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病去如抽絲,段槿煊這一病就是一個多月,湯藥喝了一劑又一劑,可始終不見痊愈。
所有人都為了她的病急得團團轉,可段槿煊卻像沒事人一樣,每天品品茶,看看書,要麽就在庭院裏曬太陽,她許久沒有上朝,大臣們遞的折子也全都交給連君則去批,如若有什麽大事,朝臣請見,她也會讓連君則在屏風後一起聽,聽完讓他給意見,有時她會斟酌,有時就直接按着他的想法去辦。
這樣也算樂得清閑,可她還是不見好。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病就像張禦醫所說,是心病,除了連君則,無人可醫。但這全天下唯一可以醫治她的人,她卻永遠也不會讓他來醫。
可以治愈她的那副藥,那副名為“愛與諒解”的藥,她明白,他不會給,她也不奢望他能給。
段槿煊拉回思緒,問向面前之人:“如何?”
張禦醫拱手相告:“回陛下,若您再這麽咳下去,很有可能發展成……”
他抿起嘴,再難啓口。
段槿煊笑笑,“發展成什麽?”
“……肺痨。”
是絕症。
“是麽。”她仿若不以為意,雲淡風輕道,“那你告訴朕,朕還有多少時間?”
“陛下!”張禦醫驚恐萬分。
她又笑,“無妨,你随便說說,朕随便聽聽。”
張禦醫面色凝重,重重嘆氣,“若要真的成了肺痨……”他一咬牙,狠心說了出來,“便只有兩年不到的時間了……”
“你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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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一聲厲喝把張禦醫吓了一跳,而段槿煊則是半分驚訝也無,只是淡淡地勾了唇角。
慕懷怒氣沖沖地沖到張禦醫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我說你到底會不會治病?!病都診不明白就在這滿嘴胡言欺騙病人,好端端的不死也要被你吓死!我還真不明白了就你這水平到底是怎麽當上太醫院院判的?!咳幾下就是肺痨了?那我打個噴嚏還不馬上就死了?!要我看啊你這等庸醫就不配在宮裏待着,哦不,就不配活着!反正活着也是禍害性命,我說你要是有那麽點自知之明還是趕緊抱着你那羅裏八嗦的藥箱滾吧,你不嫌丢人我還嫌丢人呢!”
張禦醫被他這倒豆子一般的數落和抨擊給說傻了,登時如五雷轟頂一般呆愣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
段槿煊看着這兩個人哭笑不得,她故作愠怒,呵斥道:“不得無禮!”
慕懷立馬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乖乖跪了下來,那禮行得異常完美周到,“臣參見陛下!”
段槿煊強忍着笑意,淡淡道:“你剛才那是什麽态度?朕從出生之日起就一直是張禦醫在旁照料,朕對他都要禮讓三分,是誰給你這麽大的膽子對張禦醫如此放肆的?”
“陛下恕罪!臣知錯了!”慕懷趕緊求饒。
“既然知錯就給張禦醫賠個不是,朕就不再追究你的無禮之罪。”
“我不!”慕懷立馬挺直了腰杆,義正言辭,“我沒說錯,他就是庸醫!他就是診錯了!”
段槿煊眸光一凜,沉聲道:“放肆!”
慕懷一瞬噤聲,不服氣地撅起嘴來。
段槿煊看他這個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本以為黑獅那件事之後他記住了教訓、有所收斂,可沒想到竟還是如此的冥頑不化不知悔改,當真是本性難移。
她今天是一定要讓他給張禦醫賠不是,厲聲道:“朕命你馬上給張禦醫道歉!”
“我就不!”慕懷死活不肯。
段槿煊猛地抓起一個茶盞就往地上砸去,“道歉!”
“陛下!”宇謙急忙去攔住她,也不顧什麽主仆之別,扭頭就沖慕懷大喊道,“選才!你是見不得陛下好是不是?!”
