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段槿煊回到寝殿時就看見連君則坐在床沿上,一旁的架子上放了個銅盆。
等她坐到床上,連君則蹲下去掀開了她的裙擺,握着她的腳腕把鞋脫掉,之後從銅盆裏取出了一塊厚厚的巾帕擰了擰,包在了她的腳上。
暖燙襲來,段槿煊一個哆嗦,愣怔一瞬慌慌張張去撥他的手,語氣似是異常局促,“不行,你不能做這個!快起來!”
連君則卻不為所動,緩緩擡起頭看着她,面無表情,段槿煊更加急躁,不管不顧地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扯,“聽見沒有,站起來!你不能做這個!”
他淡淡送來兩個字,“為何?”
她語塞,只翕着唇,發不出任何聲響。
你可是玉葉金珂,是翔天之龍啊,如今卻是這般的低頭折節、委身侍奉,我舍不得,我舍不得的……
宇謙明白她的心思,無奈感嘆,搖了搖頭,走到連君則身邊跪下來,雙掌向上,“皇後,這種事交給奴才便可。”
他無動于衷,只丢了短硬的兩個字,“下去。”
宇謙微愕,愣愣地擡頭去看段槿煊,她抿了抿唇,猶豫着點了點頭。
殿內只剩下兩個人,連君則把漸涼的巾帕放回熱水裏浸了浸,擰幹再次包上去,暖意從腳底一直蔓延到全身,竟還有些微微發熱,段槿煊雙手撐在床沿,俯首去看那蹲着的人。
他低着頭,發絲從鬓角搭到肩後,在背上鋪了一層柔順泛光的墨緞,微蹙的英眉下只見密長的眼睫,在眼下浮了小小兩塊模糊的暗影,鼻梁英直筆挺,薄唇繃緊,反了一絲亮光。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腳,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用了幾分力度,雖然隔着巾帕,她依舊能夠感覺得到腳背上是他的掌心,腳踝和腳弓處是五指。
漸漸的,她的臉顯了薄薄的紅暈,溫度比那溫熱的巾帕還要燙人。
她害羞了。
生平第一次。
意識到這個現象之後她微微別過臉去,屈指于鼻下輕咳一聲,連君則一頓,擡起頭來,淡聲問:“陛下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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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槿煊搖搖頭,聽着他那略顯不悅的語氣,回過頭對上他隐在長睫之下的眼眸,佯裝從容:“皇後可是在生氣?”
長睫微動,他垂眸,看着自己的雙手,和掌心那堪堪一握的足,喉間滑動,聲音從鼻腔裏被頂了出來,“嗯。”
這次換段槿煊動喉了,她想了想,又問:“因何?”
“陛下……”他停了一會兒,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段槿煊慢慢睜大眼睛,滿是疑惑。
她又聽他說:“更深露重,陛下竟赤足站在湖邊,草上的露水暫且不說,雖是盛夏,可夜晚的湖水也是寒涼的,寒氣一旦入體,定是會于龍體有損,更何況陛下是女子,更應注意才是。”
原來是……
關心啊。
她忍不住抿起唇淺淺笑開,笑意在眼底泛濫。
動了動唇,她柔聲說:“讓皇後擔心了。”
巾帕涼了下來,他揭下來放回盆裏,握住她的腳踝移到床上,蓋上錦被,然後到另一盆水裏淨了淨手,擦幹。
回到床邊,他停了動作。
段槿煊看站在那裏的他一眼,又四下環顧一周,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自己擋住了他上床去裏側的路。于是準備坐起來讓個地方,連君則卻先她一步攔下,她望向他,是詢問的眼神。
“陛下睡裏側吧。”他說,“臣在外。”
