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阿紮措身形一僵,登時怒氣沖天,雙眉緊皺盯向她,“你什麽意思?!”
“表面意思啊。”段槿煊挽了雲淡風輕的模樣,放下手翻轉着桌上的玉圭,悠閑自得,“使臣威猛強壯,朕是越瞧越歡喜,朕的後宮裏尚缺你這一類型的,朕有意納你入宮,這樣便也算朕同你氐族聯姻,此後襄國與氐族同修秦晉之好,也不枉使臣來這一趟,再說歸途遙遠,朕也不忍心使臣再受旅途颠簸之苦。”她又笑着補充道,“使臣放心,你若入宮,朕定許你貴君之位,比奴才可是高了不止一點半點,使臣以為如何啊?”
阿紮措看着她那張笑意涔涔的臉簡直快要氣炸了,竟要讓他這堂堂氐族英雄委身于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原女人,她段槿煊當真是欺人太甚!
拳頭攥得“咯咯”響,阿紮措怒發沖冠,鼻翼劇烈翕動,恨不得立馬沖上去擰斷她的脖子!
段槿煊卻視若無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鳳眸斂媚,極具誘惑地道:“使臣不必擔心,既然朕看上你了就定是會好好寵愛你的,待你進宮朕會把你安排到離朕最近的玉安宮裏,如此朕日日夜夜都能見到你,你說這樣可好?”
如此明顯的羞辱令阿紮措瀕臨爆發,額角的青筋明顯暴起,臉也漲成了豬肝色,目眦欲裂,咬牙切齒。随着段槿煊又一個輕佻的挑眉,阿紮措驟然拍案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腰間的匕首猛然向前擲去。
電光石火間,只見一道冷厲的銀光一閃而過,衆人瞬間驚醒,還來不及驚呼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又吞回了聲去。
暗藏在四周的侍衛一擁而上将殿堂圍了個水洩不通,寒鋒出鞘,蕭殺之氣頓起。
那金臺之上,女帝面上的戲谑早已被冷肅和淡漠所取代,她從容不迫地端坐在龍椅之上,舉起的右手竟握着一把匕首,刃尖直指面門。刀刃将她的掌心劃破,滴滴鮮血順延而下,落在绛紗長袍上一瞬洇滅無蹤。
一時間氣氛凝重壓抑,四下寂靜無聲,就連有人緊張的吞咽口水的聲音都如雷貫耳。
或是過了幾個瞬息,又或是過了百歲千秋,段槿煊慢慢放下手,取下刺進她手掌的匕首,眼中是無窮無盡的寒霜,她啓唇,聲音極輕極慢,卻依舊讓人不寒而栗。
“朕從未露過手,你們便忘了朕出身何門了嗎?”
段氏子孫,将門之女,絕不是任人欺侮宰割的弱體庸人。
若說之前阿紮措就算真的醉了,這會兒也是徹底清醒了。
阿紮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盯着金臺上的人,不知為何,心中竟生了一絲恐懼,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他是氐族英雄,只有他讓人聞風喪膽的份,沒有被別人所壓制的時候。但此時此刻,他心裏只有兩個字——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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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觐見,首領本是命他前來和談的,先讓敵人松懈,他們才好養精蓄銳,殺他襄國一個措手不及。但當他第一眼見到這襄國女帝的時候,他瞬間改變了主意,這樣一個瘦弱的女人,好像一陣風就能刮跑、一根手指就能給捏死一般,竟還能坐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看來襄國當真是無人了,他這樣暗諷。所以他便打算先将她羞辱一番,然後擇機暗殺,這樣一來女帝一死襄國大亂,他氐族就可趁機發兵,就算拿不下整個襄國,那北漠也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可他還是太輕敵了,能坐上那個位置,絕不是等閑之輩,段槿煊擅察人心,早就摸透了他的心思,所以不管他怎樣口出狂言,不管他怎樣羞辱貶低,她都不為所動。而後逐漸掌握這場唇槍舌劍的主導權,故意激怒他,為的就是讓他怒極失控,逼他出手。
他果然中招,自亂陣腳,那一刀他使了十分力,直沖她面門而去,作為氐族百發百中的神箭手,他從未失手過,卻不曾想竟栽到了這樣一個他本不屑一顧的中原女人的手裏。
他失敗了,段槿煊沒殺成,他這一刀過去,她定不會善罷甘休,他自投羅網,給了她一個出兵氐族的最好的理由。
頹然松了身子,他認栽。
段槿煊緩緩站了起來,目不斜視,威儀蕭肅的聲音堅然出口,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氐族使臣阿紮措以下犯上、圖謀不軌,氐族派此狂徒前來觐見,其野心昭然若揭。傳朕旨意,封建威将軍為鎮北元帥,即刻率領三軍發兵氐族,必殲滅其族,收歸北漠!”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朝臣跪拜,三呼萬歲。
高呼聲回響于太乾殿之上,段槿煊将阿紮措的匕首放在手裏颠了颠,冷眼斜睇,輕蔑一言:“至于你,便給此役來個開頭紅吧!”
