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她沖他伸出手,不知為什麽,他在看到她手的瞬間立馬想到了就在今天下午她便是用這雙手同孟靖真執子對弈,他們的相視而笑,他們的相處和諧,他看她的眼神,他給她撥發的動作,所有刺眼的畫面一股腦兒地沖進他的腦海裏,他頓時煩躁不已,擡手就打落了面前的這只手。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竟用了全力,那樣巨大的聲響,他登時愣在了原地。
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回身一步上前,想碰她又不敢碰,想解釋又不知該說什麽,期期艾艾不知所言,“陛下,臣……臣……”
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連君則竟也有如此局促的時刻,還是在她面前。
段槿煊始終沒有看他,還是那一句,“用膳吧。”
明明是平靜無波的三個字,卻如滔天巨浪一般驀然砸向他,他一驚,一下子抓起他的右手,那力量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了。
段槿煊被他的動作帶得一晃,淡然的眉眼詫異起來,手腕上他的手竟顫抖不止,她蹙着眉擡頭,便見面前之人正死死地握着自己的手,一動不動地盯着,目光凝滞,眉宇絞緊,就連發絲也雜亂地纏在臉上,如此的慌亂無措,哪裏還有半分往日不染俗塵、淡然如水的清絕玉公子的樣子?
她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感覺,反正不好受。
她眼睑顫了顫,把眼眸一偏,剛要開口,他的聲音便急切地刺入了她的耳朵。
“疼嗎?”
她怔忡一瞬,霍然擡眸。
他目光內疚,神色急迫。
見她不語,他更加焦躁,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兩步,黑瞳緊緊擭住她,又問一遍,“疼嗎?”
她的心瞬間軟了。
原來,他竟是在擔心她疼……
她抽了抽手,他卻抓得更緊了,她不得不放棄,任他抓着,她搖搖頭,淺聲道:“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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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了張口,是無比愧疚的三個字:“對不起……”
心,更軟了。
她看着他,滿目柔情地看着他,緩緩啓唇,“我沒事。”
這是她第一次沒有用“朕”這個拒人千裏的自稱,簡簡單單的一個“我”,又輕又柔,又和又緩,飄飄蕩蕩落在他的耳裏心上,平複了他的情緒。
他低下頭,看着她手背上的紅腫,心裏又懊惱又愧疚,他松了力道,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突然想起了什麽,他忙去櫃子裏找了一番,之後拿着一個盒子返回來,他急忙打開蓋子,取了藥膏細細地塗抹在她的手背上。
他認真中帶着疼惜的表情落在她的眼裏,她再也無法移開目光了。
是在演戲嗎?若真是戲,那他已達到了人戲合一的最高境界了。
——很顯然,他是真的心疼了。
但段槿煊卻看不出來,她這個當局者,入局前便斷定他所做的一切皆為假象,心甘情願迷失于其中,到了後來,就算他再怎樣毫無保留地真情流露,她卻依然稱之為——
逢場作戲。
可這到底是不是戲,只有這布局者心裏清楚。
——只有他清楚。
火辣之感被藥膏的清涼所抵消,順帶着也壓下了她心裏愈發上升的溫度。
她冷靜了下來,恢複平淡的神情,“朕好多了,皇後不用再抹了。”
連君則不聽,執意揉抹着她的手背,直到最後藥膏全部被吸收後他才停了手。
他收了藥膏,低着頭看不清面色,段槿煊不知他作何想法,也只能說一些不痛不癢的寬慰之語:“皇後無須擔心,朕知道你是無意之舉,放心,朕不會開罪于你。”
“陛下,臣……”
“好了,”她默默打斷,斂上笑意,不着痕跡地岔開了話題,“皇後,朕餓了。”
連君則一怔,随後目光閃躲着轉過身去,忙給她盛了碗湯,頗為狹促地說:“陛下快用吧。”
段槿煊笑了笑,拿起了湯勺。
嗓間突然一癢,她下意識咳嗽了一聲。
“怎麽了?”連君則忙去扶她,面容關切。
“無妨,”她掩着唇,又動了動喉嚨,笑言,“可能是來得太急灌了冷風,無甚大礙。”
灌了冷風?
