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宇謙今天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女帝陛下經常會摸着自己的臉愣神,還只是右臉。
正如現在,明明是在讀一本枯燥的《止學》,可她看着看着就不自覺地摸上右臉笑起來,雖是淺淡的笑,但卻明媚奪目。
他不禁往前蹭了兩步,探過腦袋去瞄書上的內容,看了兩眼,他皺起眉。
晦澀難懂的,好像也沒什麽值得高興的啊。
他眨了眨眼,疑惑道:“陛下笑什麽呢?”
段槿煊被他這冷不丁的一句話驚了一瞬,而後淡定地放下手,“沒什麽。”
信手翻過一頁,笑容漸漸凝固。
目光停在一句上——
“名不正而謗興,正名者必自屈也焉。惑不解而恨重,釋惑者固自罪焉。私念不生,仇怨不結焉①。”
她斂了眸,呢喃自語:“‘私念不生,仇怨不結’……可段家當年,是真的毫無私念啊……”
但還是被他視為了仇人。
是弑君竊國,不共戴天的仇人。
而他入宮,委身仇人血脈,也不過是為了複國。
可他不知道,段家,從來就沒想要過這天下。
她會把萬裏江山完完整整地還給他,但不是現在。
Advertisement
他羽翼未豐,朝堂之上風雲詭谲、瞬息萬變,還有孟家虎視眈眈,只靠連笙根本應對不了,況且北漠的隐患也尚未解決。
她總要将那些不懷好意之徒一一鏟除,她總要把路給他鋪好,她總要把山河給他收拾穩妥,她總要讓他穩穩當當地坐上那龍椅。
但這一切,她不能讓他知道——這是祖父的臨終之命。
皇甫家的江山,一定要他們自己打下來,這是皇家的骨氣,是皇家的驕傲,段家必須要成全,就算背負萬世惡名也在所不惜。
不得不說,祖父的心夠狠,狠到寧願自滅族門也要恪守那刻入骨血的“忠”。
愚忠嗎?
是,又不是。
連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她從出生那日起,祖父便給她灌輸了這個道理。
總歸她跟他是毫無可能的,愚忠與否又有何區別?
毫無可能……
對,毫無可能。
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迷亂她的心智,不過是逢場作戲算不得真。
她明白,都明白,可她沒有辦法,只要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她便如飛蛾一般明知前方是火海卻依然執意撲向他的懷抱。
無可救藥,也不自救。
只是一個虛情假意的輕吻,便能讓她亂了方寸到如此地步,俨然病入膏肓。
但為了未完的事業,她也确實該清醒清醒了。
情愛于她,不可及,也不可望。
她收回心緒,神色淡漠如初。
宇謙見她表情變化如此之快,也不再多說什麽,默默立回一旁。
少頃,宦官通傳,建威将軍求見。
段槿煊立時凝了眉,她總覺得有些不安。
果然,建威将軍賀輝進殿行禮後徑自開口:“啓禀陛下,北漠傳來消息,邊城內發現氐人蹤跡,人數不多,約二十人左右,這些人進城後便隐沒于大街小巷,形跡可疑,應乃氐人在為入侵我襄國做準備。”
段槿煊眸色一沉,冷言道:“氐人在亡越思帝時便曾入侵,被太-.祖殺回了大漠深處。畏首畏尾地過了這十來年,果真還是沉不住氣了。”
建威将軍眉頭深鎖,眼中燒起了火,“這些不自量力的氐人,總有一天要滅了他們的族!”
比起賀輝的怒不可遏,段槿煊則是處之泰然,頭腦清晰,語調鎮靜,“滅族是早晚的事,只不過如今他們已蝸居十餘年,當務之急是探查清楚他們的底細,兵、財、糧的情況都要摸清。”屈指置于鼻下,她頓了頓,腦中轉得飛速,又說,“邊城裏的那些氐人暗地裏盯緊了,切莫打草驚蛇,三日後你先領十萬大軍分批前往北漠,一旦敵人入侵,我們也能從容應對。”
“是!末将領命!” 賀輝擲地有聲。
“對了,”段槿煊放下手,囑托道,“朕會送一個人随軍一起前往北漠,他的身份朕不便告知,但此人熟知兵法軍略,乃難得一遇的軍師之才,朕對其信任有加,你只管放心去用便可。”想想,又加了兩句,“前幾年雖也曾在軍中歷練過,但到底經驗不足,還望将軍多多照應。”
賀輝疑慮一瞬,遂馬上應下,“末将遵命!定不負陛下囑托!”
