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下了辇段槿煊沒讓人通傳,徑自往前走,還沒進殿呢,一只茶盞就從裏面飛了出來。
段槿煊一個敏捷的退步,那茶盞碎在了她腳下。
宇謙大驚失色,一個箭步擋到她面前展開手臂,疾聲高呼:“護駕!來人快護駕!”
侍衛們立刻圍了上來。
“無妨。”她揮手遣退。
身後的聲音極淡,宇謙回過頭,見她面不改色,微眯着雙眼望進殿內,身上開始散發出冰冷壓抑的氣場,但唇角卻是勾起。
他知道,她動怒了。
識趣地讓開,段槿煊從他面前略過,帶起的并不明顯的氣流竟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暗自為慕懷捏了把汗,順順拂塵跟了進去。
段槿煊在屏風後停了下來,靜靜地看着殿內的情形。
此時的混世魔王正高坐在首座上,地上跪了一地的宦官,透過屏風的間隙,段槿煊看清了那高座上的人——半散的頭發垂到腰際,頭頂是青玉冠束起的發髻,穿着一身裁剪合體的寶藍色滾金邊長袍,腰間的革帶上鑲滿了金銀玉石,挂着成色極好的和田玉的玉佩,還有一個小巧精致的香囊。他翹着腿,衣擺從膝上滑下,露出了一雙錦緞靴,随着腳尖的抖動,靴上的銀絲流雲紋幻出閃爍的光線。
竟是比孟靖真還要奢華金貴。
段槿煊不禁冷笑,又去看他的樣貌。
剛滿十四歲的少年稚氣未脫,但五官之中的英俊潇灑卻是鋒芒畢露,入鬓的長眉下嵌着一雙杏眸,狡黠的眼神桀骜了輪廓,鼻如懸膽,兩片薄唇如今正勾着放蕩不羁的微笑,冷眼睇着臺下戰戰兢兢不敢擡頭的衆人。
“我說你們到底會不會伺候人?”
始一張口,散漫嚣張的聲音随着飛揚跋扈的語氣溜了出來,從身邊捏了個茶盞,放在手裏颠了颠,“去年的普洱也敢給本公子喝?膽子夠肥的啊,我看你們真是活膩歪了!”
驀地往地下一摔,登時茶水、碎片濺了滿地,跪着的宦官們更是抖如糠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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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魔王卻沒有半點生氣的樣子,懶懶地靠在了軟墊上,眼睛微眯,腿悠閑地翹來晃去,随意揮了揮手,懶聲道:“把最好的茶給本公子端來,聽見沒有?”
“聽,聽見了,奴才,奴才們這,這就去辦……”地上的人連聲音都打着顫。
“行了,快走快走,看着你們就煩!”兩條長眉皺在一起,說不出的不耐煩。
段槿煊身子往後一仰,抱起胸,冷冷一笑,給宇謙使了個眼色。
宇謙意會,高聲道:“陛下駕到——”
段槿煊旋身出了屏風,高座上的人見着她翹着的腿一頓,之後慢吞吞地放下來,跳走着下了臺階。
挪到她面前,一屈膝,膝蓋還沒碰地呢就站了起來,随性地張了張口,“參見陛下。”
段槿煊看着他這倨傲無禮的樣子臉色又沉了三分,她背着手,睥睨着他,慢慢道:“跪下。”
“啊?”慕懷陡然擡頭,很是不服,“為什麽啊?”
段槿煊不言,只那樣淺淺地望着他,慕懷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複又低下頭,不情願地跪了下去。
段槿煊掃了掃他的姿勢,冷道:“正跪。”
“為什麽?!”慕懷這次是真不願意了,立馬頂嘴,“我爹都沒讓我正跪!”
冒着冷氣的聲音呼出口,她重複,“正跪。”
極其冷厲的眼神夾雜着冰碴射向慕懷,他覺得後背瞬間滿了冷汗,他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在家裏的時候他也經常這樣跟他爹頂嘴,他爹也是每次都這樣沉着一張臉訓斥他,可他一點都不怕,照舊頂撞犟嘴,而且還愈演愈烈。但如今面對這個看起來極為年輕的女子,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異常壓迫,甚至還有點怕。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跪就跪!
