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眼睫不自覺地顫動起來,他擡起頭,看着面前神色柔和的她,心上攏起一層暖意,茶褐色的瞳仁漾出水波,“槿煊,我是說真的。”
段槿煊抿唇笑笑,回望向他,細聲道:“我知道。你的理想抱負我全記在心裏,我幫你,一是真的想要幫你實現這些,二也出于我的私心。”沉默一會兒,她又說,“兵權,我只有交給你才放心。”
歸寒低下頭,若有所思。
良久,他才開口,“太-.祖,真的是太殘忍了,竟要讓你背負這樣的命運,你可是他的親孫女,他怎麽舍得?”
段槿煊淺笑,長長的睫羽顫了顫,眼裏落寞的光被分割成無數細小的碎屑,散在風裏,無跡可尋。
她說:“身為段家人,生來第一條戒律,便是‘忠君’,我亦如此,擺脫不得的。”
歸寒聽着她認命般的語氣,心中一痛一恨,立馬質問:“為什麽擺脫不得?!你現在是一代明君,百官臣服,百姓愛戴,為什麽不能立萬世偉業,難道非要守着那可笑的戒律把自己置于萬劫不複的境地嗎?!”
面前之人交疊在一起的雙手握了握,後又松開,唇際溢出一絲苦笑,“歸寒,我認命,不是因為我不得不認,而是自願去認。”
歸寒盯着她,褐眸隐隐泛出怒意,許久之後,他煩躁地一揮衣袖,憤懑道:“算了!總之那是你的選擇,我無權幹涉!”
眉間狠皺,胸膛明顯起伏,輪廓死死繃緊,陰柔不複,剛厲盡顯。
段槿煊看他片刻,啓唇,“歸寒……”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歸寒打斷她,他壓了壓火氣,義正言辭,“你是我的恩人,救我于水火,沒你我活不到今天,這份大恩我沒齒難忘。我既已發誓一生追随,定會對你言聽計從,你放心便是。”
她緘默。
不知不覺,燥風襲上些許的涼意,段槿煊轉頭看了看亭外,池內荷花爛漫,池畔木槿雨落。
神思漸遠,她想起了他。
——清絕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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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眯起眼睛,滿目夏色迷離恍惚,遠處是被紅暈渲染的天,連帶着她的眼瞳也罩上了一層淺緋。
但她眼前的萬物,是千色萬彩不察,昏暗灰意蒙心。
清露凝上荷,木槿墜于水。
你看,朝開暮落,木槿花的命運。
便是綻于枝頭無人賞,一夕成塵換駐足。
唯願,得君一顧。
在雲祥宮用完晚膳已是月上中天,席間段槿煊飲了些酒,薄酒,不醉人,可歸寒還是有些擔心,雖是盛夏,但畢竟是晚上,她喝了酒,萬一着了風第二日定會頭疼。他讓她留宿在雲祥宮,她不肯,她還有件事沒有做。歸寒知道她的心思,只讓宇謙取了件他的鬥篷帶着,有風的話就給她披上,好歹擋擋額頭,別着了涼。
聖駕去了禦花園後的攬月湖,段槿煊屏退左右,連宇謙也退守到三丈開外的位置。
今夜月朗星稀,無雲無霧,天氣很好,她拆了赤金冠丢在一邊,三千墨絲霎時傾瀉,飄逸半空中,夾帶着隐隐的發香和縷縷涼意。
她往湖邊走去,衣擺劃過草地,引出“沙沙”的聲響,她在湖畔站定,水波蕩漾,淺淺漫到她的鞋上,寒意浸膚,她柳眉微蹙,索性直接脫了鞋襪。
裙擺一撩,蹲了下來。
她凝望着手裏的物什,那裏面薄弱的光映進她眼中,可依舊照不到她的心裏,眸子亮了亮,遂又黯淡下去。
借着微薄的光,她的身影被投到了湖面上,而那倒影裏,是她在嘆息。
她伸手,落入水中,那物什随風飄,随水蕩,飄飄蕩蕩,不知其歸。
連君則找到這裏的時候便看到了這樣一番景象,夜色濃深,月冷星微,銀輝淺淺撒了一湖,粼光極輕,掙紮幾下便不見蹤影,僅餘一點顫顫巍巍的亮光游弋在淺灘,而那旁邊,是一個瘦削的背影。
