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時一個宦官進門通禀:“陛下,寒君求見。”
段槿煊沒猶豫,直接道:“宣。”
連君則望了望她,垂首繼續手裏的動作,只是那眼角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
“我說槿……”不見其人先聞其聲,慵懶散漫的聲音一傳,連君則立時頓了手,他緩緩擡頭,正對上了歸寒錯愕的眼神。
他怎麽在這?
歸寒納悶,回過神來之後狠狠地剜了身後的宦官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你怎麽不早告訴我皇後在裏面?!
那小宦官極其委屈,可又沒法回答,只能把頭埋得更深了。
段槿煊看着他的這些小動作,屈指置于鼻下,忍住了嘴角的幸災樂禍。
歸寒馬上換上恭敬的樣子,半跪下來,作揖行禮,“臣參見陛下,參見皇後!”
段槿煊随意揮揮手,“平身。”
“謝陛下。”
低眸垂首,畢恭畢敬。
倒還真是裝得像那麽回事。
段槿煊暗笑,有意逗他,“寒君進殿的時候在說什麽?朕沒聽清。”
歸寒一愣,旋即擡頭看她,見她臉上那藏也藏不住的哂笑,忿忿地咬起了牙。
表面還是一片敬和,語氣無比正經,“回陛下,臣是說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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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麽。”段槿煊偏眸到窗外,笑道:“烈日炎炎,焦金流石,倒真是不錯。”
歸寒語塞,恨恨地盯着她,差點就給她身上盯出兩個窟窿,嘴唇開合了幾個來回。
段槿煊看懂了——你給我等着!
寒大公子生氣了,後果不堪設想。
段槿煊很有自知之明地收了笑,只是那微翹的唇角卻是怎麽也控制不住,語氣平平,聲色淡淡,“寒君找朕何事?”
可算是放過他了。歸寒無聲地松了口氣,示意宦官把東西呈上去。
段槿煊看着奉到面前的托盤,上邊是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白瓷罐,她望向歸寒,心照不宣地笑笑,“寒君有心了。”
歸寒看着她直達眼底的微笑,提着的心終于落了回去,他怕她今天心裏還是不痛快,所以帶了這個過來希望讓她高興一點,不過現在看來他的擔心倒是多餘了,畢竟人家身邊有一個連君則,這人可是比什麽都管用。
放了心,歸寒也不想在這多待下去了,總歸有外人在,他是無論如何也放不開的,也沒法放,索性拱拱手告辭,段槿煊也不留他,喚了宇謙。
“送寒君回宮,順便把那些書一塊搬過去。”
宇謙領了命,跟在歸寒身後退了下去。
連君則看着一直含笑的段槿煊,抿起唇不知在想些什麽,之後見她拿開了白瓷罐的蓋子,用銀簽紮了一顆出來。
是鹽津梅子。
他微訝,寒君興師動衆的來這一趟,竟只是給她送這一小罐民間小食?
梅子全都被細心地去了核,酸酸甜甜的果肉化在嘴裏,夾雜着絲絲鹹味,萦繞在舌尖齒間。
段槿煊微眯雙眸,淺淺問:“皇後可吃過這個?”
“偶爾吃過幾次。”他答。
她又說:“朕第一次吃這個是和寒君一起吃的,是他親手做的,那時候朕八歲,他十歲。十年過去了,還是這個味道,一點都沒變。”
聲調帶着些追尋往昔的意味,連君則不禁深思,十年,他們竟已認識這麽久了……
他翕翕唇,“陛下和寒君,是青梅竹馬?”
