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哦?怎麽講?”
他慢慢移到桌前,彎腰看向她,笑道:“陛下容光煥發、怡然自得,毫無半分愠怒之色,一看就知陛下心情愉悅,根本沒被懷選才之事所煩心。故此臣才說是臣多慮。”
她笑意愈濃,只是眼底平靜無波,她幽幽地擒住他的墨瞳,緩道:“貴君觀察入微,朕心甚慰。”輕笑出聲,“不過百密一疏,這次,貴君可只說對了一半。”
孟靖真裝作惶恐的樣子,忙道:“還請陛下明示。”
“誠然,眼下朕的心情的确不錯,但在之前,朕可是黑着一張臉的。”鳳眸微挑,唇瓣微翹,她問他,“這陰霾是如何一掃而空的麽?”
孟靖真探身,“臣洗耳恭聽。”
她也慢慢湊向他,低聲道:“是貴君這張比蜜還甜的嘴給哄沒的。”
墨瞳猛縮,他看着她那脈脈含情的水眸,一時間竟忘卻了呼吸,只愣怔着望着她。
少頃,他才回過神來,耳廓發燙,紅暈極為明顯,他慌忙收回身,四下躲閃的墨瞳熠熠生輝,滿身的金玉也跟着閃亮起來。
他磕磕絆絆地說:“陛下切,切莫,取笑臣……”
“可朕說的,都是實話。”
雲淡風輕的口吻卻在孟靖真的耳裏風卷雲湧起來,他本想着用甜言蜜語讨好她、迷惑她,但沒想到她更厲害,簡直就是個中高手,他竟讓她的幾句話給亂了陣腳,迷惑她不成自己反倒淪陷了。
真是太失敗了!
他懊惱地抿起唇,暗罵自己。
這些細微的動作盡數被段槿煊收進眼底,無聲一笑,不聲不響地掌握了話題主動權。
“不知貴君今日給朕帶了什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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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靖真忙從懊惱中走出來,回答她:“臣前幾日偶得一副瑪瑙玲珑棋,棋子分別用紅白瑪瑙所制成,對弈起來紅白交錯、玲珑剔透,別有一番韻味。”
一揮手,接着就有宦官将棋盤和棋子奉了上來。
段槿煊随意捏起一顆看了看,紅瑪瑙成色極好,水光透亮,明燦如霞,美妙無比。丢回棋盒,她笑道:“貴君有心了。”
孟靖真連忙一表衷腸:“只要陛下喜歡,臣傾盡所有也會将天下所有的奇珍異寶盡數尋來獻給陛下!”
“貴君隔三差五就給朕送這送那的,要是把全天下的奇珍異寶都尋來給朕,那朕可真是要命人抓緊時間新建個庫房了。”段槿煊揶揄道。
她看着面前的棋具,知曉他的意思,順水推舟道:“既然新得了這麽好的一副棋,不如貴君陪朕對弈幾局?”
孟靖真旋即應聲:“臣求之不得。”
段槿煊側首向窗外,又說:“今日天氣不錯,便去涼亭吧。”
“是。”
彼時正是午後時分,無風無雲,陽光尚暖。
段槿煊從不讓人打掃翊輝殿後院涼亭這一區域的落葉,她說本來秋色寂寥、萬物凋零,放眼盡是光禿無色之頹然,落葉雖殘,但若随風起,總能給這滿目蕭索帶來幾分靈動之意。
已是暮秋,落葉鋪了厚厚的一層,踩起來軟綿舒适,偶爾的脆裂之聲像是不經意跳出的樂音,倒給人一份驚喜。
二人在亭內落座,下人們擺好棋具和茶點後知趣地退下。
段槿煊抖了抖衣袖,跟孟靖真說:“貴君先吧。”
孟靖真一拱手,“那臣便不客氣了。”
“拿出你的實力給朕瞧瞧,若是有所保留,朕定重罰。”
他笑着應,“臣定當全力以赴。”
孟靖真執白先行,段槿煊執紅後行。
這是二人第一次對弈,孟靖真從小便精通黑白之道,棋藝精湛,至今都沒遇到過對手。他從容不迫地落子,第一局他有意保存實力,想借機探探段槿煊的底。而段槿煊則是不慌不忙地布局,并不急于攻占。
孟靖真看她并沒有發現自己故意露出的破綻,胸有成竹地笑笑,開始擴大自己的領地。
但到了中盤,段槿煊接連吃了他數子,孟靖真這才後知後覺她竟悄無聲息地将他的破綻一一轉化成自己的優勢,并借此拆招反攻。
他開始急了,心态也沒先前平穩,趕忙絞盡腦汁想要扳回劣勢。
但終究是大寒索裘,一敗塗地。
他略有不甘,但沒辦法,是他自己粗心大意,怪不得別人。
只得拱手認輸,“臣輸了。”
段槿煊淡然一笑,“承讓。”
“是陛下棋藝高超,臣望塵莫及。”孟靖真邊撿棋子邊說,“不知陛下師從何人?”
