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切解決完後,段槿煊無聲嘆了口氣。
連君則在一旁見證了她處置慕懷的整個過程,不得不說,表面的雷厲風行和私下的仁慈寬厚,兩者能做到如此的和諧統一,段槿煊,當真是帝王之材。
他含着笑走過去,輕輕握起她的手,她一怔,遂轉過身來,幾不可察地紅了耳根,面上卻是風輕雲淡。
他看破不說破,笑言:“陛下辛苦。”
段槿煊無奈苦笑,“只求一勞永逸罷了。”
“陛下會如願的。”
“承你吉言吧,”她嘆息,“要是再不聽話朕真的要把他趕回去了,本來朝政就夠讓朕頭疼的了,還要分出心思來陪他鬧騰,朕可不想英年早逝。”
夾帶着揶揄的抱怨,讓連君則不由得愣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她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雖意外,但也很欣喜。
難得她能在他面前卸下面具,他也跟着玩笑道:“區區小鬼頭,翻不起什麽大浪,陛下風華正茂,不會的。”
因着忌諱,他沒說出“英年早逝”這個詞,不過段槿煊明白,暖睇了他一眼,道:“回宮吧,今天的折子還沒批完呢。”
禦辇一直停在禦花園外,可到了跟前段槿煊卻停下了,她看了看身邊的人,唇際揉笑,“皇後陪朕走走吧。”
“好。”他應。
并排走在回宮的路上,兩人全都故意放緩了腳步,宇謙默默看着前面可以稱作“璧人”的一雙人,心裏五味雜陳。
他們沒有辦法在一起,可奈何她對他用情至深,情願墜在他用虛情假意織就的巨網之中越陷越深,也不願睜開麻痹的雙眼。
罷了,且由她去吧,只要她開心,真真假假又有何所謂?
他壓下速度,示意随從們遠遠跟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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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槿煊和連君則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連君則一直想着慕懷在給那個宦官求情時的場景,喉間一動,若無其事地道:“懷選才倒是挺在意身邊的人的。”
段槿煊眸色一凜,知曉他是在打探,于是也輕松地道:“那宦官雖糊塗,模樣倒是清秀可人,聽說是自小伺候在身邊的,當然關系匪淺。”
這話裏有話,她悄無聲息地觀察,見他眉頭微微揚起,便知他聽出來了,她胸有成竹地勾了勾唇,不再言語。
連君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語氣越發沉穩,“但到底是個宦官,這樣替他求情,未免有失體統。”
“但也是這宦官,讓朕拿捏住了慕懷的七寸,她也算助了朕一臂之力。”她笑道,“不過朕竟賞了這東風四十杖,倒是得魚忘筌了。”
“他能做陛下的東風已是三生有幸了,更何況他是助纣為虐在先,四十杖而已,陛下仁慈。”
她挑眉看他,“皇後何時也學會這阿谀奉承了?”
他從容回視,“臣說的是實話。”
她但笑不語。
秋風凜冽,落葉打着旋飛撲過來,段槿煊衣衫單薄,風吹得猛,她不由打了個顫。連君則見狀急忙将她攬到懷裏,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個動作他做得有多自然。
而段槿煊則是微微愣了,她扭頭看着那只白皙修長的手穩穩扣在她的肩膀上,心裏不免泛起了暖意。
這時連君則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略顯慌張地松開手,抱歉道:“臣唐突了。”
“無妨。”她淡聲。
沒有多餘的衣物取暖,段槿煊只能悄悄地摩挲着手臂,以求能增添點溫度,連君則看着她隐忍的樣子于心不忍,也不管什麽唐突不唐突的,解衣、展開、披上,動作一氣呵成。
周身霎時攏上了一層帶着淺淡竹香的溫暖,她一僵,旋即擡頭,便跌進他溫柔似水的目光裏。
溫柔似水……
他,竟也會這樣看着她……
她恍惚了,在他此刻的柔情裏,她竟找不出半分破綻。
原來,他的虛情假意,已經到了如此爐火純青的程度了嗎?