她拒絕,“朕起得要比皇後早一些,這樣不方便。”
“那臣就更早一些起。”他的口氣是不容推拒的堅定,“陛下睡裏側,會舒服一些,更易入眠。”
她看他半晌,而後一笑,“那便如此吧。”
她移到內側的時候連君則去熄了燈,慣例留了一盞燭火,他褪掉鞋襪,伸手解下床幔,躺了下來。
之前都是她在右,左側是他,右側是床沿,外面就是空地,雖然她入睡後絕不會改變睡姿,也不怕掉下去,但到底還是覺得不安穩。而現在她的右側是牆壁,左側是他,再也不用擔心會掉下去,這種感覺很安心,很舒适。
如他所言,更易入眠。
不知是夜色深了,還是置身于一個安穩的環境裏,段槿煊剛一阖眸,陣陣睡意便如江河一般向她湧來,她從來沒有過沾枕就眠的經歷,平日裏都是要熬上半個時辰才能入睡,而且是淺眠,哪怕是繡花針落地這般微小的聲音都能将她驚醒,她多想要倒頭就睡、踏實無夢的一覺啊,可終歸不得所願。
但是今夜,她卻做到了。
——因為他。
耳邊的呼吸聲平穩勻淨下來,借着微弱的燭光,連君則緩緩側過頭去,她睡着了,很安靜,他翻過身看着她,他好像還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她,便從頭開始吧。
濃黑的長發,他伸出手輕劃,順滑微涼,觸感很好,往下是瘦削的臉,線條的起伏比較明顯,尤其是在下巴處拐了一個尖削的角度,因着沒有什麽肉,輪廓沒有姑娘家溫婉的感覺,倒也不淩厲,反而看起來非常舒服。她很白,但氣色不是很好,所以整張臉隐隐泛着一種病态的透明感,略顯病态,光潔的額上搭了幾絲碎發,延伸到眉間,習慣性微蹙的眉宇舒展開來,連帶着其中淡淡的憂愁也熨燙平整,眼皮合在一起,勾出兩道完美的線條,眼尾略上挑,添了幾分妩媚,眼睫如扇羽,在他看的時候竟微顫了一下,極淺的扇動,直掠上他的心尖,癢癢的,柔柔的。
再去看鼻,鼻梁精致秀美,小巧的鼻尖微微上翹,半抹靈動,半抹俏麗。最後是唇,如臉色一般冷白的唇,只在兩唇間抹了一道淺朱,她的唇很精巧,不算飽滿也不算空薄,弧度剛剛好,他想,若是點上櫻色的口脂,定是這榮榮盛夏中最沁人的一抹清麗。
對,清麗。
她的樣子,是清麗的。
他不知不覺看癡了,等他回過神,蠟炬已燃過一半。
他眨眨幹澀的眼,慢慢擡起手落到了她的左肩,略微用力,她順着力道轉了過來,眉心微蹙幾下,竟是沒有醒。
他把手移到她的後背,又看了看她那近在咫尺的面容,終于阖上雙眸。
次日,天蒙蒙亮,外側的人已然轉醒。
連君則緩了緩,待眼前清明,他才聚焦了目光。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清麗的臉,和昨晚入睡時一樣保持着同一個姿勢,就連纏繞在眼睫上的碎發都未動分毫。
喉間滑了一下,他猶豫着,還是伸出手去把那幾根碎發撥到一旁,似是覺得癢了,她顫了顫眼睑,到底是沒有蘇醒的跡象。
他把手搭回她的肩上,手下是微硌的肩骨,一凸一凹,骨骼的形狀非常明顯,将他的目光吸引了過去,明黃色的寝衣罩在上,外面出了點太陽,本就不烈的陽光穿過層層床幔後就變成了朦胧的光霧,堪堪攏上她肩頸處的肌膚,帶了一層透明的白皙細膩。視線落到了精致的鎖骨,往上,是深緩的頸窩,而下淺則投了一道陰影,如空谷溪澗,潺潺湲湲。她側躺着,優美柔暢的曲線從耳後一路滑到肩頭,幾縷青絲于上,是觸筆生香的水墨……
瞳孔不經意縮了起來,他頓神,收回了目光。
——不敢再看下去了。
幾個呼吸後,他扶住她的肩頭,慢慢移回了平躺的姿勢。
他起身,離開了床榻。
沒一會兒殿外便傳來了宇謙的輕喊聲,段槿煊幽幽睜開了眼,覺得身心無比暢快,一夜無夢,她終于睡了個好覺。
深吸一口氣,轉頭去看,發現身邊空空如也,段槿煊微怔,坐了起來,幔外似是有個人影,她探身去掀,此時床幔卻從外面被打開了。
清隽的身形,卓絕的氣質。
段槿煊淺勾了唇角。
是他。
連君則眼裏噙了淡淡的笑意,溫聲而問:“陛下醒了?”