“我沒有!是陛下有眼無珠!竟然輕信一個庸醫的話!我實話實說而已!陛下竟還要我去給這庸醫道歉,憑什麽?!我就不道歉!”慕懷吼得面紅耳赤,說什麽都不道歉。
張禦醫被那聲脆響驚醒,見段槿煊滿面怒容、渾身顫抖,他立馬慌了,趕緊去拉慕懷,“選才您快別說了!陛下經不得這樣的刺激啊!”
“你別碰我!”慕懷嫌棄地狠狠一甩,張禦醫被他猛地甩到了地上,慕懷卻不依不饒,繼續罵他,“你這老兒還懂不懂規矩了?!你也不睜開你那兩個窟窿好好看看我是誰?!竟然敢碰我,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你給朕住嘴!”段槿煊氣急,作勢就要打他,宇謙哪裏敢放手,死命地攔着她,“陛下您消消氣,您還病着呢,您千萬不能沖動啊陛下!”
“放手!你給朕放手!朕今天一定要打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段槿煊怒吼着,又掐又抓,宇謙的的後背瞬間火辣一片,卻依舊死死地扣住她的腰。
“陛下您今天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會給這不要臉的庸醫道歉的!我好歹遍讀天下醫書,您不相信我就算了,竟要相信這胡說八道的老頭子?!我對您簡直是太失望了!太失望了!就您這樣的被他醫死都還要幫人家數診金呢!他要是再這麽給您治下去,您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段槿煊已是被氣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伸長着胳膊指着他,渾身劇烈顫抖。
宇謙又氣又急,他嘶吼着,目眦欲裂,“別說了!別再說了!你真的要把陛下氣死才算完嗎?!”
突聞一聲劇咳,一口鮮血噴在了他的臉上,他登時吓得六神無主,哆哆嗦嗦地擡頭去看,牙齒打着顫,話都說不清楚,“陛,陛下,您,您怎麽了……陛下,您,您別,您別吓我啊陛下……陛下——!”
面前的人昏了過去。
慕懷一個箭步上去接住了她,費力地抱到床上,捋起她的袖子仔細地診着。
半晌,他松了一大口氣,一拍大腿跳起來,輕快地拍拍呆傻在一旁的宇謙,而後又一臉嫌棄地瞅着他,“我說宇大總管,你還是趕緊去洗洗臉吧,和死不瞑目似的,吓人!”
宇謙眨眨眼,一頭紮進床幔裏,“陛下!”
“行了行了別喊了,耳朵都要被你給喊聾了。”慕懷皺着眉頭去捂耳朵。
宇謙猛地沖到他面前抓住他,滿臉鮮血,那樣子別提多恐怖了,“陛下到底怎麽了?!你真的要把她氣死嗎?!”
“我說你能不能搞搞清楚狀況再來指責我啊?”慕懷扒拉下他的手,嘴角一扯,“哎呀行了,跟你們說實話吧。我剛才是故意氣陛下的,就是為了讓她把那積在肺裏的血痰給咳出來,肺氣通了,血液通暢了,陛下也就好了。”
“你說什麽?”宇謙眼睛瞬間發亮,“陛下好了?你是說真的嗎?陛下真的好了?!”
“我騙你幹嘛呀!”慕懷翻了個白眼,“陛下對我有恩,我要是把她給氣死那我也太混蛋了吧?”
張禦醫此時也診了診段槿煊的脈,而後無比震驚,忙跑到慕懷跟前,“選才,您是怎麽做到的?!陛下當真無礙了!”
“廢話!”慕懷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說你是庸醫你還不信,我前幾天來看陛下的時候悄悄探過脈了,是風寒郁而化熱,陛下是肺熱,是肺熱!不是什麽肺痨!你非要把陛下往死裏治是不是!”