她暗自苦笑。
不是他得心應手,怪只怪,自己道行太淺。
但是,是真的很暖啊,暖到她都已經忘記了這是他的逢場作戲,暖到她已經沉淪于此再無法自拔。
她聽見自己柔到要命的聲音泛着漣漪流了出來,“皇後,很暖……”
他笑,“陛下喜歡便好。”
漣漪越散越開,“朕……很喜歡……”
腳步越來越慢,這短短的距離,他們仿若用了一生的時間。
冷風呼嘯,落葉殘飛,暮秋蕭索催人,可在心裏,卻是一幅春色纏綿,潤雨無聲。
妙妙受完刑後被人擡回了華陽宮,慕懷急忙沖進了房間,一看見她,眼淚“唰”就流了下來。
他一下子癱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不停地哽咽:“對不起,妙妙……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妙妙趴在床上,見狀忙撐起身子,安慰他說:“公子,別難過,妙妙不疼的。”
“怎麽可能不疼?那是四十杖啊……”慕懷想想就心疼得不得了,眼淚不要錢似的往外湧。
“真的,妙妙沒騙您。”她說,“是宇總管監的刑,行刑前我親耳聽見他對行刑的人說只許用三分力,所以妙妙真的不疼。”
“三分力?……”慕懷喃喃道。
“對,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奇怪的是,他們打的全是妙妙的大腿,并未上移。”
也就是沒有打臀部……
慕懷異常疑惑,“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妙妙想了想,說:“宇總管是陛下身邊的人,宇總管既然那樣說,許是陛下的意思……”
“沒錯,的确是陛下的意思。”宇謙邊說邊邁進了殿。
二人急忙望去,慕懷一臉驚詫,“宇總管?你怎麽來了?”
宇謙拱手道:“回選才,奴才是奉陛下之命來送消腫藥的。”說着雙手捧着一個瓷瓶奉到了慕懷面前。
慕懷狐疑着接下,看着他,“這……”
宇謙不慌不忙,“陛下還差奴才送幾句話給選才。”眼往旁邊一溜,不再作聲。
慕懷意會,大手一揮,“你們全都下去!”
“是。”
立在一旁的宦官們恭敬地退下,只有一人悄悄擡頭看了一眼才走出殿門。
宇謙将這些不露聲色地看在眼裏。
殿內只剩三個人,慕懷一臉猶疑地盯着宇謙,“這下總管可以說了吧?”
宇謙收回目光,恭敬道:“回懷選才,剛才想必您也聽妙妙……姑娘說了。”
慕懷登時戒心頓起。
宇謙看着他這麽大的反應,溫和一笑,寬慰道:“選才莫緊張,奴才就是為了保護妙妙姑娘才請您遣退衆人的,您放心便可。”
慕懷稍稍松了氣,但還是滿身警備。
宇謙也不計較,繼續說:“妙妙姑娘說得沒錯,那些都是陛下授的意,畢竟是女兒身,萬不可受重傷,況且最重要的一點——妙妙姑娘畢竟是選才您的心上人。”
慕懷瞳孔驟縮。
“選才別急,且聽奴才說。”宇謙報以微笑,“您尚未進宮時陛下就聽說了您和妙妙姑娘的事情,當時陛下确實很生氣,氣您置慕家于不顧,竟要強行帶丫鬟入宮,這可是滅門的大罪。但後來陛下卻放過了您,否則妙妙姑娘也不可能避過驗身環節順利入宮。”
竟是如此嗎?