段槿煊端起茶盞淺啜了一口,暖意瞬達全身,她道:“太-.祖曾言棋盤乃無聲的戰場,執子布局亦如排兵布陣,二者相通,于是朕幼時太-.祖便讓朕日日研究棋譜,便也算得上是無師自通吧。”
“原來如此,臣佩服。”
“當真佩服?”她挑眉而問。
既然被她看穿,孟靖真也不再僞裝,笑言:“算不得上五體投地。”
“貴君果然有趣,”她也笑,興趣被點燃,她複執一子,“那便再來幾局,貴君這次可要記住教訓,切莫輕敵了。”她點了點額角,“要知道,朕這裏面可裝了從古至今所有的棋譜。”
“多謝陛下提醒,剛剛那一局當真是臣過于自信了,接下來臣可不會再自投羅網了。”他也捏起一子,“陛下請。”
棋逢對手,二人的心思全都放在了不見硝煙的棋盤之上,俨然忘卻了周遭的一切,自然也就沒有發現院門處的人。
連君則原本是來給她送枸杞紅棗粥的,進殿後沒見到人,這才知道孟靖真來了,兩個人現在正在後院對弈,他聽到這個消息後并沒有多想,徑直去了後院,剛拐過院門,他卻猛然頓住了腳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停下,只是覺得眼前的場景太過刺眼——
不遠處的涼亭裏,那兩個人相對而坐、相交落子,她時不時地端茶輕抿,他時不時地悄悄擡頭看她,被發現後兩人竟是相視而笑,那畫面,安靜又和諧。
連君則再難邁步。
心中突然揪了一下,像是有無數只手将其扼住,連呼吸都變得不暢。
他微微蹙眉,很顯然為自己的這個反應感到奇怪。他眯起眼睛,又望過去,誰曾想竟看到孟靖真忽地向前傾身,伸出手去将她頰上吹落的碎發撥到了她的耳後,動作極其溫柔自然,而她也并無反感之意,反而笑着看他,不知道說了句什麽,孟靖真的臉突然就紅了。
心中的不适此刻已到極點,似是有化作烈火燎原之勢。薄唇緊成了一條生硬的直線,他沉了面色,冷冷地開口:“勞煩宇總管将這粥送予陛下,我就先回宮了。”
宇謙從一開始就察覺出了他的不對勁,但他卻分辨不出他這反應到底是何意,這時又聽他這寒氣逼人的語氣更覺奇怪,來不及細想,忙躬身應道:“奴才遵旨。”
一個淩厲的轉身,連君則瞬間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宇謙直起身,想了想,一手托着托盤,一手打開了碗盅的蓋子。裏面是冒着騰騰熱氣的紅棗粥,濃郁芳香,上面撒了最好的中寧枸杞,一看就是用心熬制。
宇謙抿起唇,他盯着這粥,又想到剛才連君則那莫名其妙的反應,不免疑慮起來。
陛下也說如今就連她自己也有些不明白連君則的一系列表現了,不管是無微不至的關心還是突如其來的情語,都讓她雲裏霧裏再難看清。
他也是,戲只在陛下面前演便好,可剛才在他面前連君則這又是演的哪一出呢?是真的醋了,還是為了做戲做全套故意為之?