她蹲在那裏,腰身弓着,好像是抱着膝,夜色太濃他看不清她衣裝的顏色,只能從那随風微擺的衣角斷定是一件極其輕薄的衣裳。月光從她頭頂落于身,一層淡銀的光邊,清冷如霜,一頭墨發盈盈閃着幽光,幾縷随風起,便如水中的草荇搖曳生姿。
清麗淡雅,像是個落于凡間的仙子。
他這樣想。
而後縮了瞳孔,微皺劍眉,顯然是為自己的想法甚為不悅。
他凝凝神,邁步走了過去。
段槿煊聽到聲響回頭的時候,一件披風業已披在身上。
她看着來者,眸中閃了欣喜的光芒,雖轉瞬即逝,但連君則還是擒到了。
他也蹲下來,手從她身後繞到前面,系上了領間的扣子。
把披風又裹了裹,他看着她,說:“夜深了,陛下小心着涼。”
段槿煊沖他笑了笑,“皇後有心了。”
雙臂環抱在膝上,她低下頭,把下巴抵上去,淺淺望着緩緩飄去湖心的那團柔光。
連君則随之望過去,瞬間變了臉色。
湖面上漂浮着的,是一盞蓮花燈,白色的,花瓣葉子全部都是白的。
純白的蓮花燈
——是給死人的。
他陡然轉頭看她,聲音急促,“陛下……!”
“皇後想聽故事嗎?”段槿煊淡淡打斷他,她坐下來,依舊保持着抱膝的動作,眼神跟随着荷花燈一沉一浮,如夜色深暗的聲音徐徐呼出,“朕給你講一個吧。”
不等連君則反應,她輕吸口氣,說:“從前有一對男女,男子是将門世子,女子是京城才女,兩人互相傾慕,卻礙于禮法規矩無法互訴衷腸,但上天垂憐,兩家父母給他們訂下婚約,之後成了親。婚後生活幸福美滿,丈夫跟随自己的父親征戰沙場,立下赫赫戰功,妻子則守在家中,将府內大小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後來戰事結束,丈夫歸來,每日陪在妻子的身邊,兩人越來越恩愛,再然後,妻子順理成章地有了身孕,整個将軍府都洋溢在喜慶的氣氛之中,丈夫更是高興壞了,時時刻刻不離自己的妻子,生怕一個不小心給磕着碰着。就這樣,在丈夫的精心呵護下,妻子平安度過了孕期。
“到了生産的那一天,丈夫在門外急得團團轉,而屋內妻子時不時的痛呼更是讓他焦躁不已——他太心疼自己的妻子了。但沒有辦法,他做的就只有等待,漫長的等待。可是一天一夜過去了,孩子依舊沒有生下來,而此時丈夫聽聞妻子竟是難産,他再顧不得其他,一頭闖進了房門,他握着妻子的手,跟她說不要怕,他會一直陪着她……
“最後,妻子終于把孩子生了下來,是個女兒,孩子很健康,哭的聲音很大,但此刻的丈夫卻什麽都聽不到了——他的妻子沒了,血崩而亡……他就那樣抱着他的妻子,整整三天三夜,誰都近不了他的身,誰都勸不動他。最後老将軍抱着剛出生的孩子進了屋,他本想用孩子來喚回已近崩潰的兒子,可哪曾想,男子在聽到孩子哭聲的一剎那,竟是撲過來就要掐死這孩子,幸虧老将軍反應快,否則這孩子定會死在自己生父的手裏……
“他恨那孩子,恨那孩子害死了他最愛的妻子,他寧願從來沒有那孩子,甚至寧願斷子絕孫也不願失去他的妻子。他從不去看孩子,老将軍見孩子可憐,便養在了自己的身邊。孩子的父親自此萎靡下去,再不複當年的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他每日沉浸在失去妻子的痛苦之中,借酒消愁,俨然是一具行屍走肉,老将軍雖痛心,但卻無能為力,所以将府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自己孫女的身上,他把她當男孩子養,教她兵書劍法,教她權謀策略,老将軍很嚴厲,只要犯錯就動家法,關黑屋不給飯吃。後來那孩子長大了,很像她的母親,有一次她誤打誤撞跟自己的父親碰了面——那是父女的初見。那孩子從記事起就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她其實是很怕她父親的,她怕父親厭恨她又要掐死她。但她很幸運,她跟她母親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就憑借了這樣一張臉,她父親終究是沒能下得去手。