她淺笑,換了輕松的口吻,“不過既已成兵,軍令最大,他要是闖了禍或者違反了軍規,将軍按律處置便是,不必考慮朕。”
賀輝作揖,“末将明白!”
待他退下,宇謙滿腹狐疑地湊了上來,邊奉茶邊問:“陛下,您為何要跟将軍說寒君進過軍營啊?寒君這些年可從未離開過侯府啊。”
段槿煊晃動着茶盞,琥珀色的茶水沿邊繞了幾圈,她抿過一口,淺勾唇角,解惑道:“朕這樣說,一是為了能讓他在軍裏受到重視,以免被埋沒,說他有經驗總是能讓他走得順暢一些,再一個,軍營不是說進就能進的,就算是朕送進去的人,那些将領也不能盡信,定會将他的底細查個清楚才敢用,朕說他有從軍經驗,他們便也只會從士兵入手去查,朕早給他安排了個假身份,他們再怎麽查也查不到歸寒的身上去。”
宇謙心生敬意,啧啧稱贊,“陛下心思缜密,奴才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缜密?”她挑眉,笑道,“算不得上缜密,就是多為他考慮了一些罷了。”
“奴才要是寒君,知曉陛下為了自己竟做了如此萬全的安排,一定會感動得痛哭流涕的!”
“溜須拍馬。”段槿煊瞅他一眼,複又拿起書。
看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問宇謙:“那混世魔王怎麽樣了?”
“您說懷禦啊,”宇謙忍住笑,“已經餓了三天了,之前他逃跑的時候也是餓了這些時間,奴才估摸着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他定會來向您認錯的。”
段槿煊嗤笑一聲,沒好氣道:“認錯指望不上,別給朕添堵就行,他……”
“陛下——!臣——知——錯——了——”
一聲虛弱的嘶嚎拖着長音傳了進來,段槿煊一愣,忍俊不禁。
宇謙則是直接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段槿煊把書一扔,異常無奈,“說曹操曹操就到,行了行了,快去把他給朕帶進來,別讓他嚎了,本來就夠頭疼的了。”
餓了三天的慕懷整個人蔫成了一只霜打的茄子,蔫蔫地進門,蔫蔫地行禮——正跪。
半跪不了了,撐不住了,實在是餓沒勁了。
宇謙想笑不敢笑,憋得肩膀直抖。
段槿煊看着這又頹廢又狼狽的混世魔王也是啼笑皆非,到底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态,冷下一張臉,聲音涼薄,“剛才在殿外喊的什麽?”
慕懷整個人洩在那裏,聞言慢吞吞撐了撐頭,而後驀地耷拉回去,“臣知錯了……”
可以說得上是氣若游絲了。
發髻毛毛躁躁歪在一邊,臉色蠟黃,眼珠渾濁,矜貴的衣袍全是褶皺,身子還微微發着顫。
段槿煊斜睇他一眼,低下頭慢慢翻着書頁。
等了好久都不見回應,慕懷心裏直犯嘀咕,忍不住擡起頭,見座上之人沒半分搭理自己的樣子,眉頭一皺就要開口。
還沒出聲就聽見一個悠悠然的聲音,“錯哪了?”
其實段槿煊一直暗中留意着他,就是想耗耗他的性子,等他沉不住氣了、要發作了,這才先入為主發了話。
慕懷嘴一撅,撓了撓腦袋,委屈道:“臣不該對陛下無禮。”
掃了一眼,又問:“還有呢?”
“嗯……臣不該對陛下口出狂言。”他認真說。
“還有呢?”
“還有?”慕懷愣了,怎麽還沒完了呢?
終歸是被餓怕了,老老實實不敢頂嘴,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第三個錯處,只能支支吾吾道:“臣……呃,臣不知道。”
就知道是這樣。
段槿煊無奈地嘆氣,放下書看他,“你在府裏的時候對下人也是這般吆五喝六的嗎?”
慕懷想了想,答道:“是。”
氣嘆得更重了。
“慕家真是會給朕找麻煩……”她抱怨一句,耐着性子說,“朕罰你,一是因為你對朕不敬,但更重要的一點是你苛待下人,那天你宮裏的人被吓成什麽樣子朕可都看在眼裏。朕這樣說你可明白了?”