依連君則的身份和他對段家的仇恨來看,應當是後者。
“當”的一聲,宇謙把蓋子猛地蓋回去,冷扯了嘴角,随後大步向涼亭走去。
兩人的第三局已至收官,孟靖真敗局已定,見到宇謙過來了也不再浪費時間,直接棄子認輸。
宇謙上前一步,笑問:“不知陛下同貴君誰更勝一籌啊?”
經過一下午的相處,孟靖真放開了許多,此時更是搶過了話頭直接道:“這還用說嗎?我都棄子了,肯定是陛下贏了。”竟帶了點幽怨的口吻,“總共才三局,陛下就贏了兩局,剩下那一局還是個平手。我最引以為傲的棋藝在陛下面前也都成了雕蟲小技,實在是太悲哀了!”
段槿煊難得地安慰他:“貴君的實力也不容小觑,朕為了贏你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若再精進一點,怕是連朕也敵不過你了。”
“陛下擡愛,臣回宮後定要好好練習。”
孟靖真回話時宇謙将碗盅奉到了段槿煊面前,段槿煊看了一眼,不自覺地顫了眼睫,“可是皇後送來的?”
“是。”
“皇後人呢?”
“皇後見陛下和貴君正在興頭不忍打擾,所以就先回含章殿了。”宇謙與之對視,這麽多年了,只要一個眼神他們便能輕易得知對方之意。
段槿煊讀懂了,一挑眉,卻也沒有接過來,只吸了口氣,跟孟靖真說:“棋過三局,朕也盡興了,朕還有幾本折子沒批,貴君且先回宮休息,他日朕再與貴君盤上交鋒。”
孟靖真起身行禮,“是,臣告退。”
孟靖真走後段槿煊也回了殿內,旋身坐下,問宇謙:“怎麽回事?”
宇謙把粥放到桌上,之後将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段槿煊盯着碗盅不言不語,許久過後,她才淺淺開口,“你說,他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
宇謙想了想,道:“說實話,一開始奴才覺得皇後是在奴才面前演戲,好讓奴才将他的反應說給您聽以求迷惑于您,畢竟皇後演技漸長,就連陛下也再難分辨其真假。不過現在靜下心來仔細一想,當時他那極力克制的樣子怎麽看怎麽不像是裝的,倒也不敢說全是真的,可真假參半的可能性還是有的。”
段槿煊屈指輕叩着桌子,聲音模糊,“是麽……”
“雖說他是逢場作戲,但保不準就假戲真做了,他……”
“不可能。”段槿煊眼中一瞬清明,驟聲打斷。
宇謙便也不再言語。
良久,聽得一聲淺綿的嘆息。
“他恨我都來不及,怎麽可能假戲真做……”
宇謙張了張口,卻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段槿煊打開了碗盅的蓋子,棗香夾雜着熱氣緩緩飄向她,她拿起瓷勺攪了幾下,苦笑而語:“他這戲演得真好啊,讓我這個竭力保持清醒的當局者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不說,竟連旁觀者的你都給迷惑了……可是,這怎麽可能是真的呢……”
“他是真的會演戲啊,一開始他在臺上演,我在臺下看,後來他拉着我一起上臺,兩個人戴着面具,你看不清我我也摸不透你……但到了最後,我的面具不知被我丢去了哪裏,他的卻像是長在了臉上,一颦一笑皆為戲,真亦假時假亦真。後來他不知何時下了臺,冷眼旁觀我在臺上如跳梁小醜一般自欺欺人……”她嗤笑,搖頭,“可笑至極……可悲至極……”
她的自嘲讓宇謙心痛難忍,卻又無法為她分憂,只得攥緊了拳頭。
沒多會兒,她恢複了冷靜,“其實這樣也好,讓他以為朕不再對他設防,他便也可放心大膽地去籌謀。最多一年,他們必将出手。”
宇謙驀然一驚,霍地盯住她。
段槿煊似是未發覺他那震驚惶恐的眼神,兀自又說:“不過一年的時間足夠了,足夠我安排好一切。到那時,我要護的人盡數成為他的左膀右臂,我不會讓任何人無辜犧牲。”
她緩緩看向他,一字一句,“包括你,宇謙,我定會護你周全。”
宇謙猛然意識到了什麽,可他卻抓不住那一閃而過的念頭,後背冒了一層冷汗,連帶着聲音也打起了寒噤,“太-.祖……太-.祖的遺诏上到底寫了什麽?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我求你了!”
