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段槿煊一直昏睡着,連君則抱着她從未離開過,期間又喂了她兩次藥,沒有像第一次一樣要宇謙扣着她的牙關,她似是能聽見他的聲音,淺淺地張了口,藥汁一滴不剩地全都被喂了下去。
含章殿燈火通明,宇謙靜悄悄地走進去,連君則見是他,禮貌地笑笑,複又低下頭去看着懷裏的人。
宇謙端了一碗蛋羹給他,壓低着聲音:“皇後,您一天未進食了,還是先吃點東西吧。”
“我不餓。”連君則搖頭拒絕,把手輕輕放到段槿煊的額上試了試,面色終于和緩了一些,“陛下剛才發了一身汗,現下已沒那麽燙了,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張禦醫也說了陛下很有可能再次燒起來。”
“您守了陛下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如今已是四更天,您還是去偏殿歇歇吧,再這樣下去奴才擔心您身體吃不消。”宇謙苦口婆心地勸着,“奴才來照看陛下,您放心便是。”
連君則還是不肯,“我身體一直很好,總管不必擔心。陛下一刻不醒我一刻難安,我是一定要守着她的。”
他執意如此,宇謙也不再堅持,嘆了口氣就往外走,還沒走兩步就聽見身後一聲驚喜的低呼。
“陛下你醒了?!”
宇謙一愣,忙回頭,就見段槿煊緩緩睜開了眼睛,他心下一喜,慌忙狂奔出去,邊跑邊喊:“來人,快來人!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始一睜眼,段槿煊就看到滿目搖曳的燭光中,夢中人的那張溫潤儒雅的臉。
她腦中混沌,眼睛也看不大清楚,她剛醒,似是還沒有緩過神來,只愣愣地看着連君則,雙眼難以聚焦,他的面龐和五官全部都是模糊的,恍若依舊置身于夢中。
她怔忡了半晌,喃喃自語道:“這夢可真像真的……”
突聞一聲輕笑,連帶着胸腔的震動一同傳入了她的耳朵。
他笑着說:“陛下,這不是夢。”
她一愣,忙歪過頭去,動作太猛,霎時頭痛欲裂。
她立馬皺起了眉,緊閉雙眼緩着劇痛和暈眩,連君則察覺到,急忙扶住了她,焦急問:“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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暈眩漸漸消退,段槿煊忍着頭疼強撐起眼皮,燭火昏黃,她努力地睜大雙眼,強行從混沌中把自己拉了出來,盯了半晌,才看清眼前之人。
是他。
不同于夢中一如往昔的清雅卓絕,此刻的他滿面慌亂,柔順的發絲淩亂了不少,劍眉蹙着關切,那雙星眸也不再清亮,仔細看竟還布滿了血絲,這樣憔悴又緊張的他,她從未見過。
印象裏的他,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是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是清朗卓然,是儒雅溫潤,是挺直了脊背屹立于山巅的松竹,是洗練了雙眸傲然在淡天的琉璃。
她凝望着他,那充滿柔情和關心的目光讓她又恍惚了起來,直到宇謙領着張禦醫匆匆進殿給她行禮之時,她才恍然,這竟不是夢。
但若不是夢,可為什麽她所深陷的這個懷抱卻像夢裏一般溫柔無二呢?