眼一閉心一橫,把撐着的那條腿也彎了下去。
他本以為又要聆聽什麽禮法規矩的長篇大論,外加呵斥和指責,可沒想到的是他剛跪好,身前的人就一甩衣袍轉過身往外走去,絲毫沒有逗留的意思。
愣怔之餘,他聽到了她冷肅有力的聲音遠遠傳來,“一直跪着,沒朕允許不準起來。”
他一聽,立馬火了,作勢就要站起來去理論,宇謙眼睛向旁邊一掃,瞬時沖出了兩個侍衛将慕懷牢牢壓制住。
“你們幹什麽?!”他吼,“想死是不是!”
那兩個侍衛不為所動,銅牆鐵壁般擒着他的肩膀讓他動彈不得。
慕懷怒目圓睜,惡狠狠地瞪着,“放開本公子!”
這時一直立在旁邊沉默着的“宦官”,也就是慕懷山盟海誓的小丫鬟跑了上來,一張小臉上急得通紅,拼命去掰侍衛的手,可她這力氣哪能敵得過他們啊,掰了半天一絲一毫都沒掰動不說,自己的手倒是掰得生疼。
看着慕懷那被人鉗制不得掙脫的暴躁樣子,她跺跺腳,沖到宇謙身前一下子就跪了下來,拽着他的衣擺苦苦哀求:“求求您放了他吧,大人求求您放了他!他從來沒受過這種苦,您行行好,放了他吧!我求求您,求求您了!”
說着她就磕起了頭,一下一下砸在堅硬的地磚上,慕懷一看急了,扭着身子就要過去,奈何他這公子哥的小身板根本奈何不了侍衛的力氣,沒辦法,他只能扯着嗓子嘶吼:“你求他幹什麽?!起來!聽見沒有!你給我起來!”
丫鬟根本不聽,眼淚“唰”就下來了,一個勁兒地求着宇謙,“求您了,放了他吧!”
宇謙看着這主仆兩個不禁暗自搖頭,這主子不懂事,丫鬟也跟着鬧騰,當真是不省心的。
他嘆了口氣,低頭問丫鬟:“為何要放?”
丫鬟愣了,睜着眼,茫然無措。
“不知道?”宇謙挑眉,“那我再問你,懷禦為何要跪?”
“陛,陛下讓他跪的。”答得磕磕絆絆,語氣倒是無比認真。
果真是什麽樣的主子出什麽樣的奴才。
宇謙被氣笑了,把拂塵跨到臂彎,“你還知道那是陛下?”
丫鬟怔怔地看着他,嘴張得大大的,眼淚順着臉頰流了進去。
真是個傻的。
又看看旁邊滿頭大汗跟侍衛較勁的慕懷。
那也是個笨的。
宇謙又嘆了口氣,走到慕懷身前彎下腰,恭敬道:“懷禦,奴才敢問您知曉自己為何要跪嗎?”
慕懷咬着嘴唇不說話,只兇巴巴地盯着他,還沒現棱角的臉氣得圓鼓鼓的。
到底是個孩子。
宇謙耐下性子,跟他解釋:“這裏是皇宮,不是任您肆意妄為的慕府,進了宮就要守宮裏的規矩。見了陛下怎能如此放肆無禮?陛下念在慕家的面子上沒有重罰,罰跪已經是最大的仁慈,您還是趁着這機會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等想明白了就去翊輝殿給陛下認錯,陛下寬宏大量,不會為難您的。”
“我才不!”慕懷氣急敗壞,“我老子都沒讓我跪!她憑什麽……唔!”
丫鬟提前反應過來了,忙上前去捂他的嘴,“公子別說了!那是陛下!您不能如此無禮!”
“唔……唔!”