他立馬去看窗外。
果真,近乎光禿的樹枝被風吹得左右搖晃,殘葉飛卷,一片蕭索之色。
這樣大的風她本可以留在翊輝殿不必前來的,可她依舊寧願冒着呼嘯的寒風也要來這陪他一起用晚膳。
連君則忽然覺得心裏異常不舒服,有愧,有疚,有疼,有憐,五味雜陳,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還說不清楚的是,他為何要生氣。
當時他惱怒氣憤,根本沒有辦法思考,眼下終于冷靜下來,他才想明白他所看到的,不過是她權衡利弊不得已而為之。
她說過的,她親口告訴過他的,孟靖真于她,是與之鬥智鬥勇,是必要斬其爪牙。
是,
逢場作戲算不得真。
他都明白的,可當看到他們如此親昵的畫面時,他還是失去了控制,他控制不住地惱火,控制不住地氣憤,他恨不能直接上前把她從孟靖真身邊帶走,他不想她對別人笑,一絲一毫都不行,就算是假的也不行。
他恍然,他是在嫉妒,嫉妒一個根本算不得情敵的人。
他徹悟,他,愛上了她。
沒錯,是愛。
他很确定。
可她是段槿煊啊,她名字前冠的那個“段”無時無刻不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他的心頭,他拔不掉,也拔不得。
所以,到底要怎麽辦?……
“皇後?”
一聲輕喚将他拉回,他定神,強行壓平聲音,“臣在。”
她笑,看着那幾絲繞在他眼睫上的發,眼角一動,小心地伸出手,小心地放上去,小心地撥開。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發絲掠過眼睫,他不自覺地眨眨眼,緩緩移動目光,落在她柔和的眉眼間。
喉間滑了幾下,他看着她翕動雙唇,潺若秋水的聲音從那兩片紅梅般的唇瓣裏流了出來,“皇後,朕這樣做,你可會生氣?”
他幾乎是同時搖頭,“臣,不敢。”
她又笑,“無所謂敢與不敢的,在朕面前,皇後怎樣都可,朕只是希望皇後能夠開心自在,不論皇後做什麽,朕都不會計較。”末了略微低頭看進他的眼底,眉眼如月,“皇後可明白?”
他偏過頭,從她那溫柔似水的目光裏逃了出來,颔首以應。
嗓間又開始發癢,她咽了咽喉嚨,又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湯壓了壓,這才對他說:“好了,今天的事都過去了,朕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同皇後疏遠,皇後也像之前一樣便好。”
他複颔首,“是,臣遵旨。”
“好了,快用膳吧,都快涼了。”她語調輕巧。
連君則默默端起碗筷,時不時向她碗裏夾着菜。
她全部吃下,只是嗓間本就不舒服,在吃了一片肉片後更是加重了,她強忍着又癢又疼的感覺,她想咳,但當着他的面也不好咳出來,只能吃幾口米飯硬生生給壓下去。
她想着等一會兒用完膳漱漱口,然後喝幾口清水就好了,只是嗓子難受而已,沒什麽要緊的。
但她沒想到,就是這沒什麽要緊,竟讓她陷入了九死一生的境地。
次日寅時,宇謙的輕喚如舊傳進殿門,連君則醒了過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自己握住的那只手——紅腫已消,恢複如初。
他松了口氣,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穿戴整齊後發現一向按時起床的段槿煊竟遲遲未醒,他忽然想到昨晚她的那幾聲壓抑的輕咳,瞬間提了心,忙掀了床幔撐到她上方,探手一試,面色立即沉了下來。
她很燙,燙得吓人。
他當即開口,語氣迅疾又慌亂,“傳禦醫!快傳禦醫!”