她更加茫然了。
張禦醫走到床邊跪下,從藥箱裏取出一塊黃綢覆到她的腕上,診斷片刻,拱手道:“陛下如今體溫趨于正常,但還是有複熱的可能,陛下還是要多多休息,好生将養着,切莫操勞。微臣再去為陛下開幾副調養精神的藥,請陛下務必按時服下。”
段槿煊還是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态,根本沒有辦法思考,連君則見狀替她開了口:“我會照顧好陛下的,張禦醫且去抓藥吧。”
“是,微臣告退。”
段槿煊半睜着眼,微仰起頭看向近在咫尺的人,連君則對上她無焦迷蒙的眼,淺笑開來,取了巾帕為她拭汗,低聲哄着,“陛下,再睡一會兒吧,睡醒了就好了。”忍不住撫上她瘦削的臉龐,“臣就在這兒陪着您,再睡一會兒吧。”
柔到極致的聲音落入她的耳朵,在腦中不斷放大、回響,似是有魔力一般,讓她無法逃脫。她掙紮幾下,終是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她睡着了,不再夢魇,燒也退了下去,連君則把她輕輕放回枕上,又眷戀地摩挲了幾下她的臉頰,這才拉起床幔悄悄退出殿外。
休整一番後,他又回到了寝殿,靜靜坐在床邊等她醒來。
段槿煊聞到了一陣極淺的竹香,又熟悉又心安的竹香,一直萦繞在她的鼻尖,她好似是彎了彎唇瓣,幽幽轉醒。
這次她是真的清醒了,頭還疼着,但沒有之前的暈眩和混沌,她緩了一會兒,慢慢歪頭,便看見了那個披着一身淡金色朝陽的人。
額上一陣涼意,是他在摸她的額頭。
他收回手,總算松了一口氣。
連君則握住她的手,往前探了探身,含着淺笑的面容在她眼中清晰,他啓唇而問:“陛下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段槿煊微微搖頭,就那樣看着他。他一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衫,發絲也重新束了,他依舊是那個清絕玉公子,只是眼角眉梢之間的疲憊是怎樣也隐藏不住的。
段槿煊顫了顫眼睫,張張口,艱難地發出幾個音節,“皇後……”
她忽地皺起眉,嗓子裏像是有無數的刀片在刮着,疼痛難耐,又像是含了一口沙子,無論她怎麽努力也改變不了那沙啞不堪的嗓音。
連君則倒了一杯水過來,拖着她的後腦把她給扶了起來,還是像之前一樣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把水送過去,“陛下先喝口水吧。”
她張開嘴抿了幾口,清涼的液體沖刷着喉間的不适,她感覺舒服多了,聲音也更容易發出來,“是皇後一直在照顧朕?”
“是。”他邊擦着她的嘴角邊答。
她擡了擡手握住他,“辛苦皇後了。”
他反握,“都是臣應該做的。”順了順她的頭發,“陛下餓了嗎?想吃點什麽?”
她搖搖頭,“朕不餓。”
他料想到她會這麽說,她燒了一天一夜,雖然醒了過來,但身上肯定還是很難受的,也吃不下東西,但不吃不行,她身子太虛,再不補充點體力肯定是吃不消的。
于是耐心地勸着:“臣讓禦膳房準備了蛋羹,非常清淡,陛下多少吃一點,這樣才能趕快好起來。”想想,又加了一句,“臣喂您,可好?”
他這語氣,竟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
段槿煊一愣,随後笑着妥協,“好,就聽皇後的。”
連君則忙喚人端上了蛋羹,他打開蓋子,一陣清香撲面而來,段槿煊看了看,碗盅裏的蛋羹嫩黃潤滑,上面滴了幾滴香油,還撒了青紅椒絲,這幾個顏色相配在一起,倒還真是能讓人提起食欲來。
連君則舀了一勺送到她唇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張口吃了進去。
連君則像喂藥時那般耐心地喂着她,段槿煊在他的這份耐心裏陷入了沉思。
她也生過病,她也被人喂過東西,但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不厭其煩,都是催促着她趕緊吃藥趕緊吃飯,哪怕她吃不下去也要硬逼着她吃,她知道那都是父親的要求,就連宇謙也沒有辦法違背。
在父親眼裏,她生病就是浪費時間,浪費學習的時間,浪費練武的時間,所以她不敢生病,不敢喊疼,就算受了傷生了病,她也一聲不吭,全都是自己硬生生給扛過去的。
如今這樣精心的呵護與照料,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吃了小半碗蛋羹,到最後實在是吃不下了,連君則也不勉強,放下碗勺,給她擦了擦嘴。
“陛下,該喝藥了。”宇謙送來了早上的湯藥。
連君則伸手去接,卻被段槿煊攔下來。
她說:“這個就不勞煩皇後了,朕自己來就行。”
說着拿起藥碗,兩三口就喝完了。
那麽苦的藥,她竟眼都不眨一下就全都喝了下去,若是換了別人,肯定是要哄上好久才肯抿那麽一小口,而且還指不定怎麽淚眼汪汪地委屈喊苦。
連君則看着她,心裏泛了一陣又一陣的酸。
段槿煊放回碗,問宇謙道:“昨日朕沒上朝,百官可有急事?”