丫鬟捂得死死的,慕懷漲紅了臉也說不出一個字。
真是無可救藥。宇謙暗罵,竟然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裏,如此目中無人,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冷了調子,“懷禦,這個錯您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去翊輝殿請罪之前,委屈您先餓着吧。”沖向殿內留下的四個侍衛,“勞煩各位好生看管,切莫出了差錯。”
看都懶得再看一眼,擡腳就跨出了殿門,只留身後連話都說不出的慕懷和呼喊哀求的丫鬟。
段槿煊帶着一身冰霜進了殿門,連君則正在撫琴,見狀微怔片刻,後起身迎她入座。
她悶聲不發,臉色不是很好看,連君則從沒見過她生氣的樣子,眼下也不知她因何而怒,薄潤的唇瓣微微抿了幾下,執起茶壺倒滿,奉了過去。
段槿煊偏眸,看了看,接過,也沒喝,直接放回了桌上。
他看着她的表現,眸光深長,到旁邊坐下來,溫聲而問:“陛下可是有煩心事?”
她不答,他靜靜等,氣氛就這麽凝着,過了許久,段槿煊才平複了心情,壓緩了聲音,“也不算煩心事。”她叩着桌子,“就是讓只牛犢給頂了一下。”
初生牛犢不怕虎……
連君則意會,輕淺一笑,“懷禦惹陛下生氣了?”
“惹朕生氣的不是他,朕是氣慕家把他給慣壞了。”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揉着額角嘟囔一句,“真是個混世魔王……”
她習慣性地端起茶盞,連君則的視線跟着落到她飲茶的唇間,清隽的眼角彎出了一個溫和的弧度,深邃的瞳仁漾出笑意,将音色染柔,“不過是個孩子,陛下多罰他幾次,讓他記住教訓也就好了。”
“嗯,皇後的觀點和朕一致,”她點頭,“總要給他點苦頭他才能知道天高地厚。朕倒也慶幸慕家這麽早把他送進宮,他才十四歲,要是再晚上兩年定了性,朕就是把劍架到他脖子上他都不帶怕的。這麽嚣張跋扈、暴戾乖張,難怪慕家拿他沒轍,朕都差點管不了了。”
這時宇謙進了門,給二人行了禮之後,段槿煊問他:“怎麽樣了?”
宇謙說明了情況,末了躬身請罪,“奴才擅作主張,還望陛下責罰。”
“無妨,你做的沒錯,是該讓他餓餓肚子。”她又想起慕懷那不可一世的樣子,柳眉蹙起,狠了心,“吩咐下去,身邊一個伺候的人都不許有,誰若是敢偷偷送食,直接宮法處置。”
“遵旨。”
她是真的氣到了,連帶着胸前的金龍也怒目圓睜,就差嘶吟着沖破天際。連君則思慮一番,回到琴前坐下,玉指過弦,如鳴佩環。
琴聲入耳,一掃煩悶。
悠揚者如風舒雲展,清脆者若珠落玉盤,高昂者仿江峰飛瀑,婉轉者似潺溪過石。
随着最後一個挑音落定,她的心境歸于汪洋,泛泛無濤,溶溶無浪。
她緩緩睜開眼,對上的是一對比餘音還要柔緩的眸。
眉眼舒展開來,她笑,“朕竟不知道皇後如此擅琴。”
“臣幼時體弱,被父親拘在府裏不讓見人,臣就只能靠這些打發時光。”他也笑,“小情小調,登不得大雅之堂,只求陛下一瞬展顏。”
“朕很喜歡。”她笑意不減。
他眸一動,脫口道:“陛下,臣教您撫琴吧?”