宇謙聞言立馬闖了進來,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段槿煊,心跳一窒,二話不說又沖了出去。
床上的人面色慘白,嘴唇也毫無血色,急促的呼吸聲一下一下打在連君則的心上,焦急難耐,他擰緊了眉頭,抓起她的手,這才發現她的手竟也是滾燙無比,他握了一晚上卻絲毫沒有察覺出來。
他自責地繃緊嘴唇,顫抖着去晃她,“陛下……陛下,陛下!”
她毫無反應。
此時禦醫匆匆趕到,連君則忙打斷了他的行禮,讓開位置,“快過來看看陛下!”
張禦醫幾步上前,看到段槿煊的面色也緊張起來,顧不得什麽男女有別,徑直搭上了她的脈。
他診着,每過一瞬息連君則的目色就沉一分,四下寂靜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于是時間也就變得如此漫長,其實張禦醫只診了短短半柱香的時間,連君則卻覺得仿若已熬過了幾生幾世。
終于,張禦醫收了手,連君則眼角一動,急忙問道:“如何?”
張禦醫神态沉重,垂眸凝重道:“陛下脈浮緊,苔薄白,又伴熱玻燥熱、冷汗頻發等症,乃風寒之症。不過卻不是普通的風寒,微臣自陛下幼時起便于陛下身邊服侍,依微臣這麽多年為陛下診治的經驗來看,陛下這病的本源為氣結于心不得纾解,依宇總管所言,陛下昨夜裏又着了風,內外相作用,病來如山倒,便是陛下也難以招架。”
連君則聽完兩條劍眉更是絞成了結,焦躁不已,“可有治療之法?”
張禦醫拱手道:“回皇後,風寒好治,微臣開幾副藥,陛下每日按時服下便可痊愈。只是這心病卻只有心藥才能醫,至于這心病為何微臣不得而知,只能提醒皇後,定要令陛下保持心情舒暢,否則病症會愈演愈烈,難保不會發展成微臣所無能為力的境況。”
他說得委婉,連君則卻是聽了個透徹。
無能為力……
禦醫無能為力的,除了絕症和死,還有別的嗎?
後背一陣冷汗,他強裝冷靜,可打着顫的聲音卻出賣了他此時的心境,“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如此,請皇後照顧好陛下,微臣這就下去抓藥。”
“勞煩了。”
連君則坐回床邊,順着她被冷汗黏在額頭上的碎發,觸手處一片滾燙,如烈火般灼燒着他的指尖,燒得他顫抖不止。
他想要幫她擦汗,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巾帕,宇謙及時奉上過了涼水的棉帕,他接過來,視若珍寶一樣地細細擦拭着她的額,她的頰,還有頸間。
似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涼意刺激到了,她猛地打了個寒噤,連君則見狀忙握住她的手,俯下身子,柔聲安慰:“沒事的,陛下,臣給您降溫,一會兒就好了。”
床上的人聽不到他的聲音,不停地顫栗着,他額角的垂發搭落在她的眼睫上,長睫扇動,蝶翼般脆弱。
心揪疼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來抱在懷裏,他往後仰着身子,希望她能靠得舒服一點,她瘦削的身體又燙又抖,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着人抱了兩床棉被來,他将她牢牢裹住,她這才漸漸平複下來,只微微顫着,不聲不響,安靜又脆弱。
他就這樣抱着她,一動不動,一松不松,仿若世間唯餘他和他懷中的姑娘,此時此刻,他的眼裏心上,只有她。
昏睡着的她卸去了所有的僞裝,帝王之氣化成了虛弱的呼吸,淺薄的熱氣灑在他的手背上,炙烤着他的肌膚,也煎熬着他的心。
冒着騰騰熱氣的藥汁被端了上來,濃黑的顏色,苦郁的味道,他接過來,舀起一勺吹了吹,抿了一口,試着不燙了才喂到她的唇畔。她沒有意識,嘴唇不開,牙關不松,湯汁全部順着脖子淌了下來。