她搖搖頭,半晌,嘆息道:“是同病相憐。”
他不解,也不問,就這樣看着她。
她輕笑,說:“昨天朕給皇後講了個故事,今天便再講一個吧。”
“臣洗耳恭聽。”他道。
關于她,他想了解得再多一些。
段槿煊深吸一口氣,娓娓道來:“想必皇後也都知道,寒君的生母是一名煙柳女子,朕也是在章臺遇到的他。那時候朕奉太-.祖之命微服街巷,了解百姓境況,不知不覺就到了風月樓的後巷,那巷子很窄,陰暗潮濕,朕非常反感,想着快點離開那個地方,走得太急了沒看路,不知被什麽給絆倒了,朕爬起來一看,牆角裏縮着的竟是一個孩子,他抱着個罐子,一臉戒備地盯着朕,身上穿着髒兮兮的衣服,上面還打了很多補丁,臉上也抹了好幾道灰,而且還有被毆打過的痕跡,很狼狽,但又很孤傲。朕對上了他的眼,那雙眼裏裝了很多很多東西,像極了朕,只有一點不同,就是朕沒有那裏面的倔強——朕認命,但他不是。朕當年雖然只有八歲,但自小的經歷讓朕能輕易看透一個人的本心,當朕看他的第一眼朕就知道,這個孩子,心裏有恨,也有希望。
“朕想跟他交朋友,所以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起初他是很抗拒的,但慢慢的也跟朕說起了話,他比朕大兩歲,但看起來竟是比朕還要瘦小,身上幾乎沒什麽肉,就剩一個骨架在那裏撐着。然後朕把話題轉到了他懷裏的罐子上,他猶豫了好久,才視若珍寶地打開——裏面裝了滿滿的鹽津梅子。挨打也是因為這個,他在風月樓裏做鹽津梅子給客人吃,有個客人見他可憐,就把一罐梅子賞給了他,雖說這些都是他做的,但他從來都沒有吃過,他很寶貝這罐梅子,想着藏起來偷偷吃,但沒想到竟被一群貴門子弟看到了,他們知道他是忠勇侯一夜風流的産物,其實他本也是侯府公子,但奈何生母的身份實在上不了臺面,那個女人生下他後徑直找上了門,但忠勇侯卻怎麽都不認他,他生母‘母憑子貴’的美夢成了空,視他為奇恥大辱,風月樓裏的人也不把他當人待,他成了整個臨州城茶餘飯後的談資,幾乎人人都認識他,那群貴門子弟見他孤身一人走在小巷裏,懷裏還抱着個極其精致的罐子,于是七八個人一拍即合,上去把他團團圍住要他交出罐子,他死活不肯,就只能挨打,他也不還手,等那些孩子打累了打煩了才終于放過他,然後他就縮在了牆角裏,再然後就遇到了朕。
“可能是心境太過相似,朕同他很合得來,他也漸漸對朕放下了心防,我們聊了有兩個多時辰,最後天色漸晚,朕要在宮門落鎖前趕回去,離別之際他把罐子伸到朕的面前,說要送給朕,但朕沒要,只拿了兩顆放在手裏,跟他說等下次見面的時候朕再跟他讨。
“朕回宮以後着人在街井市巷放了流言诋毀忠勇侯,借機給他施壓,而後朕也跟太-.祖提了這件事,太-.祖思量一番,找來了忠勇侯讓他把兒子接回去。後來歸寒回了侯府,朕也就經常打着微服的幌子出宮去找他說話解悶,還有就是去讨鹽津梅子吃。”
說到這裏她露出了一絲略顯稚氣的笑,可說到底還是苦澀的,“有朕這個摯友,府裏的人不敢把他怎麽樣,可生母的身份在那裏擺着,他們絕對不會把他當成真正的侯府公子來對待,回了府他的日子也不好過。所以朕登基之後就把他召進了宮,雖說都是囚籠,但朕這個囚籠可比侯府要寬敞多了。而且,”她頓了頓,紮了一顆梅子放進嘴裏,眉眼微彎,“朕想吃梅子的時候随時都能吃到,再也不用出宮那麽麻煩了。”
果然是同病相憐。
可是,他們的這種惺惺相惜,是為何情?
“那陛下與他……”他脫口而問,但及時剎住了。
段槿煊見他欲言又止,笑笑,“皇後想問什麽便問吧。”
玉面擡起,清絕的眸溢出淺光,“陛下與寒君相交多年,感情一定很深厚吧?”