慕懷抿起嘴唇陷入深思。
他本以為妙妙能夠得以脫身是靠着他的阻撓,不曾想竟是陛下的意思,可她為什麽要這樣做?這于她而言沒有半分好處啊。
似是看透了他的心中所想,宇謙接着說:“陛下決定成全您跟妙妙姑娘,不過是不想拆散一對有情人,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陛下非常珍視您對妙妙姑娘的這份純粹的情意。不過,”話鋒一轉,似是有些哭笑不得,“您這性子确實讓陛下頭疼了一些。”
聽到這裏,慕懷的戒備消除了大半,臉微微泛紅,別過臉去,極不自然道:“我已知錯了。”
“是是是,這奴才都知道。只是陛下今日是真的被您氣急了,您怎麽能放任那犬去咬人呢?萬一出了人命該怎麽辦?您是慕家送進宮的,陛下要是罰,定會傷了慕家的心,若是不罰,又難以服衆,索性那萬安無礙,否則您真是給陛下出了個天大的難題啊!”
慕懷的臉更紅了,輕咳一聲,吞吞吐吐道:“煩請總,總管跟陛下說,說一聲,我是真的,真的知錯了……”
“是,奴才遵旨。”宇謙應下,“還有啊,恕奴才直言,陛下罰妙妙姑娘也算是間接地給您個教訓,您要是再闖禍,陛下絕不會再像這一次一樣不僅讓奴才暗中打點還送藥膏過來,若是再犯,陛下絕不輕饒。這是陛下讓奴才給您帶的原話。”
慕懷點點頭,“我明白。”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請選才定要放在心上。”
宇謙嚴肅了臉色,慕懷又提了心,忙催促道:“快講。”
“雖說陛下默許妙妙姑娘留在您身邊伺候,但陛下終究是無法時時刻刻護着您和妙妙姑娘,這宮裏的人雖然不多,但也不得不防,萬一被那有心人知道了妙妙姑娘的身份,定會掀起軒然大波,所以您定要萬事小心,千萬不能讓別人發現。”宇謙見他眉毛都擰在了一塊,心想這選才還真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心裏想的全都寫在臉上了,于是又松了語氣,說,“當然了,您也不必過分緊張,陛下讓奴才轉告您,萬一真的有一天事情暴露了,陛下也自有辦法保您和妙妙姑娘無恙的。”
慕懷松了口氣,拍拍胸口,“原來陛下竟為我和妙妙考慮了這麽多,我還那樣頂撞她,真是不應該。”
宇謙笑道:“所以您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宮裏邊,可千萬別再給陛下惹麻煩了。”
“嗯,我知道,我定不負陛下的一番苦心。”慕懷無比認真道。
“要是陛下聽見您這樣說,定會非常欣慰的。”任務完成,宇謙嘆了口氣,躬身告辭,“時候不早了,奴才就先告退了。對了,那消腫藥一天三次,連續抹上五日就能痊愈,這宮裏也沒宮女,所以只能勞煩選才親自上藥了。”
慕懷點點頭,“多謝總管提醒。”
之後難得地起身相送。
待宇謙走後,慕懷謹慎地關上門,三兩步跑到床邊一屁股坐下來,望着妙妙的眼睛裏全是閃亮,他興奮道:“妙妙你聽見了嗎?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了!”
“嗯。”妙妙也笑,“多虧陛下仁慈。”
“對對對,我也真沒想到陛下竟會這樣成全我們,之前她那樣罰我,還打你板子,我真的是恨死她了!但現在一看,她真是個好人!不,是絕世大好人!”慕懷現在是打心眼裏佩服段槿煊,“不愧是陛下,做事就是穩妥!”
“但是公子,您以後真的要好好收收性子了。”妙妙勸他,“陛下對我們有大恩,我們萬不能給她找麻煩。”
“我知道我知道,”慕懷頭點得如搗蒜,“以後再也不闖禍了,為了陛下,也為了你。”
話到最後抹了點纏綿,帶了絲柔情,他的眼神毫無保留,癡癡地看着她,妙妙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忙紅着臉低下頭去。
紅撲撲的小臉更加可人,加上被她咬得嬌豔欲滴的嘴唇,慕懷心下一動,捧起她的臉就胡亂親了上去。
妙妙不禁低呼一聲,又怕被人聽見急忙捂住嘴巴,掬水的眼睛含怒瞪他,慕懷嘿嘿一笑,拿起旁邊的藥瓶,低啞着聲音說:“妙妙,我給你上藥吧。”
“……”
妙妙羞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捂着嘴巴的手又去捂臉。
慕懷笑得更開了,一把把她撈進懷裏,壞聲壞氣,“害什麽羞啊,我又不是沒見過。”
“……”
妙妙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但是腿上的滋味确實不好受,雖然不疼,但那腫脹火辣的感覺也不怎麽舒服,傷在大腿後側,她也看不見,只能眼一閉心一橫,任由着他解了衣衫抹藥。
“陛下,奴才回來了。”
段槿煊擡了擡頭,又低下去,“都說明白了?”