下一瞬,那匕首便穩穩當當刺入了阿紮措的眉心,一擊斃命。
朝臣們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呢就見阿紮措那魁梧的身軀如山崩一般直直倒下,震得地面一陣顫動。
他雙眼瞪視,一滴鮮血從眉心流下,将他的臉劈成兩半。
段槿煊一揮手,侍衛們便拖着阿紮措的屍體、押着剩餘的幾個随從有序地退出了殿門。
她看着驚魂未定的百官,面上複現柔和的微笑,道:“讓衆卿在年前見了血确是朕的不是,衆卿也勞累一天了,便就各自回府休息吧。朕多給你們放兩天的假,但元宵之後的正月十六,朕不允許任何人告假,定要全數上朝,可聽見了?”
“臣等謹遵聖旨!謝陛下隆恩!”
段槿煊颔首以應,一甩衣袍轉身離開了太乾殿。
因着還要處理一些發兵事宜,段槿煊召了連笙、兵部尚書和太仆幾名官員于翊輝殿共同商讨,結束的時候天已全黑。
連君則一直等候在殿外,臘月的寒風凜冽如刀,又猛又烈,三九幾乎站不穩腳跟,而連君則卻是巋然不動穩若泰山,披風下的身軀挺拔如竹,蕭風掠起他的發絲,像是長鞭肆意抽打,連空氣都被斬斷成無數的碎塊,凝成冰碴砸落在地。
——是霰雪。
燈火通明中,一聲沉重的啓門聲傳來,官員們從殿內走了出來,見着連君則後紛紛行禮,連君則點頭示意,于連笙目光相交片刻後旋身走進了翊輝殿。
段槿煊正伏案寫着什麽,她竟還穿着那身繁瑣厚重的皮弁服,連君則餘光一掃,眼眸瞬間黯沉,他凝着臉幾步上前,定定看着她一言不發。
段槿煊身形微滞,擡眼一瞧,就見他滿面陰霾盯着自己,她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自己右手上随便纏的帕子已經被血全給洇濕了。
她抿抿唇,略感不安地放了筆,低着聲音說:“皇後莫氣,朕這就宣禦醫。”
自從她那次生病以後,連君則就更加注意起她的身體來了,別說小病小災了,就連一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他都能黑着臉半天不跟她說話。段槿煊也奇怪,往常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他雖然也生氣,但可從來都沒有跟她鬧過脾氣。段槿煊不禁搖頭,看來自己真的是太過縱容這位皇後大人了,天天就跟看犯人一樣看着她、管着她,偏偏她還就甘之如饴。
正所謂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沒辦法的事。
但此時這獄卒大人的臉色實在是不好,段槿煊有些手足無措,趕緊喚了宇謙進來。可宇謙的腳還沒邁進殿門呢就聽連君則一聲呵斥,“出去!”
宇謙一愣,忙看向段槿煊,見她也面露難色,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走了進來。
未等開口,連君則一個淩厲的轉身,披風上的霰雪如冰刀一般直射向他,臉上瞬間幾處火辣。
連君則的臉比霰雪還要冷,強壓着的怒火還是不停地往外冒,“你就是這樣照顧陛下的?!”宇謙一皺眉,不明所以,連君則沒給他開口的機會,“跪下!”