他問得委婉,她卻聽出了那言外之意。
鳳眸淺斂,她說,“是。”
她又說:“我們是彼此昏暗歲月裏的微光,是聖潔不可玷。”
他們互相信任、互相依賴,甚至可以向對方傾付性命。
或許沒有人能夠理解他們的感情。
如此深摯的感情,
不是愛情。
連君則沉默了許久,他在想,他與她的初見。
他第一次見她,是九年前的冬天,那年的冬天很冷,也很長,将近年關的時候連相病了,她奉世宗之命來相府看望。他身份特殊,連相從不讓他見外人,但那一天不知怎麽的,他在房內煎雪的時候恰逢她進門,當時連相吓壞了,臉色煞白,一個勁地跟她扯謊說這是他兒子,從小體弱多病,有高人曾提點說病好之前決不能讓外界知曉他的存在,否則會有禍事,請求她千萬不能把今日之事告知他人。如此蹩腳的理由任誰都無法相信,可那時她并沒有什麽不悅的表情,反而極其平淡,并允諾緘口不言。而下人把他帶走的時候他把煎雪時誤入窗棂的一朵紅梅遞給了她,因為他知道,她會是未來的帝王,而他,也會進她的後宮——當然是為了大計。所以他想,與其等那個時候再費心讨好,不如早早地給她留個好印象,于是,他沖她笑了。
殊不知就是這個笑,讓她念念不能忘。
他更不知道的是,他所謂的初見,于她而言,是再見。
思緒回歸,他凝望她,她的表情依舊分辨不出任何情緒,仿若什麽事情都無法影響她分毫,唇角上永遠是柔和卻又帶着拒人千裏的疏離的微笑,那雙鳳眸中有山谷升騰的朝霧,看不清,道不明,卻又隐含着看穿世間萬物的涼薄,歷經滄海桑田的淡漠。
她是帝王,成功的帝王,高處不勝寒的帝王。
段槿煊察覺到了那兩束意味幽長的目光,故意忽視掉,回視他,“皇後,你也嘗一嘗這梅子。”
他立馬收回了視線,看了看罐中绛紫色的梅子,拿起一根銀簽插上去。
甜中帶酸,鹹中有澀。
像極了她。
她笑着,問他:“如何?”
他想了想,淺笑開來,似是回答又像自語,“臣很喜歡。”
她眉眼如月,“那以後朕讓歸寒多釀一些,朕同皇後一起吃。”
“好。”他應。
氛圍太過美好,讓人不忍打擾,于是宇謙見二人繼續伏案後才将剛才得到的消息告知給了段槿煊。
“陛下,剛剛得報,江南慕家的二公子今早已登船,預計一月後抵達臨州。”
段槿煊頭不擡手不停,“知道了。”
慕家?
連君則思索片刻,問道:“可是陛下新封的懷禦?”
