語。
別看慕懷整天大大咧咧形骸放浪的,正經起來還是很心細的,瞬間就看到了她身上那股晦暗不明的落寞。他沉思了一會兒,凜了神色,轉到她面前,正兒八經跟她說:“姐姐,你有心事。”
是肯定的語氣。
長睫猛顫,她擡眼瞥向一邊,強掩慌亂,“沒有,你想多了。”
“我沒想多。”慕懷反駁,問她,“姐姐還記得你生病的那次嗎?”
眼睑一擡,“怎麽突然問這個?”
慕懷又往前一步,難得的嚴肅,“那次我不僅僅是要逼姐姐把肺裏的血痰給咳出來,最重要的是要逼出姐姐郁結于心的血塊。”不管她疑惑的表情,他繼續說,“那張老頭兒有一點診對了,就是風寒肺熱只是表面症狀,姐姐那病的本質是心氣郁結。我知道姐姐這個皇帝當的不容易,朝政我不懂,我只知道姐姐不能再這樣自己忍着扛着下去了,一定要保持心情舒暢,否則的話血塊還是會重新郁結的。姐姐你一定要重視,這是很嚴重的!”
沒想到這小子竟是如此的關心她。
心底軟了一處,她舒展了面容,又去摸了摸他的頭頂,目光溫和,她點點頭,“姐姐知道了,一定會注意的,你放心便是。”
照她這種忙起來不要命的性子來看,慕懷才不信呢。
不過見她這麽好脾氣地答應他,他也不再多言,想着以後多幫她注意着就是了。
他又堆了笑,“嘿嘿”一聲,推着她往外走,“好了好了,姐姐快去陪姐夫吧,我也要和妙妙享受二人時光了!”
段槿煊簡直是啼笑皆非,回身擰了他的鼻子,笑道:“你這是嫌朕打擾你們了?”
“沒有沒有,”慕懷急忙擺手,遞了個意味深長的眼波,“我這不是怕姐夫等久了嘛。”
眼神裏的不正經讓段槿煊故凜了神色,彈了他腦門一下,“你這腦袋瓜裏能不能裝點有用的東西?小小年紀的,有傷風化。”
竟給他帶了這麽大一頂帽子,慕懷立馬“惶恐”地作揖,“陛下明鑒,臣可是清白少年啊!”
信你才怪!
段槿煊暗笑,跟他聊天是真的輕松,只不過她現在更想見到含章殿裏的那個人。
她笑笑,草草跟慕懷告別,歸心似箭地趕回了含章殿。
年夜飯已經備好了,連君則正吩咐人把段槿煊最愛吃的菜擺到前面,擡眼就看到帶着一身風雪向他走來的姑娘。
他柔了笑,起身去接,伸手,她自然地放上。
掌心一涼,他緊了眉,默不作聲地握住,将自己的體溫傳給她。
心又開始泛軟,她淺淺笑開。
掃了一圈殿內的人,溫聲而言:“這裏不用人伺候了,你們也快下去吃年夜飯吧,想吃什麽就去禦膳房要,就說是朕吩咐的,畢竟是過年,你們也不用拘謹,好好熱鬧熱鬧吧。”
下人們面露喜色,紛紛躬身道謝。
段槿煊眉眼彎彎,玩笑道:“但是不準喝太多,明早上誰要是醉醺醺地來請安,朕可就不給發紅包了。”
“是是是,都記得了,陛下放心吧。”宇謙忙笑着應下,之後一甩拂塵,識趣地領着衆人退下了。
地龍燒得正旺,空氣暖融融地罩在段槿煊的身上,驅散了她一身的寒意。
覺得有些熱了,連君則這才幫着她把外袍脫下來,換上一件輕便的常服。突然從外袍的袖子裏掉出了什麽東西,連君則撿了起來,是一個精致的小盒子。
段槿煊瞅了一眼,道:“孟靖真送的,說是什麽給朕的新年禮物。打開瞧瞧吧,也不知道是什麽。”
她漠不關心的樣子讓連君則非常受用,悠然啓了盒蓋,裏面是一塊鴨卵大小的寶石,玲珑剔透,泛着炫彩的光。
段槿煊對這些沒有研究,于是問連君則:“這是什麽寶石?”
“是西域的碧珠,這塊成色不錯,應是最頂級的一種。”
“是麽。”她嗤笑,“他倒還真舍得。”
連君則合上盒子放到一邊,上前幫她取下赤金冠,若無其事問:“皇貴君和寒君可也送陛下禮物了?”