宇謙從沒見過他如此火大的樣子,愣神的功夫膝蓋不自覺地一彎,“噗通”跪了下去。
連君則不再理他,直接喚了三九把藥膏紗布什麽的都給呈了上來,他徑自坐到段槿煊的身邊,不容抗拒地拉起她的手,動作卻是異常小心和輕柔。
他解下那塊已經變成鮮紅色的帕子,深可見骨的傷口咆哮着闖入他的視線,眉宇擰成川,他垂着眼睑,長睫交織辨不出情緒。他把藥小心塗抹到那猙獰的傷口上,段槿煊忍不住縮了縮手,緊着面部一聲不吭。
連君則打量了她一眼,到底是于心不忍,終于柔了語氣,“陛下要是疼就喊出來,這樣忍着更難受。”
之前光忙着出兵的事情了都忘了自己還受了傷,眼下閑了下來才發覺這手心當真是疼得厲害,撕心裂肺的,可段槿煊小時候學的第一門功課就是“忍”,不過是被匕首劃了一刀,比起她吃的那些苦,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扯扯嘴角,若無其事道:“無妨,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麽。”
手中微頓,遂繼續包紮,連君則好不容易和緩的面容又繃了起來。
她總是這樣,傷了疼了全都是自己一人悶聲不吭地扛着,他就是氣她這一點。
……心疼的也是這一點。
無聲地嘆了口氣,打完紗帶的結他站了起來,抽開她頸上的紅纓把皮弁帽幫她摘了下來,紅纓在她脖子上勒出了一道不淺的紅印,他目光凝起,鬼使神差地撫了上去。
玉指還帶着殿外的寒氣,涼涼地劃過,引得段槿煊一陣輕顫。他卻仿若熟視無睹一般繼續着他的動作,一下一下,又輕又柔,脖間輕癢,便是一根羽毛撓過心頭。
他站在她身側,一手搭在她肩上一手揉在她頸上,看上去像是半攏着愛撫她一樣,着實有些暧昧。
段槿煊僵了僵身子,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強掩尴尬道:“宇謙,你先下去吧。”
頸上的手驟停,頭頂一聲冷硬,“慢着!”
其餘兩人的視線同時投向他,但見公子面薄怒,劍竹鎖地葉止風。
連君則松開了手,負在身後踱到宇謙身前,緩道:“陛下的手從受傷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個時辰了,也不止血也不包紮,就纏了塊手帕,總管當真盡心。”
帶着嘲諷揶揄的指責讓宇謙趕忙賠罪:“奴才疏忽大意,奴才罪該萬死!請皇後降罪!”
一直沉默的段槿煊終于開了口,“皇後別怪他,是朕嫌他在邊上嚷嚷着非要讓朕處理傷口,這才把他轟出去的,不關他的事。”連君則冷厲的眼刀飛射過來,段槿煊肩膀一頓,又趕快加了一句,“以後朕一定注意。”
連君則恨鐵不成鋼地乜了她一眼,到底還是放宇謙下去了。
他回到桌前把她牽了起來,默不作聲地幫她換下了厚重的衣袍。身上只剩一件單衣,殿內雖燒了地龍,可段槿煊還是覺得有些冷,她默默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臂,連君則解了她頭上束得緊緊的發髻,然後取了衣架上的便服給她穿上。
果真還是這樣比較自在,段槿煊晃了晃僵硬的脖子,視線落在他一身靛藍色的宮裝之上,裁剪合體的衣料挺直地勾勒出他遺世獨立的身姿,真可謂芝蘭玉樹、朗月入懷。
段槿煊毫不掩飾地端詳着他,宮裝上的竹枝暗紋同他清傲的氣質交相輝映,更顯得他翩然卓絕,同色的綢帶在柔順的發尾處束起,給略過滞板的宮裝添了幾分儒雅和靈動。
當真是極配他的,也不知道穿上龍袍怎麽樣。
段槿煊這樣想。
連君則氣定神閑地任她打量,見她摸起下巴若有所思,他彎了眉眼,從容地問:“好看嗎?”
