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猛這麽一問讓孟靖真瞬時啞口無言。
他在考慮到底要不要說,說了的話萬一惹怒君威怎麽辦?要是不說她肯定又會懷疑自己……
不過她要是發火自己腆着臉認個錯,說不定也就那樣混過去了,可這帝王的疑心他是無論如何也除不掉的。
思來想去,他咬咬牙,看着她的眼睛說了出來:“臣剛剛看陛下的眼睛如秋水般明澈,不禁想要是在裏面養上幾條魚會怎樣,可以養金魚日日觀賞,再養上幾條鲫魚,等長大了就撈出來,放鍋裏一蒸,點幾滴香油醬醋,肯定特別鮮美。”
語氣慢慢變得自然,直到最後竟夾帶了幾絲輕快,他說完,看段槿煊面無表情,只淡淡地望着他,心裏“咯噔”一下。
完了,這下真是惹怒君威了。
剛要跪下請罪,就見她那唇角緩緩地彎起了一個柔美的弧度,柳眉随風揚,鳳眸如月勾,面部輪廓也溫和起來。
是笑了。
孟靖真無聲地呼口氣,心放回了肚子裏。
段槿煊淺抿一口清茶,道:“朕沒想到貴君竟是如此的天馬行空。”
他坐正,笑笑,“都是些胡思亂想,沒惹陛下生氣已是萬幸。”
她放下茶盞,側首去看窗外的一樹繁花,緩緩道:“比起平日裏故作嚴肅、不茍言笑的貴君,真性情的貴君倒是讓朕眼前一亮。”花飛花落之際,他聽到她輕潤的聲音柔柔地散開在一袅水汽裏,“貴君诙諧幽默,朕很喜歡。”
孟靖真不免為那個“喜歡”所驚詫,而更讓他震驚的是,她竟早知他是故嚴肅而斂真性。他暗自垂眸,墨瞳裏的幽光漸凜。
不愧是帝王,洞若觀火,見微知著,他敵不過。
但也不甘心!
拳握了起來,青筋盡顯,他深深吐納幾個來回,穩定心神,揶揄道:“早知陛下不愛嚴肅莊重的,臣也不必白費力氣在陛下面前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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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小動作全被段槿煊收入眼中,胸有成竹地扯扯嘴角,跟他說:“原本是個什麽性格便是個什麽性格,不必為任何人任何事所改變,人活一世,若整天都端着裝着,累不說,也太可悲了。”
她長長的眼睫扇了扇,如蝶翼般脆弱,眼裏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落寞。
她勸的是他,說的卻是自己。
逢場作戲,她是行家。
自嘲一笑,她戴上已經刻入她骨血的面具,笑言:“所以,以後貴君在朕面前,只要不出格,想怎樣便怎樣,朕不會怪罪。”
孟靖真擡眼,仔仔細細端詳,那不失莊嚴的神态,那恰到好處的微笑,一切的一切,完美無疵,看不出半分破綻。
他似是有些佩服了,這樣的滴水不漏,還能讓你無條件地相信她所言之語,他要學的,還很多。
這樣想着他已俯了身,“臣謝主隆恩。”
而這時段槿煊又開了口,仿佛自言自語,“原本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舞象之年,竟入了這烏煙瘴氣的皇宮,可憐可惜、可悲可嘆……”
她說得極輕,恰逢此時風入殿,又将她的話吹散幾分,孟靖真肯定是沒聽清的,他探了探身,湊過耳去,尋問道:“陛下剛才說什麽?”
段槿煊回過頭,流蘇在空中劃了一個晶亮翩然的弧度,映在她的臉上,光影斑駁,影影綽綽,可那唇瓣的弧度卻還要翩跹,她淡聲說:“‘人不輕狂枉少年’,朕希望貴君也是如此。”
她在笑,很好看,很美。孟靖真愣愣地看着她,他張張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麽、該說什麽,就那麽看着她,墨瞳如雪洗,散出了一道薄弱的光。
段槿煊回望半晌,委婉地下了逐客令,“貴君今日送的茶點甚得朕心,等下次朕若是想吃了,定會去昭平宮讨要,貴君可不要推脫才好。”
孟靖真眨了眨眼,回了神,忙回道:“是!臣定會提前準備,定不會讓陛下失望!”