段槿煊揉了揉被束得生疼的額角,“沒有,慕懷心大想不到這些,歸寒又還病着,也沒精力準備。”
連君則眉梢暗挑,不再言語。
換好衣服後段槿煊動了動發酸的肩膀,無奈道:“朕已經夠忙的了,還要抽出時間挨個宮去慰問,早知道就不納他們了,當真是自找麻煩。”
連君則聽着她的抱怨,眉眼染了笑意,“陛下的後宮才四個人,已經算是人丁稀少了。”
眉心一蹙,嫌棄道:“朕倒巴不得一個都沒有,省得操那麽多心。”
身邊瞬間安靜,段槿煊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話了,一擡頭便見連君則噙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淡淡地望着她,她暗暗吸氣,別過頭去手掩着唇輕咳了一聲,幹笑道:“當然了,若是人人都像皇後這般省心,多添幾個倒也無妨。”
悄悄打眼,怎麽面色更不好了呢?
她心裏不禁犯起了嘀咕。
連君則還是一副不辨喜怒的樣子,也不搭話,就那樣微微笑着。
段槿煊看着他黑瞳裏的深淵愈發一頭霧水,抿唇想了想,往前湊了湊身,“皇後可是不高興了?”
“沒有。”他移開目光,伸手牽起她,淺聲道,“快用膳吧。”
段槿煊不明所以着牽了牽嘴角,同他一起落座。
連君則同往日一樣給她布着菜,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在他的堅持下段槿煊的膳食也多了許多葷菜,營養跟上了,氣色也就好了許多,還長了點肉,她自己看着鏡子都覺得要比以前幹巴巴的樣子好了不少。
因着剛才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惹他生了莫名其妙的氣,段槿煊想想,也給他夾了一只蝦仁。
連君則看着盤中多的這塊嫩滑,悄悄揚了唇。
“多謝陛下。”
段槿煊似是有些不滿,“這宮裏慕懷是太不守規矩,皇後是太守規矩。朕說過皇後可以随心一些的,這些沒必要的禮節還是省了吧。”
笑意終于沾了一點在眼裏,“好,臣都聽陛下的。”
“嗯。”她點點頭,吃了一口水晶餃,不知為何停下了玉箸。
一聲極輕的嘆息,“朕長這麽大,都沒好好地過過一次除夕。”
他看向她,安靜地等着她的下文。
雙眼迷離,她又說:“每年的除夕,吃完年夜飯之後朕就照常回屋看書,也不會守歲什麽的。別人的新年又熱鬧又開心,朕的新年除了收一份壓歲錢,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她轉頭,略帶苦澀和勉強的笑讓他心酸,她說,“不過現在好了,有皇後陪着朕守歲,這個日子也就有意義了。”
手被溫暖包圍,顧及着她的傷,連君則輕柔地攏着,抽下玉箸,視若珍寶般捧在手心,他低着嗓音,眼裏流出的秋水淌進她的心底。
“以後,臣每年都陪陛下守歲。”
她柔柔笑着,低下頭,“嗯。”
吃完年夜飯,連君則取了厚實的雪狐鬥篷給她披上,在她的滿面疑惑中,他但笑不語,攬着她出了門。
遣退了幾個當值的小宦官,他一路帶着她去了禦花園,天色漸暗,禦花園內朵朵含霜而綻的紅梅也顯了一層朦胧,別有一番韻味。
雪綿密地下着,卻并不怎麽冷,幾徐微風将雪花妝戴在她的眉間發上,他低頭去看,近在咫尺的人連眼睫上都挂了雪,沾了體溫化成細小的水珠,随顫動的睫羽一扇一扇,盈澤清靈。
她從他懷中走出去,雪狐鬥篷融在霜雪裏,她黑長的發飄揚起一幅墨色山水,她回眸,是最清的一筆。
墨白交織,矛盾又和諧,漫天紅梅相綴,他眸光一顫,摘了最嬌豔的一朵簪在她的耳畔。
她垂了首,一點點梅色染上耳根,慢慢暈染開來,整個容顏便也渲成欲語還休的羞澀。
是人面梅花相映紅。
寒風漸凜,掠了紅梅糅雜于紛紛白雪,洋洋灑灑鋪了滿身。
一瓣豔紅挂上了嘴角,她微訝,忙擡手去撥,他提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拿開,玉指微屈,将要摘下,忽又改變了主意。
她茫然着雙眼,裏面是他愈發清晰的面容,他擡手覆上。眼前霎時漆黑一片,她慌亂着退後,腰間卻被他搶先扣住,輕輕一帶,下一瞬,她便落在了他寬厚溫暖的懷裏。
她猛地僵了身子,視覺被擒住,其餘感官便被無限放大。她略顯恐慌地喘息着,而後,一抹輕如蟬翼的溫度點在唇畔。
唇摘紅梅瓣,留吻朱緣岸。
作者有話要說:
皇後你親個嘴能咋地?能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