他的聲音低柔之至,若春風細雨柳含煙,似冬陽微雪梅點霜。
醉人于無形。
她輕輕颔首,應:“嗯。”
而後便是洗漱、更衣、梳妝,雖然段槿煊不舍讓連君則侍奉,但他還是跟在一旁,偶爾幫她整理一下冠上的流蘇,或是順順疊層的衣袖。
一切都很自然,又恰到好處。
在此過程中宇謙一直留意到她時不時會揉兩下右肩,要麽就是擡起來轉兩下,宇謙有些擔心,終于在她又一次抻動頸肩的時候問了出來,“陛下肩膀可是不舒服?”
“有點酸,”她答,手在肩上摁了兩下,“可能是沒注意給壓到了,不過無甚大礙。”
聞及此,連君則的眼睑動了幾下,他悄悄別過臉去,擋住了面上的幾絲不自然。
他不會告訴她那是他在她入睡後将她轉成面向自己的姿勢,更不會告訴她,自己攬着她睡了一夜。
他藏得深,段槿煊和宇謙當然察覺不到他的異樣,宇謙上前給她揉捏了幾下。
是有些硬,他不放心,提議道:“要不宣禦醫來看看吧?”
“無妨,沒什麽大毛病,估計下午就好了。”她拂了拂衣擺,“行了,到時辰了,走吧。”
到了門口她停了下來,回頭看着目視着她的連君則,微微一笑,“等朕回來用早膳。”
他回以微笑,俯首,“是,臣恭送陛下。”
下了朝段槿煊差人先一步去含章殿通傳,宦官們也好提前備上膳食。
早膳是一如既往的清淡,這麽久了連君則也跟着習慣了,只是今日他看了看桌上的菜品,斟酌片刻,喚來三九吩咐了兩句,這才去了門口迎聖駕。
二人并肩入了殿,收拾了一下坐到桌前,由于昨晚睡得太好,段槿煊覺得胃口也好的不得了,此時竟有些餓,拿起玉箸就用了起來。
沒一會兒就見放下三九托着個托盤奉到連君則身邊,連君則端起盤裏的碗盅放到段槿煊面前,打開蓋子,濃郁的棗香撲面而來。
——枸杞紅棗粥。
段槿煊把目光移向連君則,但笑不語。
連君則把蓋子放到一邊,解釋道:“陛下體寒,這粥對龍體有益。”
“皇後有心。”心裏泛了暖意,只不過眉間卻蹙了起來,她盯着盅裏的碩大的紅棗,略顯為難,“但朕不喜甜,糕點還好,但若是膳食,朕是接受不了的。”
連君則微訝,竟是不喜甜嗎?
他微抿薄唇,緩道:“是臣疏忽了。”
剛要令人撤走,卻瞧見段槿煊拿起湯勺舀了一勺放進了嘴裏。
他一愣,“陛下?”
她吃完一口,沖他笑笑,“朕不舍讓皇後失望。”
他猶豫幾瞬,開口,“臣沒有失望,本是臣的疏漏,陛下不必勉強自己。”
可這是你第一次用行動表示對我的關心啊,我開心都來不及,勉強又算什麽呢?
段槿煊低頭沉思半晌,轉而笑道:“習慣成自然,用久了也就無所謂喜歡不喜歡了,習慣可是種強大又無言的力量,悄無聲息地就改變了一個人,挺奇妙的。”
習慣可是種強大又無言的力量,悄無聲息地就改變了一個人……
連君則想,他,不就是如此嗎?
他入宮,是不得已而為之,起初對她相當厭煩,是真的連好臉色都不願給,但為了大業不得不與之朝夕相對,但漸漸的,他發現她竟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他,作息飲食的習慣随着她發生了變化不說,最重要的是他竟習慣了與她同床共枕,她偶爾留宿于昭平宮或雲祥宮的時候,晚上他獨自躺在床榻上,身邊沒了她,他竟睡不着了……
可這些真的都只是習慣嗎?
還是說,在不知不覺中,
他已對她生了情?
情……嗎?
他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出一層冷汗,她可是段家的血脈,是他的仇敵,這怎麽可能呢?