“微臣惶恐!”張禦醫急忙跪了下去,又想起段槿煊生病時的一系列症狀,不免疑惑道,“可是微臣為何診的是肺痨呢……”
“算了算了,看你這麽可憐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好了。”慕懷旋身到椅子上坐下,二郎腿翹得老高,“陛下是被多種病症一起作用給拖垮的,風寒、肺熱,最重要的還有肝火犯肺,凝成血痰積壓在肺內,造成反複的炎症,而你開的藥都是按風寒開的,并沒有涉及到消肝火,那些血痰根本就消不了,咳也咳不出來,惡性循壞,所以就造成了肺痨的假象,于是你就以為是肺痨,還說了那麽駭人聽聞的話給陛下聽,本來沒什麽事,可要是我不來陛下早晚被你折騰死!”
張禦醫此時已是冷汗涔涔,“微臣醫術不精,竟差點害了陛下,微臣實在是羞愧難當,無顏面聖!”
“行了,看在你一心為陛下的份上我不會在陛下面前說你壞話的。”慕懷聳聳肩,抱起胸,斜睇向他,“不過老頭兒,我勸你還是好好提高提高你的醫術水平吧,這次幸虧有我,給陛下這麽一氣把血痰都給咳了出來,要是你再胡亂診斷,下一次我可保證不了陛下不會慘死在你的毒手裏!”
宇謙照料完段槿煊之後走到慕懷身邊,抱怨一句,“哎呀什麽死不死的,太晦氣了!”随後跪下來真誠道謝,“不過這次真的是多虧了選才的妙手回春,陛下才得以脫離險境。剛才奴才對選才多有冒犯,萬望選才責罰!”
慕懷大手一揮,大方狀,“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我慕懷不會跟你一般見識的。再說了,陛下對我有再造之恩,我這麽做都是應該的,你也不用謝我。”又無比嫌棄地看了一眼宇謙臉上快幹掉的血跡,“你還是快去洗洗臉吧,別一會兒陛下好不容易醒過來又被你這鬼樣子給吓暈過去!”
宇謙忙笑應,“是,奴才這就去清理。”
“那行,我這就去開個方子,陛下喝上幾天就好了。”慕懷站起來,拍拍袖子,拎起張禦醫的衣領,兇巴巴道,“你也快走吧,回去多讀幾本書,就你這半吊子醫術還好意思霸着院判的位子,我都替你臉紅!”
“是是是,微臣這就回去好好鑽研醫術,今後絕不再犯!”張禦醫戰戰兢兢地被慕懷提溜着出了寝殿。
宇謙看着他們的背影哭笑不得,而後又劫後餘生般重重嘆了一口濁氣,準備去洗臉換衣服。
這時連君則走了進來,宇謙一愣,忙低下頭行禮,“參見皇後!奴才失儀,還請皇後見諒!”
連君則一手背在身後,另一只手往前托了托,“無妨,總管請起。”
“謝皇後!”宇謙胡亂抹了把臉,“剛才選才來過,給陛下……”
“我都知道。”連君則淡聲打斷。
宇謙疑惑地看向他,“您知道?”
“嗯,選才來含章殿的時候遇到了我,把他的計劃也都告訴了我,我剛才一直在殿外看着。”他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宇謙恍然,“哦對了,陛下現在還睡着,勞煩皇後照看片刻,奴才去收拾一下。”
“嗯,你去吧。”
段槿煊醒來後就看到連君則滿含笑意的面容,他慢慢地把她扶起來,“陛下覺得怎麽樣了?”
“好多了。”她輕笑,“身上輕快了不少,也不枉慕懷煞費苦心定要把朕氣出個好歹來。”
連君則微訝,“陛下知道他是故意的?”
“一開始不知道,朕吐了血之後看到他沖朕笑了笑,那個時候朕就都明白了。”段槿煊解釋道,又問,“對了,他去哪了?”