“回陛下,兵部侍郎曾請見過,但當時陛下一直昏迷不醒,侍郎大人也就回去了。”宇謙一五一十回答。
她眼角一動,“何事?”
“是北漠之事……”
于是立即打斷,“宣兵部侍郎即刻觐見!”
話音未落,段槿煊就掀了被子猛地起身,一陣強烈的眩暈向她襲來,眼前發黑,一頭向前栽去。
“陛下!”宇謙驚呼。
連君則眼疾手快,一把撈起了她。
眼冒金星,過了許久那眩暈感才慢慢消退,她喘了幾口粗氣,這才睜開了雙眼。
她又要下床,可身上兩條臂膀像繩索一般牢牢桎梏着她令她難動毫分,她微訝,“皇後?”
身後之人并不答話,只是那不容抗拒的動作暗示着他的愠怒。
段槿煊回過神,輕聲道:“皇後,放開朕。”
“陛下是真的不想要自己的身體了嗎?”他終于開了口,音色冷硬。
“朕沒事,皇後不必擔……”
“臣擔心!”
幾近怒吼的一句話讓段槿煊霎時緘口。
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連君則一偏頭,抿了抿唇,略微松了手臂的力度。
他壓緩着聲音,“陛下,國事固然重要,可您的身體卻是重中之重,張禦醫特別強調說一定要讓您好好休息,切莫操勞,您剛醒就又要這樣折騰自己,您的身體絕對撐不住的。臣是真的擔心,您能明白嗎?”
段槿煊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她低下頭去,看着箍在自己腰間的手臂,他的雙手死死扣在一起,指腹和指節全部泛了白。
她慢慢把手放上去,身後之人明顯一僵,她摩挲着他的手背,翕動雙唇,“朕明白,朕都明白……”之後是帶着嘆息的呢喃,“你這樣關心我,我很開心……”
聲音太小,他沒聽清,“陛下您說什麽?”
“沒什麽。”她恢複平淡,“朕知道皇後是在擔心朕,但朕的身體朕自己清楚,如今朕已覺大好,朝堂之事不可拖沓,朕要盡快了解北漠之事。”
沒等連君則再勸,宇謙先開了口,“回陛下,侍郎大人離開之前曾交代過奴才,讓奴才轉告您他所要上奏之事。”
段槿煊一挑眉,“講。”
“是這樣的,”宇謙轉告道,“半月前,八名氐人在北漠邊城鬧事,砸毀了一家酒館,打傷了酒館掌櫃和幾名店小二,建威将軍聞後親自前去将八人捉拿,關進了大牢,氐族得知此事後要求将軍放人,但将軍堅決不放,于是氐族便派了兩百人強行劫獄,卻沒想到被将軍輕而易舉地給俘獲了,出乎氐族的意料之外,氐族首領便派遣使臣前來斡旋,可他們沒有度牒,被将軍擋在了城外,于是氐族又派人送來了請見文書,望陛下開關放牒允其觐見。”宇謙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雙手奉上,“這是文書,請陛下過目。”
段槿煊則是冷笑一聲,“不用看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觐見還是挑釁,朕心裏清楚得很,那八個氐人和二百兵力是他們故意為之,不過是想要個挑起戰端的理由而已,且讓他來,朕倒要看看他氐族到底有什麽本事。你去禮部傳朕旨意,令禮部尚書拟旨給朕,開關放牒,即日起着手準備氐族觐見事宜,用以最高規格,他們想要面子,朕就給足他們面子。”
“是,奴才領旨。”
雖生着病,處理朝政卻依舊有板有眼、游刃有餘,這才是女帝段槿煊原本的樣子。
不過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嗓間疼痛加劇,她不禁咳了起來。
連君則倒了杯水給她,“陛下還是再休息一下吧。”
“無妨。”她喝了水,“朕已經睡了一天了,不可繼續荒廢下去了。來人!”
宦官上前,“奴才在。”
“去,把奏折都搬來含章殿。”
“是。”
看着連君則又深沉下去的面色,段槿煊一笑,拍拍他的手,道:“皇後莫氣,朕定會聽皇後的話不會操勞的。”
連君則深鎖眉頭,很是不滿,“那陛下為何要讓他們搬奏折過來?”