“再後來,孩子的父親漸漸找回了作為将門世子的責任,但也只是一點而已,将府以後只能靠他的女兒。他把女兒接回身邊,像是要報複一般,比老将軍還要嚴厲地對待她,畢竟在他心裏,就算是他的女兒又怎樣,終歸是害死他此生摯愛的罪魁禍首。那孩子知道父親對自己的厭惡,所以就拼了命地讀書、拼了命地練功,奢望着有一天能夠得到父親的一絲笑容,但很遺憾,從來沒有,也不會有。他的父親只是把她當成襲承門楣的工具,根本沒有絲毫的感情可言,他要她每夜都跪在他妻子的靈位前,不但如此,每年妻子的忌日,他都會把她關在小黑屋裏,一天一夜不給飯吃不給水喝,算是懲罰吧,懲罰她的出生索走了他妻子的命……”
“所以啊,”她眯起眼睛看着早已蕩遠的荷花燈,燈火微薄,卻不會熄滅,她的唇角斂上一絲淡淡的苦澀,輕聲而語,“朕從來沒有生辰,六月十九,朕母親的忌日,朕受罰的日子……是朕的孽日。”
連君則久久不語,他甚至還沒有從震驚中走出來,他從沒想到她從小過的竟會是如此悲慘壓抑的日子,他也從沒有想過段弋會這般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女兒,生死由命,夫人血崩跟她有何關系?為什麽要把所有的罪責都強加在她的身上?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出生便沒了母親,還要遭到父親的殘酷對待,最應痛苦的是她才對,最應好好呵護的也是她才對!
“朕已經習慣了,今年的這個日子沒有人罰朕,朕也不用去蹲小黑屋,挺好的。朕來這裏,只是不知道該去哪才好,索性放盞荷花燈,祭奠一下母親。”
淡然的話語将連君則從憤恨不平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他一怔,忙看向她。
她遠望着,臉上沒有半分波瀾,很平靜,卻也是這份平靜,直叫人心疼。
心疼……嗎?
連君則低下頭,薄唇抿在一起,他暗暗思量剛才腦海裏冒出的那個詞,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竟是心疼……
胸腔一瞬揪緊,
是心疼。
可為什麽會這樣,他明明是恨她的,再怎樣她都是段家的後人,身上流着段家的血,流着他仇人的血!
他又複望她,清靈的月光落在她眉眼間,落在臉頰上,落在唇畔,透明的一層,靜谧虛渺,柔和美好。
一點也不可恨。
他把眉頭皺了起來,晚風習習,發絲擋在面前,掩去星眸裏的暖亮,蓋住刀削輪廓上的溫和。
更遮住了心裏一瞬的柔情。
他啓唇,聲音是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溫柔。
他說:“陛下,該回宮了。”
她側首,淺淺笑開,“好。”
他看着她唇角的弧度,像是一彎新月,勾起了他的心,一股莫名的悸動傳來,他眸光一沉,轉為半跪,竟伸手向她,一手托住她的後背,一手穿過她的膝彎。
——他抱起了她。
身形一輕,她下意識攀住他的肩膀,就在她錯愕的目光裏,他清雅絕倫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他望進她的眼底,那裏是一片澄澈的湖水,無波無瀾,卻悄然漾起了他的心。
她什麽都聽不到了,她只“看”到他說:“陛下,我們回去吧。”
他說,
我們……
宇謙老早就注意到了連君則的出現,只不過在他入宮那日起段槿煊就吩咐過若是皇後求見無需攔着,他也就沒吭聲。不過今天這日子實在特殊,段槿煊表面平平,但他知道她心裏肯定是不好受的,萬一連君則在這個時候說些做些什麽讓她不開心的,他不怕她發火,反而怕她不發火,憋在心裏更難受。
所以他一直留意着湖邊的情況,一刻也不敢松懈,見兩人相安無事,還一同坐了下來,他心放了一半。但沒想到說着說着連君則竟一把抱起了她,他登時目瞪口呆,但這還不算完,讓他更驚詫的是她竟由着他抱!