段槿煊捏着下巴點點頭,“好看。”又把他審視了一番,語調一轉,“不過朕還是更喜歡皇後穿那些輕快飄逸的衣裳。”
突然眼睛一亮,召人讓尚工局把新織染的布料全都給送了過來,绫羅綢緞、貂裘皮革擺了一大堆,段槿煊拉起連君則的手一起去挑布料,見了一匹缟色松柏提花棉,她抽出一段往他身上一搭,看了看,擰着眉又給放回去了。
“太素氣,不好。”
紫霞機巧團紋錦,
“太花哨,不好。”
墨色貂皮,
“太老氣,不好。”
連着好幾匹都沒有配得上連君則的,段槿煊柳眉蹙得更緊,似是不甘心一般又拉着他往別桌走去,她難得有興致,連君則也噙了淺笑任她擺布。
終于,在又搭了一匹上身之後,連君則可算是見她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垂下目光,是鵝卵青色的文缯,又輕又薄,是她喜歡的飄逸感。
她眉梢揚飛,雙眸含着期待望向他,“皇後覺得如何?”
他笑,“臣很喜歡。”
段槿煊受了鼓舞,忙又挑起了別的,連她自己都察覺不出此刻她所展露的雀躍有多感染人,連君則的心情也跟着轉晴了。
挑挑選選了好一會兒,段槿煊才終于滿意地收了手,連君則仔細看了看,皆是些青白之色的輕薄面料,清新脫俗,暗紋別致。
段槿煊心情極好,口吻是被愉悅渲染過的輕盈,“把朕挑的這些都送到尚衣局去,按着皇後的尺寸裁制成衣,盡快送過來。”
尚工局的掌事見她如此寵愛皇後,絲毫不敢怠慢,領了命馬上就跑去了尚衣局。
宦官們收起剩餘的布料就要往外退,段槿煊突然想到了什麽,又給叫住了。
“宇謙,挑幾匹好的,你親自給靖貴君送過去。”
宇謙會心一笑,“是,奴才這就去辦。”
坐回桌邊,段槿煊看了看被包紮好的右手,又打眼去瞧身旁雲淡風輕的連君則,莞爾一笑,漫不經心道:“朕給了他一巴掌,總要再給個甜棗吃。”
連君則一挑眉,“不知陛下說的是誰?”
明知故問,段槿煊看破不說破,“孟靖真。”
連君則偏回頭去,意味不明地“哦”了一聲。
她又說:“這阿紮措雖是個蠢的,不過今天倒是幫了朕兩個大忙。”嗤聲一笑,“一個是給了朕出兵北漠的理由,再一個就是他貶低慕懷的那些話讓朕順勢升了慕懷的位分,朕正發愁找不着機會打壓孟靖真,竟沒想到阿紮措無心插柳柳成蔭地解了朕的一個難題,說起來朕還要感謝他呢。”
連君則卻冷了臉,“感謝他?感謝他給陛下的那一刀嗎?”
竟又給繞到這上邊來了……
段槿煊無奈,幹笑道:“朕是故意逼他的,要不然真跟他們簽訂了合約,就又給了他們養兵的機會,收歸北漠一拖再拖,到時候可就不好打了。”
連君則的語氣越發不好,“所以陛下就拿自己的命做籌碼來換取這出兵的機會嗎?”
“皇後放心,朕絕對不會讓自己有事的。”目色黯了黯,“至少現在不會……”
他沒有聽見後邊的那一句低語,星眸凜向她,目光是清寒的不悅,也是缱绻的愛憐,他顫動的長睫浮起微弱的氣旋,到了心裏,變成迅疾的風暴,讓他再難抵擋。
他握住她的手,緊緊握住。
纖細的手指,帶着薄繭的掌心,微涼的溫度,都是他無比熟悉的欲罷不能。
……還好,你沒事。
作者有話要說:
女帝陛下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