她微訝,轉瞬柔了容顏,“好。”
他退至一旁,待她坐下,他緩緩地靠近,展臂環住,雙手搭于她的手上。
周身全部都是他的氣息,竹香淺繞。她低頭,他的衣袖飄逸輕薄,覆上她□□硬實的龍袍,竟有些以柔克剛的意味。
一個音符跑出琴弦,凝絕起頭,顫揚收尾。
她聞之望去,琴弦之上是兩人交疊在一起的手,他攏住她,她撐住他,他的掌心和她的手背,相觸相碰,無縫無隙。
便也算,
相執手。
抹一弦,他探身,于是她便落入了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挑七弦,他正身,那懷裏溫度便又微離,只一絲餘溫堪堪留在背上。
一溫一涼,一近一遠,她的心也跟着一沉一浮。
懷中之人頸間繃緊,連帶着手指也僵硬不已,他輕笑,俯首靠于她的耳畔,低低沉沉地說:“陛下,放松。”
她猛一顫,手指下意識縮起,一個刺耳的鈍音乍出,身體更僵了。
身後傳來一聲無奈的輕嘆,那比嘆息還要輕柔的聲音低啞而出,揉進這略帶暧昧的空氣裏,洋洋灑灑落了她滿身滿心。
他還是說:“放松。”
她屏氣凝神,卻終是無功而返。
她就是這樣,一遇到他,她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她的淡定自若,她的章法有度,她的沉着穩定,她的處變不驚,全部土崩瓦解。
——所有的慌亂無措,不過是自亂陣腳。
她無聲苦笑。
這一絲苦澀襲上心頭,倒讓她尋回了難得的理智,她暗吸一口氣,随着他的手指撥動琴弦。
殊不知身後之人的注意力,也早已不在琴上。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是她輪廓分明的側顏,優美的線條,雪白的肌膚,長密的睫羽,挺翹的鼻尖……
還有那一抹半藏半露的朱唇。
他不忍移開視線,也不想移開。
他的眼中心中都是她,可手掌卻還要不出半分差錯地引着她輕攏慢撚,這般辛苦的一心二用,他甘之如饴。
終于,她指尖流淌出一句完整的樂音,她欣喜不已,驀然回首,那晶亮澄澈的眼睛便毫無征兆地對上了他。
他呼吸一滞。
落在自己眼底的目光太過缱绻,順着血脈流淌至心間,激起層層漣漪,蔓延至四肢百骸,再潺潺回溯,心上的波瀾越漾越烈,直至聚成一波巨浪,猝不及防地打在他心頭。
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驀然一動,他便聽到了自己若心間餘潮般綿柔的聲音溢出唇角,“陛下彈得很好。”
眼睑顫了顫,她怔住。
她從沒想到過,十八年來聽到的第一句稱贊,竟會出自他的口。
不論真心還是假意,都足以讓她激蕩成狂。
把微啓的雙唇合上,她略顯局促地回過頭去,兩叢淺薄的紅暈漫上臉龐。
他看着那透白的耳廓慢慢地變成了淺酡,清雅的面容舒展開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低低地笑着,兩鬓垂下的發絲随之淺晃,就連發尾束着的綢帶也跟着輕盈起來。
她更加窘迫,索性他看不見她羞意氤氲的臉,不經意輕咳一聲,佯裝愠恚,音調是再熟練不過的平淡,“皇後可是在笑朕愚笨?”
他擡額,斂去低笑,眉眼卻更彎了。
“臣沒有。”他從容地道,“陛下天賦異禀,臣是在為陛下開心。”
油嘴滑舌。
段槿煊腹诽,還是沒能忍住內心的波瀾輕蕩,漣漪漾出唇線。
他的手一直覆在她的手背上,雖已是初秋時分,但天氣依舊炎熱,掌心微微出了一層汗,濕濕潮潮,悶悶熱熱,但他不願放開。
——便繼續了撥弦的動作。
他一個音一個音地教,她一個音一個音地學,悅耳的弦音流到半空,袅娜半晌,而後繞梁上柱。
金烏西墜,跪坐在琴前的二人已然忘卻了時間,夕陽将交疊的身影拉長,在模糊的輪廓上融了濃濃的霞色。
殿內的一切都是紅的,桌是紅的,椅是紅的;床是紅的,榻是紅的;紗是紅的,幔是紅的;衣是紅的,裳是紅的……
他是紅的,
她也是紅的。
一曲終,她再一次回首,面上是柔柔的笑,頰上是暖暖的霞,他目光低垂,望着她唇上如血的顏色,連帶着眼瞳裏也罩上了一層淺紅。
瞳孔一縮,眼裏盡是那兩瓣被夕陽染得嬌豔欲滴的飽滿,喉間滑動幾個來回,他低頭,她的唇近在咫尺……
卻還是微轉方向,吻在了她的臉頰。
終究是無法忽略她的姓氏。
終究是……過不了自己心裏的那道坎。
他收回身形,凝望着她,她睜大眼睛,錯愕震驚。
她的臉很紅,不知是夕陽的餘晖還是由內而發的紅暈,總之——
很美。
作者有話要說:
皇後大人忍不住了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