思緒不禁又深了幾分。
他回想着這半年多來的相處,她沒有他想象中的不堪,反而幼年時的經歷竟是比他還要凄慘,段銳竊國之時她只有四歲,一個四歲的孩子,她能做什麽呢?力挽狂瀾?冒死勸阻?都不是,她能做的,只有循着祖輩鋪好的路,亦步亦趨,沒有任何餘地地走下去。
到底也是個可憐人。
他若執意把家仇國恨強推到她的身上,未免不公。
可是,這又有什麽辦法呢?……
她,
畢竟是段槿煊。
她名前冠的“段”字,注定了他們二人的水火不容,注定了他們不共戴天的命運。
只願功成時,他能保她性命無憂,也算對得起他心中這模棱兩可的“情”。
他回歸現實,段槿煊已經吃了小半碗了,看着她臉上已浮現出的為難,他還是伸手按上了她的手臂。
“但習慣也要慢慢養成,陛下實在吃不下就不要吃了。”
但她不願讓他失望。
她看着盅裏的紅棗,用勺攪動幾下,心裏有了主意,說:“這樣吧,以後讓禦膳房午後茶點的時候煲一盅給朕送來,朕就不喝茶了,這樣能漸漸養成習慣,也不費皇後的一片苦心。”側首而視,笑問,“皇後覺得如何?”
連君則對上她的目光,俊雅的黑瞳裏水波微漾。
“好。”他說。
用完早膳,二人照舊去了翊輝殿,一個批折子,一個分折子。
勾改完一本放到右手邊的一摞上,段槿煊順勢将視線偏向桌邊人的身上,連君則正翻看着,神色淡淡,不辨喜怒,仿若真的只是在分門別類而已,完全不在乎裏面的內容。
但段槿煊可是察言觀色的老手,再細微的表情都難逃她的法眼,她只掃視一眼,便知連君則的內心想法。
比如現在,他展開了一道奏折,看了幾眼後合上,歸到了段槿煊左手邊的那一摞,随後拿起了別的。神态表情全都無比正常,根本讓人看不出任何異樣,不過段槿煊卻立馬捕捉到了他眼中轉瞬即逝的一閃光亮,還有那唇角極細微的一顫。她不着痕跡地一笑,他這是胸有成竹的表現,還有對那道奏折作者的嘲諷。
她淺望,記住那本奏折的位置,複又低頭執筆。
又批完幾本,取了那道奏折,翻開看了兩眼,恍然。
原來如此。
她睇了睇連君則,若無其事道:“這寇文琛的手夠長啊,竟伸到朕的後宮裏來了。”把奏折往旁邊一丢,“不好好管他的禮樂祭祀,朕看他這太常寺卿是當得太清閑了。”
連君則氣定神閑地把那本散落的奏折拾過來收好,“陛下息怒。”
“朕沒氣,就是覺得可笑。”段槿煊放了筆,倚到靠背上,指尖淺叩扶手,“之前讓朕垂憐後宮的是他,如今要朕切莫滞留于含章殿的也是他,下一步是不是要給朕定個日程?上旬在含章殿,中旬去昭平宮,等到了下旬再去看看寒君?”
連君則輕笑,斟了一盞西湖龍井遞了過去,“陛下玩笑了,寇大人應該只是不想讓臣獨占隆寵而已。”
“還不是一個意思?”段槿煊嗤笑,“別以為朕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他與誠國公交好,誠國公又與你父親是勁敵,還說什麽不讓朕去含章殿,他倒不如直接說要朕待在昭平宮,最好一輩子都不出來。”
連君則笑意更濃,微挑語調問她:“那陛下打算怎麽做?”
段槿煊音色悠閑,揶揄道:“他若想管朕的後宮,可以啊,讓宇謙去宣旨,迎寇大人進宮,朕給他殿中省總管一職,管朕的日常起居,他要敢接朕就敢用,以後他讓朕去哪睡朕就去哪睡。”
殿中省總管,聽着好聽,但若想要這個官位,這位寇大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變成宦官。
“噗嗤!”宇謙很不地道地笑了出來。
察覺到四道目光齊齊投向自己,他立馬繃起臉躬身賠罪,“陛下恕罪,皇後恕罪,奴才失禮了。”
段槿煊乜了他一眼,也忍不住抿起了嘴唇。
作者有話要說:
有糖了吧?~
會甜的,相信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