話說到最後成了哀求的嘶吼,可段槿煊還是那句話,“我不能告訴你。”
我不能告訴你,宇謙,你的忠心是我最強大的後盾,卻也可能使我這麽多年的苦心經營功虧一篑。
宇謙看了她半晌,倏爾洩了肩膀,無力地說:“你總是這樣,什麽事情都自己扛着,從來不讓我為你分擔……”
段槿煊眸色一黯,輕聲相告:“宇謙,你要知道,你是我的親人,我絕不會瞞你任何事情。遺诏的內容我一定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
宇謙緘默,過了好久,他才張口,語氣是妥協,語調是無奈,“那我便等着,總之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總會能等到你開口的那一天。”
窗外突然起了風,窗戶沒關嚴,猛地敞開,冷風灌進窗棂,女帝耳畔的金絲流蘇伶仃作響,相互糾纏,難解難分。
批完折子已過了戌時,段槿煊急匆匆趕到含章殿,始一進門就覺着殿內的氣氛好似有些不對勁,她定睛才發現立在一旁的宦官們全部都垂着腦袋,一副無比緊張的樣子,連大氣都不敢喘。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晚膳,還冒着熱氣,一看就是精心保溫過的,她心下泛暖,只不過又被桌前那面無表情、一身寒霜的人給凍了回去。
段槿煊有些摸不清狀況,但還是穩了心緒走過去。
連君則站起身,半跪下來,“臣,參見陛下。”
段槿煊目色微沉,上前扶起了他,輕笑道:“朕說過沒有外人的時候皇後不必行禮,難道皇後忘了?”
連君則面不改色,“陛下,君臣之禮不可廢,況且臣為六宮之主,更應做好表率。”
六宮之主……表率……
段槿煊不明其意,蹙了蹙眉,“皇後這是何意?”
“表面之意。”他硬梆梆地回。
他對她從來都是溫和相待的,同她說話的時候也如流水潺潺、微風習習,從沒有現在這般的冷硬,每個字都像是帶着刺一樣。
段槿煊眉間更緊。
看他這個樣子好似是生氣了,但至于原因她是一點也不清楚。
他一直垂眸不看她,段槿煊也看不出他究竟氣到何種程度。她抿着唇,想了想,挽了微笑,柔了語氣,試探着伸出手去,“皇後可是……”
“啪!”
一聲清脆的聲響響徹整個大殿。
空氣瞬間凝結,周邊的宦官更是深深埋首屏住了呼吸,僵硬着身子一動都不敢動。
宇謙憤怒地打破了冰障,“皇後!您怎可如此放肆?!”
“宇謙。”段槿煊收回手,不露聲色地捂住紅腫的手背,異常冷靜,“你先帶着他們下去。”
宇謙不肯,急忙道:“陛下!皇後他……!”
“無妨,下去吧。”
宇謙恨恨地剜了連君則一眼,恨不得給他剜下幾塊肉來,咬牙切齒地沖下人們吼:“還愣着幹什麽?!都給我退下!”
殿裏只剩下兩個人,四周又靜谧到壓抑,半晌,聽聞一個平淡的聲音。
“用膳吧。”
段槿煊坐了下來,她垂着眸,長睫遮擋住了眼內的微波。
連君則遲遲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腦中一片空白。
聽到段槿煊的聲音後他不受控地移轉目光,忽瞥見她的手,他才陡然想起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皇後大人吃醋了,後果很嚴重。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