連君則忍住笑,告訴她說:“回宮了,說是怕陛下醒來之後追着他打。”
段槿煊也笑,無奈搖頭,“他呀,正經的時候是真正經,不正經的時候讓人恨得牙癢癢,真不知道該說他什麽才好。”
連君則在她身後墊了兩個倚枕,然後端過湯藥來喂她,“這是他開的藥方,信誓旦旦地保證說只要按時服用,不出三日陛下定能康複如初。”
段槿煊喝了一口,不禁笑道:“這慕懷人離經叛道,開的藥也跟別人不一樣,沒那麽苦不說,竟還帶了點甜意,當真有趣。”
連君則又喂了她一口,“臣看過那藥方,裏面有一味炙甘草,所以陛下才會覺得甜。”
“如若是這麽喝下去,怕是能給朕養刁了,以後要是再生病都不願意喝那些濃苦的藥了。”
眼睫一扇,他低語:“陛下以後不會生病了。”
段槿煊目光一亮,佯裝沒聽清,“皇後說什麽?”
“沒什麽。”連君則默默岔開話題,“陛下喝完了再睡一覺吧,多休息才能早日痊愈。”
“嗯。”她應下,抿着嘴唇還是忍不住淺淺笑開。
又經過幾天的調理,段槿煊終于痊愈了,她重返朝堂,呼風喚雨、指點江山,便還是那個百官膜拜萬民愛戴的女帝。
再有十日氐族使臣就要進京了,段槿煊聽完禮部所拟的觐見章程後回了含章殿。
剛一進門就覺得不對勁,安靜,太安靜了,往日這個時辰連君則都是在偏殿裏看書的,但眼下四周沒一個伺候的人。
段槿煊疑雲頓起,忙擡腳去了後院。
拐過回廊,在滿目皚雪中,她看到了匿于假山後的兩個人,她腳步一頓,默默藏到廊柱後,微眯起雙眼,“看”起了他們的對話。
連君則端着一個托盤,相比對面無比謹慎的連笙,他顯得從容淡定得多。
連笙四下瞄了幾眼,壓低着聲音說道:“當真是你主動提出不再批閱奏折的?”
“是,”連君則答道,“陛下既已痊愈,我沒有繼續下去的道理。”
“陛下沒發話你大可以繼續,總之是她先讓你幫她批改的,你裝個糊塗不就得了?”連笙很是不能理解。
連君則反駁道:“那不一樣,我若繼續霸着奏折不放,定會引起她的懷疑。我每日都會幫她分折子,朝堂之事我事無巨細地盡數知曉,這個程度已然足夠,若再多了難免會打草驚蛇。”
連笙略顯急切,“可我們要抓緊了,你也知道,氐族使臣馬上就要進京,此次觐見不知其意圖所在,總之不是示好就是挑釁,段槿煊的意思很明确,氐族她是勢在必得,若真要統一了北漠,那這襄國就真正地成為了鼎盛強國,到時候官民一心女帝獨尊,那我們若想複國可就真是難上加難了!”
連君則抿唇,垂眸看着托盤裏的碗盅不知在想什麽,連笙随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狐疑道:“這是什麽?”
“是給她的。”他答道,目光變得柔和起來,“枸杞紅棗粥,我每天都會給她準備,她體寒,這個對她身體好。”
每個字都隐含着萬千柔情,連笙一下子緊張起來,當即出口,迅速有力,“你別告訴我你愛上她了!”
連君則瞳孔驟縮。
連笙看他這表現更是無比驚懼,面目瞬間繃緊,死死壓着聲音吼道:“你別忘了段家是怎麽滅了我越國的!你別忘了你父皇是怎麽慘死在段銳的劍下的!你若是真的愛上了她,你怎麽對得起你父皇?!怎麽對得起那些死去的越國兵将?!又怎麽對得起我們這十三年來的苦心經營?!”
連君則一直低着頭,遲遲不言語。
不僅是連笙,遠處的段槿煊也是提着一顆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只見他緩緩擡起頭,眼中結滿了冰霜,嘴角噙了輕蔑的微笑。
他翕唇,語氣似是比這漫天白雪還要寒冷,
“我怎麽可能愛上我的仇人?”
一襲寒風過,回廊上空空如也。
作者有話要說:
皇後大人你就嘴硬吧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