“一會兒皇後就知道了。”段槿煊模棱兩可道。
沒多久奏折就都被搬來了寝殿,看着桌上的折子,段槿煊無奈搖頭,“朕就兩天沒上朝,這折子就都快堆成山了,當真讓人頭疼。”
她揮手屏退了衆人,之後掀開被下床,連君則雖不悅,還是趕緊攙住了她。身上沒什麽力氣,腿也直發軟,段槿煊幾乎是靠在他的身上走到桌邊的。待她坐下,連君則取了厚實的鬥篷給她披上,段槿煊順勢拉着他坐下,翻開了一道折子推到他面前,狼毫筆飽蘸朱砂夾到他指間,在他不解的表情裏她笑說:“朕要謹遵醫囑和皇後的勸誡回床上好好休息了,便煩請皇後代勞,将這些奏折批完吧。”
不解轉為愕然,連君則忙起身跪下,垂首作揖:“陛下,後宮不得幹政!陛下萬不可如此!”
“快起來。”段槿煊伸手去扶,他卻執意不肯起身,“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段槿煊卻笑了,柳眉一翹,“怎麽,皇後難道要抗旨不遵不成?”
“陛下!臣……!”
“好了,朕也不跟你開玩笑了。”她平聲打斷他,語氣是遮掩不住的虛弱,“病來如山倒,說實話,現在朕坐在這裏身子都在打顫,更何況要提筆勾批這麽多的奏折,朕撐不住的。”
連君則一怔,擡起頭來,她正望着他,她雖笑着,但卻是那樣的勉強,面色煞白,額上竟又起了一層虛汗,壓抑着粗喘,身體輕微晃動起來。
他慌忙站起來攬住她,她忽地洩了氣,整個癱靠在他懷裏,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暈眩再一次向她襲來,她努力睜大雙眼,緩了好久才略見好轉,她不再耽擱,直接跟他說:“朕這一病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好,剛才皇後也聽見了,北漠局勢緊張,朝堂之上又有那麽多瑣事有待處理,朕是有心而無力,但朝政不可耽誤,之前皇後每日都會幫朕分折子,對朝堂之事也能了解個大概,批改奏折難不住皇後的。更何況若非入宮,朕相信皇後定會成為國之棟梁,是朕泯滅了你的才略,如此便算朕補償給皇後的。”她喘了喘,又說,“皇後放心,朕屏退了衆人,不會有人說閑話,你不必有顧慮。而且朕也不是全權都交由皇後去處理,你把重要的內容念給朕聽,有些事還是要朕拿主意的。”
連君則還是面有難色,遲疑不決。
段槿煊費力地仰面看他,扯扯嘴角笑道:“皇後之前不還非要朕好生歇息不準操勞的嗎?眼下朕這麽聽話,怎麽皇後又不肯了呢?朕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就當皇後可憐可憐朕,可好?”
看她是真的強撐硬抗的樣子,連君則心裏犯了疼,抿住唇,猶豫再三,終于是點了頭。
段槿煊繃着的身體陡然一軟,連靠都靠不住了,直直往下滑去。連君則一驚,一把将她打橫抱起往床邊走去。
她昏睡了過去,眼角眉梢全是病态,他摸摸她的額頭,還好,只是微微有些發熱,給她蓋好被子之後,他回到了桌前。
朱筆握在手裏,奏折展在面前,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是真真正正的帝王之業——原本屬于他的帝王之業。
他回首望了一眼床上的人,她躺在幔後,身影朦胧,就像水中月風中雪一般,一碰就碎,一觸即化。
只有此時的她,才會将那一身的脆弱全數展露,只有此時的她,才能暫且擺脫那帝王身份的束縛。
她也是一個姑娘啊,她應該被人放在心尖好好疼惜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就連生個病都要一聲不吭地默默扛着。
他想,等一切塵埃落定,他會娶她為妻,他會讓她做回一個普通的姑娘,他會好好疼她、好好愛她,保護她,愛惜她,他會讓她成為她自己。
可是這些,直到最後他都沒有對她說出口。
連君則淺嘆一聲,收回目光,将心思盡數放到了奏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