他點點頭,喔起嘴巴,慢吞吞地拖出一個長長的“哦”。
偷偷擡眼,見她沉了臉色,急忙又加上一句,“明白了!”
明白了才怪!
段槿煊扯扯嘴角,但知道一時半會兒他是改不了了,也不再拘他,餓了三天也算給他了一個教訓,再餓下去怕是會出事。
于是擺擺手,“行了,回去吧。”
慕懷眼睛一亮,立刻拱了拱手,語調別提有多歡快,“謝陛下!”
猛地起身,一陣暈眩驟然而至,他一個趔趄往前栽去,幸好反應快及時攀住了桌子,否則這額頭上定要磕出個大包來。
他緩過神,心虛地擡起頭看着桌對面噙着冷笑的人,谄媚地咧了咧嘴,嘿嘿一笑,“陛下恕罪,臣又無禮了。”
段槿煊覺得再這樣下去她真的能被他氣出病來,不耐煩地丢了個字出去:“走。”
慕懷如蒙大赦,連禮都不行了,扭頭就逃出了殿。
“唉……”
這麽會兒功夫,段槿煊已經嘆了不知道多少回氣了,她捏了捏額角,跟宇謙說:“吩咐禦膳房做些清淡的膳食送去華陽宮。”
宇謙明白她的意思,轉頭叫了個宦官交代穩妥,之後笑道:“都說陛下鐵石心腸,但其實陛下才是真正的冷面熱心。對誰都是這樣,明明是好意,卻偏要人誤解。”仰天長嘆,“奴才真是替您感到委屈啊!”
她嗤聲,“宇謙,朕怎麽發現你最近越來越閑了呢?話這麽多,朕要不要找塊膏藥給你封上?”
“別別別,”宇謙急忙擺手,“不敢勞煩陛下,奴才自己動手就行。”
說着把兩片嘴唇一夾,再也不敢說話,只剩一雙眼睛滴溜溜直轉。
段槿煊被他滑稽的模樣給逗笑了,過了一會兒,她才收斂情緒,看着窗外掠過的一行大雁,眼神悠遠,“走吧,該去給他踐行了。”
一片泡桐林中,兩個敏捷輕盈的身影纏鬥在一起,刀光如水,劍影如霜,激越铮鳴不絕于耳。
直至最後一人執劍虛抵于另一人的頸間,四下霎時靜谧無聲。
一朵泡桐花落于劍刃,應之化成兩半。
“終于被你打敗了。”一個含笑的聲音淺淺傳出,“朕心甚慰。”
歸寒收了劍,仔細查看了她的脖子,無傷,放心了,也笑,“臣可算出師了?”
“朕可從未以汝師自居。”
“可我的劍法全部都是你教的。”
“我教你是一回事,但要沒有你自己的勤學苦練,也不會有這樣的成績。”
兩人邊聊着邊走到石桌旁坐下,歸寒給她倒了杯茶,輕笑,“這麽多年每次和你比試都是我輸,終于等到把你打敗的時候,我心裏卻說不出什麽滋味兒。”
段槿煊拿起巾帕拭了拭額上的薄汗,“但我是真心替你感到高興。”喝了口茶,看他,“我也真的能放心地把你送進軍營了。”
“我絕不會讓你失望。”他回望她,鄭重道。
“我知道,”她說,“一直都知道。”
“對了,我在冰窖裏存了很多梅子,都用罐子封好了,你若想吃就派人去拿,有三百多罐呢,不用舍不得。”
“三百多罐?”段槿煊訝異,“怎麽這麽多?”
眉梢輕挑,歸寒單手支頤撐在桌上,狹長的眸子又不正經地媚了起來,“奴家一去千萬裏,不知幾時回,怕君無梅可歡嘗,暮春采之夏間釀,秋風起時于窖藏,盼君日日夜夜,見梅思遠方。”
酸,忒酸,比未熟的青梅還酸。
段槿煊扯着嘴角,瞥他幾眼,拿起個海棠酥放嘴裏,這才沒酸倒了牙。
“朕真是慶幸這次決定讓你随軍去北漠,要不然這整天嬌語媚調的,朕可受不了。”她戲谑道,“等到了北漠,你多出去吹吹風,聽說北漠的風全帶着沙子,好好給你磨一磨,一身的細皮嫩肉太不像話。”
他慢悠悠地反駁,“我寒大公子深谙保養之術,青樓那十年可不是白待的。你啊,就是嫉妒我比你膚白,嫉恨我比你貌美。”
“行行行,你膚白,你貌美,你如花似玉,你傾國傾城,行了吧?”段槿煊忍不住翻白眼,又瞅了瞅這膚白貌美的寒大公子,想起一件事,“對了,我給你安排的假身份你記住沒有?”