“嗯。”她略微點頭。
孟靖真識趣地起身行禮,“陛下日理萬機,臣不再叨擾,臣告退。”
“好,貴君且回宮吧,朕改日會去看你的。”
“是。”
待孟靖真走遠,段槿煊看了看桌上的糕點,思忖半晌,拿起一塊水晶糕咬在嘴裏,軟糯筋道,清涼爽口,隐隐桂花香。
也是用了心的。
宇謙瞧着她笑着吃完了一塊,想想,上前一步,邊添茶邊問:“陛下,您剛才跟貴君說的那番話是什麽意思?奴才想不明白。”
段槿煊接過他手中的茶盞,壓了壓口中的甜膩,說了句看似不着調的話:“猛虎不足為懼,可怕的是披着病貓皮囊的猛虎。”
怎麽越說越玄乎了?宇謙被她搞得一頭霧水,抓耳撓腮,支支吾吾:“呃……陛下,奴才還是不明白,到底是猛虎還是病貓啊?”
段槿煊恨鐵不成鋼地斜了他一眼,幽幽道:“他是猛虎,還是只幼虎,朕要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将他拿捏在掌心,絕不允許他披上病貓的皮囊。”頓了頓,她又說,“你看過他的眼沒有?他的眼很黑,非常黑,像是萬丈深淵一般,你一旦涉足,便是萬劫不複。但也是這樣深不可測的深淵,你若仔細看,就會發現那淵底竟是一汪清澈見底的甘泉。他生為孟家人,總是要為孟家而活,為孟家傾盡所有,但朕不想讓那甘泉被上一輩的恩恩怨怨給玷污了,他應是朝氣蓬勃的,他應是快活自在的。入宮非他所願,但他若是不再妨礙朕,朕可以不動他,甚至能放他去過他想要的生活。”
而後嗤聲一笑,帶了些無奈和自嘲,“雖言‘養虎為患’,但說到底,朕還是不忍心。”
那笑落在宇謙眼裏,紮在他的心上,心疼了,流了血,染到喉間,聲音跟着痛惜,“陛下,您竟如此為敵人着想,那您為什麽不想想您自己?”
“朕?”音調一挑,複又落下,“朕的命運不在朕的手裏,朕的路也是祖父選擇的,朕只能往前走,沒有岔口,更無法回頭。”
她說,
“朕只能認命。”
冷硬的字句鑽進宇謙的耳朵,他幾乎是同時脫口道:“太-.祖給您留的遺诏,到底都寫了些什麽?!”
他分外急切,內心總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她走的是一條死路!
她回過頭,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迫切的眉眼,她笑,氣若幽蘭,最終,也只是一聲輕淺的嘆息,“宇謙,我不能告訴你。”
他早料到是這個答案,低下頭,拂塵在臂上微晃,一下一下掃平了他內心的萬千思緒。
他慢慢道,語氣極為認真,“你不說自是有你的考量,我也不再問了,只是小姐,不論你做何種決定,不論你走的是一條什麽樣的路,請一定要記住,宇謙永遠都在您的身後,陪着你,伴着你,永不離去。”
那聲“小姐”讓她恍惚,剎那間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歲月,那時候不論是在将軍府還是皇宮裏,他也是這樣“你我”相稱,兩人相依為命、患難與共,他對她的情她知道,她看在眼裏,也放在心上,但卻無法回應,也不能回應。
她嘆:“我知道,你是這世上我唯一的親人了,宇謙,我總會保你無虞的……”
“我不要,”宇謙打斷,眼裏是堅韌的倔強,“我只要陪在你身邊,其餘的我都不要。”
她凝望着他,縱有萬語千言,終是無語凝噎。
“你說說吧,多久沒來我這兒了?”