宇謙點點頭,“明白了,選才也都聽進去了,想必今後也不會再徒惹事端了。”
“但願如此吧。”她扯扯唇,眼眸一緊,問,“可有異常?”
宇謙往前靠近幾步,低聲道:“果然不出陛下所料,華陽宮也有眼線。”
聞罷段槿煊并沒有什麽多餘的動作,依舊淡然地勾批着奏折,“朕知道了。”又加了句,“不用動。”
宇謙疑慮,“雲祥宮裏的眼線在寒君入軍前就除掉了,連孟兩家是死對頭,貴君身邊的留着沒有問題,可既然已經找出了華陽宮的眼線,陛下為什麽不趕緊除掉?這可是心腹大患!”
段槿煊不以為意,淡笑道:“不除自有不除的道理,皇後在華陽宮布下的這枚棋子,以後會幫朕一個大忙。”
宇謙更是一頭霧水,“奴才不明白。”
她掃了他一眼,“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翻開新一本奏折,她目光微凝,正是慕家遞的請安折。
她看着上面的文字,思緒漸遠。
慕家的忠心,她不疑有他,只不過她終是要逼着他們滅了這份難能可貴的忠心。
暗暗呼了口氣,她把折子合上放到一邊,再不理會。
沒一會兒,又宦官通傳:“陛下,貴君求見。”
她想都沒想,直接道:“不見。”
宦官領命退下,沒一會兒去而複返,面色也有些為難,他說:“陛下,貴君堅持要見您,還說見不着就不走了。”
段槿煊的眉頭幾乎是同時蹙了起來,她略顯煩躁地甩了筆,揉捏起額角。
“今天到底是怎麽了,剛打發完一個慕懷,就又來一個孟靖真,怎麽這男人竟也這麽多事!”她無奈嘆氣,妥協道,“罷了罷了,宣他進來吧。”
孟靖真踩着歡快的步子進了門,“臣參見陛下!”
段槿煊淡掃了他一眼,鼻腔出音,“嗯。”
孟靖真一愣,這聲音一聽就是不耐煩的,猶疑着擡頭,想了想,堆了個笑容,“陛下,臣膝蓋疼。”
段槿煊撐着額頭看向他,那張豐神俊朗的臉上此時滿是讨好和期待,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暗笑,沒想到這孟靖真的演技也這麽游刃有餘了。
眉梢一挑,換上面具,跟他鬥戲,“既然貴君膝蓋疼,那就不用多禮了,快起來,萬一加重了,朕可是要心疼的。”
心疼?
孟靖真沒想到她會說這種話,雖說不用想都知道是假的,可他的耳根還是紅了紅。他輕咳一聲,順勢站了起來,收整情緒,笑說:“多謝陛下體諒,臣定會好好養着的,臣可舍不得讓陛下疼。”
“油嘴滑舌。”她寵責,“不過朕喜歡,繼續保持。”
孟靖真含笑作揖,認真道:“是,臣謹遵陛下聖旨!”
“說吧,找朕何事?”
“臣聽聞懷禦,哦不,懷選才又惹陛下生氣了,陛下還狠狠地罰了他身邊的宦官,臣是怕陛下被他氣壞了龍體,所以趕緊過來看看。”語調微轉,眉宇舒展開來,隐隐相連的地方更加模糊,“不過現在看來,是臣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