呆若木雞之時,連君則已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從他面前略了過去,宇謙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看了看手臂上挎着的鬥篷,又看了看連君則裹在她身上的披風,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一跺腳,把鬥篷纏了纏抱在懷裏,急忙跟了上去。
此時已快到禦花園門口了,雖說已是深夜,但這宮裏好歹還是有不少巡夜的宦官侍衛,萬一讓他們看到皇後光明正大地抱着女帝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下,這要讓陛下顏面何存?君威又何在?
這麽想着,宇謙加快幾步,出言提醒:“皇後,您還是把陛下放下來吧,這樣不合規矩。”
連君則頓步,低頭看向懷裏依舊驚愕着的人。
段槿煊被宇謙的話拉回現實,定睛一看,竟已出了禦花園了!這要是讓人看見還真就成了有傷風化的大事了。
她斂回情緒,松了松放在他肩上的手,鎮定自若道:“皇後,放朕下來。”
扣着她肩膝的手一緊,随後又松開,平靜無波道:“是。”
始一落地,段槿煊就被冰涼的青石板激得蹙起了眉,宇謙忙去看,雖然連君則的披風又大又長,但還是沒能擋住那底下的情形。
宇謙不禁低呼:“陛下,您的鞋襪呢?!”
連君則聞聲一頓,立刻看過去,便見到披風下露出的一隅,他想都沒想,一個彎腰又重新把她抱起。
看着搭在臂彎上的兩條玉白瑩澤的小腿,末端是未着鞋襪的足,他不自覺地皺了眉,剛才在湖邊他就發覺有什麽不對,但又說不出來,現在一想,那時她便已經除了鞋襪了,只是她坐着,裙擺全都給擋住了,是以他沒有發現。
思及此,眼底結了一層霜,聲音也冷硬起來,“宇總管,請将衣物蓋到陛下身上。”
宇謙一愣,急匆匆抖開手裏的鬥篷蓋了上去,在腿腳處又牢牢裹了裹。
段槿煊一直沒說話,直到宇謙收了手她才吩咐道:“去叫辇。”
宇謙應聲離去,沒一會兒兩駕辇就停在了二人身前,連君則不發一語,将她抱到禦辇上,等她坐穩了,給她攏了攏披風,又彎腰去把裹在她腳上的鬥篷折了一下墊在下面,這才坐上了後面的轎辇。
一路無言,只是段槿煊那藏在披風下的手,悄然撫上了跳動不停的胸口。
到了含章殿門前,連君則率先讓人停了辇,幾步上前候在禦辇旁,辇一落地他就跨進去沖她伸出手,段槿煊微怔,而後說:“讓宇謙來便好,不必麻煩皇後了。”
那雙手卻不動分毫。
段槿煊別無選擇,只得扶上他的手站了起來,連君則一旋身,她已落入他懷裏。
宇謙叮囑完宦官們切莫将今晚的事說出去後才進了殿,段槿煊已被連君則徑直抱進了浴室,他趕過去的時候連君則正在幫她解披風的系帶。
宇謙忙上前,道:“皇後,還是奴才來吧。”
連君則什麽都沒說,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偏身出去了。
宇謙看他的反應很是納悶,咕哝道:“陛下,奴才瞧着皇後的臉色很是不好,像是生氣了。”
段槿煊沒搭話,若有所思,随後邁進了浴池裏。
作者有話要說:
噫,小腳腳都看到了,皇後大人,您不打算對女帝陛下負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