雲祥宮裏,歸寒枕手躺在涼亭裏的軟榻上惬意地曬着太陽,見着來者眼睛一眯,興師問罪。
段槿煊撿了個椅子坐下,拿起茶壺倒了一杯,品了品,颔首稱贊:“嗯,夏天果然還是龍井最可口,味甘香郁,沁人心脾。”
眉梢一挑,帶開了狹長的眸子,茶褐色的瞳仁在陽光下透如晶珀,慵懶地瞥向她,之後慢慢起身,單手支頤,輕薄的白色衣衫随意攏在長身之上,流水般的線條勾勒出風雅的身姿,發絲劃落頸間臂腕,給本就帶些陰氣的人更是增添了一抹風流多情的妩媚。
驚豔衆生的眉眼微彎,薄唇翕動,纏繞着魅惑的聲音随之瀉出,低啞幽郁,“公子,您到底是來看奴家的,還是來品茗的?”
整一個青樓做派。
段槿煊默默扯了扯嘴角,乜他一眼,嫌棄道:“把你那些勾人的東西都給朕收起來!”
“陛下不喜歡?”他悠然一問,後坐了起來,雙腿并攏,手置于膝上,垂首斂目,端莊矜持,語調軟媚幽怨,“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①。君家,妾身想您,想得寝食難安、衣帶漸寬。”
怎麽又成深閨怨婦了?!
段槿煊無語望天。
“得了得了,快別惡心朕了,朕午膳本就沒吃多少。”段槿煊的臉都皺在了一起,心說這歸寒的臉皮也忒厚了,倌人怨婦信手拈來。
故意扳起一張臉,“這是皇宮,你再這樣朕把你打出去。”
“哼,油鹽不進,沒意思。”歸寒翻了個白眼,一個翻身躺回榻上,翹着腿直晃,嘴裏還哼着小調。
可算是恢複正常了。
段槿煊暗嘆,視線落到清綠的茶湯裏,琢磨一番,笑問:“你不是從不喝茶的嗎?今天怎麽泡了龍井?”
歸寒掃掃她,別過眼,譏諷道:“我們女帝陛下可是特意差人前來通告,陛下大駕光臨,臣能不好好準備麽?”
這話怎麽聽怎麽酸,段槿煊忍不住笑了,湊過身去,一臉好奇,“生氣了?”
“哪敢啊?”歸寒看都沒看她,繼續冷嘲熱諷,“陛下掌握着臣的生殺大權,臣巴結都還來不及呢,除非是自尋死路才敢生氣!”
“火氣這麽大,還說不是生氣?”段槿煊笑意不減。
“行吧,陛下說臣生氣臣就生氣好了,”歸寒妥協,加了一句,顧影自憐狀,“反正一個失寵之人生不生氣的又有什麽關系呢。”
段槿煊簡直是哭笑不得,“失寵?這麽嚴重了嗎?”
“不然呢?”歸寒反問,沒好氣道,“這都是宮裏公認的事實了。”
“哦?”鳳眸一挑,尾音拖長,“是哪個不要命的說的?告訴朕,朕定當嚴懲給寒君讨個公道。”
歸寒不以為意,慢吞吞說:“都這麽說了,陛下倒是全殺了讓臣洩憤啊?”
“只要能讓寒君展顏,朕不介意做個昏君。”段槿煊摸摸下巴,一板一眼回答。
“得了吧,”歸寒不屑地翻翻眼皮,長睫浮開若合歡,“讓你做昏君比登天都難,我可沒那個本事。”末了又嘟囔道,“就算是連君則也沒這個本事。”
眼角微動,垂了眸,段槿煊但笑不語。
歸寒意識到自己提了不該提的,懊惱地皺眉抿嘴,而後斂上懶散的神态,佯裝漫不經心,“今天怎麽突然想起來我這兒了?”