“對,”她颔首,“慕家世代從商,做的是藥材生意,太-.祖同如今的慕家家主是忘年之交,太-.祖登基後慕家就成為了皇家禦用藥商。如今朕登了基,他們非要給朕後宮塞個人,朕也不好拂了他們的面子,就準奏了。來的人是慕家二公子,名懷,雖從小嬌生慣養,但卻聰慧過人,慕家有意讓他接管家族産業,但他的心思不在生意上,整日醫書不離手,嚷嚷着以後要當個郎中,死活不聽勸,忸得很,他父親一氣之下就把他給綁上了船,眼不見為淨,要朕幫他管兒子。”無奈笑笑,搖搖頭,“朕哪有那閑工夫?走一步看一步吧,暫且先把他養在宮裏,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連君則聽完這懷禦的來歷後有些哭笑不得,這慕家倒真是挺有意思的,自己管不了的孩子硬塞進宮,可後宮又不是國子監,陛下也不是先生,這要怎麽管?要是這慕懷想明白了放他回去繼承家業也就罷了,可要是沒想明白……
“萬一他還是想當郎中呢?”連君則忍不住問。
段槿煊在折子上添了幾個字,這才回答他說:“還想當郎中也簡單,就讓他去太醫院好了,慕家也不是只有他一個繼承人,總能挑出一個出類拔萃的。”又笑了笑,認栽道,“再不濟朕養他一輩子就是了。”
連君則跟着笑起來,緩緩道:“那陛下還真是辛苦。”
“沒辦法,”她扯扯嘴角,“只希望這位慕家公認的‘不肖子孫’能老老實實地待在宮裏,只要不給朕添麻煩,他愛當什麽當什麽,且由他去。”
但終是不得所願,這我行我素的懷禦還沒進宮呢,就讓段槿煊頭疼不已。
他為了逃跑,先是跳船,讓人撈上來之後直接綁在了船房的床上,等一個月之後到了臨州,他又趁人不備跳了馬車,到底是在陸地上,逃起來方便多了,守衛們找了三天才終于在一個茅草屋裏發現了他,事實上是他主動留在那裏等着被抓的,逃得太匆忙,錢袋都沒來得及拿就跑了,身上最值錢的玉佩也在路上給跑丢了。再怎麽說也是錦衣玉食長大的纨绔子弟,沒了錢連基本的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為了自己的身子板,他只能束手就擒,乖乖地讓人給送進了宮。
可就在入宮的時候又出了岔子。
其實先前兩次逃跑他都不是孤身一人,身邊帶着一個姑娘,是他的貼身丫鬟,從小伺候在身邊,兩人的關系也不僅僅是主仆那麽簡單,而是互許了終身,兩人偷着藏着悄悄來往,慕懷本想着等他到了十六歲就跟家裏人說這件事,說服他們讓他把這丫鬟娶進門,哪成想還沒來得及說他自己竟被父親給送進了宮。說實話他要是沒有這喜歡的丫鬟進不進宮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但要命的是他喜歡那丫鬟,還喜歡的不得了,兩人都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他要是進了宮那可就是永別。
所以他偷偷把丫鬟帶出了家門,想着在路上尋個機會帶着她私奔,可想法固然美好,卻總是實現不了。于是他就又改了主意,讓那丫鬟裝扮成宦官跟着他一起入宮,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但為了能跟心愛之人長相厮守,他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只能铤而走險。但他不知道的是凡是入宮者入宮前頭一道程序便是驗身,那丫鬟是絕對過不了這一關的,所以慕懷就擺上混世魔王的架子,把丫鬟擋在身後,說什麽都不讓他們驗身。
負責驗身的人也沒辦法,畢竟陛下的旨意也下了,他已是堂堂正正的懷禦,他們不好得罪,所以只能先耗着,差人來翊輝殿告訴了宇謙,宇謙又把情況轉禀給了段槿煊。
段槿煊聽完後執筆的手頓了頓,問:“那宦官到底什麽來歷?”
宇謙回答:“聽說是懷禦的貼身丫鬟,兩人還互許了終身。”
“互許終身?”語調挑起,眉梢卻壓了下來,“朕記得他年紀不大吧?”
“上個月剛滿十四。”
“十四歲就跟丫鬟海誓山盟……”她冷笑,“慕家當真生了個好兒子啊。”
“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也不能為了個丫鬟誅慕家九族,他慕懷還沒那個本事。”她捏捏額角,吩咐道,“不用驗身了,直接送去華陽宮。”
“是。”
沒一會兒,宇謙回來複命:“陛下,人已經進了華陽宮,只不過懷禦似是很不滿意宮裏的條件,嚷嚷着讓奴才們把宮裏最好最值錢的物件全都搬過去。”
“他還真是我行我素,他就不怕朕一氣之下把他給砍了?”段槿煊覺得這個懷禦是又好氣又好笑,揉在額角的手指加大了力度,嘆了口氣,“罷了,擺駕,朕去領略一下這慕家二公子的威風。”
作者有話要說:
又一個寶藏男孩粗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