歸寒“嗯”了一聲算是答複,随後不滿意地蹙蹙眉,“你為什麽要給我起那樣一個名字?我還以為你會讓我跟着你姓段呢。”
姓段……
她一瞬斂了笑。
歸寒察覺出不對勁,忙問:“怎麽了?”
她垂了眼角,抹上一絲苦澀,“我這一生,最恨的,卻又最恨不得的,就是這一個‘段’字。”
一橫一豎成囹圄,一撇一捺為枷鎖。
她又說:“我們真的很像,對自己的姓氏愛之恨之,可我永遠都無法掙脫這姓氏所帶給我的桎梏,但你可以,你可以用新的身份重生,鵬程萬裏,展翅高翔。”她吸了口氣,慢慢說,“你生母眼中的‘寒’,是饑寒交迫的‘寒’,而我眼裏的‘寒’,是令孤煙大漠不寒而栗的‘寒’。”
她側首,眸光深邃,唇瓣微翹,“寒漠,天高水闊,任君遨游。”
歸寒,不,現在應該稱之為寒漠,他的神色再無半分輕浮無形,取而代之的是再嚴肅不過的莊重,他站起來,腰背挺得筆直,一甩衣袍直直跪下,俯首作揖,擲地有聲,“臣寒漠,定不負陛下之重望!”
“嗯。”段槿煊也不推辭,大大方方接了他這一拜。而後親自将他扶起,看着這難得正經一回的人,滿意地點點頭,“是有點軍人的樣子了。”
她又笑說:“朕相信你的實力,快點立軍功,大司馬這位置朕給你留得夠久了。”
他凝望她,“是。”
她也看他,這相知相伴了整整十年的人,三日後就要前往千裏之外的苦寒之地了,雖不忍,但她知道她必須放手,這是他從小的夢想,上陣殺敵、保家衛國,他胸有大志、心有大義,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成全這一份義膽忠心。
她挽上微笑,上前一步,擡手捧住他的臉,輕輕地道:“不準受傷。”
他覆上她的手,微微俯視着她,眼中是純淨的光,淺淺地應:“好。”
因着是暗地出發,朝臣無一知曉,所以段槿煊也無法去送行,而給歸寒踐行完的第二日他就進了軍營,于是那一日便是在他茫茫軍旅生涯開始前她與他的最後一面。
十月十七,是歸寒的生辰。
往年都是她陪他一起過的,兩個人在院子裏共飲暖酒,共品青梅,随意聊着天,或對弈一局,安适又惬意。
今日段槿煊獨自一人來到了雲祥宮的冰窖,入眼處滿滿都是清一色的白瓷小罐,每一個上面都标了日期,按序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那裏。
她轉了一圈,走到最頭上的那一個旁邊,拿起看了看。
正月廿二——
他入宮的那一天。
她欣慰地笑了。
歸寒這個人,平日裏沒個正形,時不時還裝個伶人怨婦找樂子,但他的心,卻是比誰都要細膩溫暖。
她召他入宮,不過是為了尋機送他從軍,好來一個金蟬脫殼讓他擺脫侯府的身份。但他們心照不宣的是,一旦成為軍人,這條命便不再是自己的了,他怕有意外,他怕回不來,于是他便釀了整整一冰窖的梅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釀了多少顆,總歸是夠她吃一生的了。
她的笑有些勉強,輕輕打開了蓋子,捏出一顆放在舌尖。
是最熟悉的味道,是十年的相濡以沫和惺惺相惜。
這些梅子,她是吃不完的,但她還想貪心更多,等他功成名就,她依然是要他繼續給她釀梅子吃的。
釀一輩子。
她相信,他定會平安無恙。
她複勾起唇角,拿着罐子準備離開。
“陛下!不好了!”
宇謙的呼叫乍得沖來,段槿煊頓住腳步,蹙起眉頭看着飛奔而來的宇謙。
作者有話要說:
① 王通《止學·釋怨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