連喂了好幾口都沒有喂進去,連君則抿着唇思考着對策。一旁的宇謙走了過來,伸手就捏住了段槿煊的雙頰,兩指一扣,輕而易舉地打開了她的牙關。
連君則皺着眉,疑雲滿面,宇謙垂着眼,解釋道:“陛下幼時生病昏迷的時候,先帝也是這樣要求奴才喂藥的,先帝說不管用什麽辦法都要把藥給陛下灌進去,作為段家人,生病已是大忌,更不允許因為區區幾碗藥而浪費時間。”他看着已變驚詫的連君則,出言提醒,“皇後,還是快把藥給陛下喂進去吧。”
連君則回過神,星目隐着不知名的火氣,面部的輪廓也淩厲起來,但動作卻是極致的溫柔。
他一點一點地把藥喂進她的嘴裏,每喂一口都會細心地擦去嘴角流下的藥汁。
宇謙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心裏百感交集。
同樣是喂藥,親生父親不顧将她嗆到的危險硬生生把藥一股腦地給全部灌進去,而卻是這将她視為仇敵的人,竟用了最極致的耐心,最細致的溫柔,把藥一口一口送進她的嘴裏。
那焦急的表情,那疼惜的目光,是毫無保留的真情。
如若此時還要說他是演戲,那就真的是自欺欺人了。
他垂下眼眸,接了空碗,默默退下,待到掩門時,他又忍不住去望了望床上的兩人。他抱着她靠着,她脆弱他憐惜,宇謙不自覺地黯下了目光,不再猶豫,一瞬閉緊了殿門,只是那扣在門框上的手,還是白了骨節。
殿裏再無旁人,連君則低下頭,看着懷裏的姑娘,她不再顫抖,但額上卻還是冷汗雨落,她的臉色慘白到近乎透明,安安靜靜任他抱着,像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他默默地收緊臂膀,怕她不舒服又不敢太過用力,只虛虛攬着,但他的胸膛卻是毫無縫隙地貼在她的後背之上。
她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瞳孔一縮,心立即提了起來。
她呼吸變得愈發急促,眉宇也皺了起來,她好像想要喊着什麽,卻一個音也發不出來,只能不斷地翕動着雙唇。她的手猛地擡了起來,胡亂地抓着,可什麽都抓不到,他急忙伸手握住,她幾乎是同時攥緊,死死地攥緊,似是要把手裏的東西盡數捏碎。
——是夢魇。
她被夢魇住了。
可那到底是什麽樣的夢,竟令她如此恐懼又無助?
他無從得知。
他忍着劇痛,另一只手溫柔地撫拍着她的臂膀,似是受到了安慰,她慢慢地放松了僵硬的身體,手掌的力道也消失了,但卻不肯松開他的手。
她的嘴裏溢出了一聲呢喃,雖然虛弱,雖然只有一個字,但他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她喊的是,
“娘……”
連君則瞬間心疼不已。
她從出生之日起便是沒娘的孩子,她連一瞬息的母愛都沒有得到過,可她為什麽要喊這個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娘”呢?……
他想,她的祖父嚴苛以待,她的父親厭惡以待,她的臣民敬畏以待,她的侍從恭敬以待,她的朋友真誠以待,她的敵人仇憤以待……
便只有這個還未謀面便永遠失去的人,可以在夢裏,
溫柔以待。
她最渴望的,也是永遠都得不到的。
他的眸從痛到憐再到愛,只用了一瞬。
音色是最暖的春水,源源不斷地流進她的耳朵。
“陛下,沒事了,臣在。”他說,“臣,會一直陪着你。”
夢裏的人這樣說,她覺得自己好像是笑了,又哭了,在眼前的一片迷蒙中,她看到他伸出了手,溫柔地拭去了她眼角的淚。
她閉上眼,任眼淚肆虐。
她翕唇,
“君則……”
懷裏的人又呢喃了一聲,像是飽含了萬千繁雜情緒的輕喚,這次他卻沒有聽清,俯下身去,耳朵湊到她唇畔。
“陛下?”
她卻再無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