段槿煊身形一頓,擡起頭深吸口氣,邊呼邊說:“這不是今天比較特殊嘛,我也不好去別的地方,想着過來跟你聊聊天,這一天也就過去了。”
她說得輕松無謂,歸寒到底是她知己,明白今天這個日子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麽,他懂她心裏的苦痛,不可說,又忘不掉,這種滋味不好受,他明白。
猶疑半晌,薄唇微抿,複又松開,他輕聲說:“其實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錯。”
段槿煊一笑,“但到底是因我而死,要說天意如此,那我也算是半個無常,早早索了她的命去。”
歸寒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在青樓和侯府的這十九年,他學會了見風使舵,學會了阿谀奉承,努力地用這些他最鄙視最惡心的東西求得活路,唯有面對段槿煊,他能夠變回他原本的樣子。只是慣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他,在她低落憂苦的時候,卻是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
每每這時,他是真恨自己的無能。
段槿煊見他面色沉了下來,就知他又在跟自己過不去了,眼睛眨了眨,之後從桌上的果盤裏摘了一顆葡萄,一手挑起他的下巴,塞進了他的雙唇。
斂上恩客的輕佻,鳳眸微眯,壓聲緩道:“美人兒,給爺笑一個。”
她這陡然的風流吓了歸寒一大跳,一個激靈,喉嚨下意識一動,葡萄順勢卡在了當中,他猛地咳起來,一聲接一聲,臉都給憋紅了。
段槿煊也沒想到他會是這麽大的反應,一愣,忙伸手沖他後背就是一掌,一個猛力砸上,歸寒身形一弓,又是一聲劇咳,那差點要了他命的葡萄從他口中一下子被噴了出來。
窒息消失,歸寒大口喘着氣,玉面滿是被憋出來的紅暈,他彎着腰,拍着自己的胸膛,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勁來,徐徐擡頭,怒目圓瞪。
他咬牙切齒,“段槿煊,你殺人啊!”
段槿煊理虧,張張口,不予辯駁。
歸寒不依不饒,狠狠地指着地上的罪魁禍首,威脅道:“我今天要是死在這顆葡萄上,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這麽大逆不道的話,也就他能随随便便就說出口了,段槿煊也不跟他計較,順着他說:“好好好,你要是被這葡萄憋死了,不用你出手,朕把自己掐死在你墳前謝罪,這樣行了吧?”
歸寒兇巴巴地剜了她一眼,悶聲不語,段槿煊卻覺得有些委屈了,咕哝道:“朕也沒做什麽,你怎麽就給吓成這個樣子?”
“沒做什麽?!”氣都順過來了,說話也有了底氣,語調升高,“陛下,您要是再做點什麽臣絕對當場斃命!”
翻了翻眼皮,鄙夷道:“也不知道從哪學的那些風月之言,學又學不到精髓,就你這樣要真去尋花問柳,絕對的花自閉柳自裁,沒一個願意跟你的!”
也不知道是誰進了朕的後宮。
段槿煊腹诽,倒也不惱,雲淡風輕道:“嗯,若論妩媚多姿、嬌豔風情,寒君當屬一絕,也不枉朕金屋藏之。”突然又想到什麽,眼睛一亮,“要不朕再賜你個封號吧,就‘媚’好了,媚君,這稱呼不錯,你也是宮裏頭一個享此殊榮的,以後也就不會再有人背地裏說你失寵了。”鳳眸帶着深意彎眯起來,抱胸看着他,“媚君,你覺得怎麽樣?”
把“媚君”二字咬得很重,俨然是對他剛才所言的報複。
歸寒把目光往她那裏一投,見她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便知她心情好了許多,他也跟着舒口氣,悻悻道:“臣多謝陛下厚愛,只是這殊榮啊,誰愛要誰要去吧,反正臣不要。”
段槿煊笑意更濃,歸寒就知道又着了她的道,真是有苦說不出,只能抱怨:“你這人啊,當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平日裏話那麽少,怎麽一到我這張口就能把我給噎死呢?認識你這麽多年,每次鬥嘴都是我慘敗,你就不能讓別人也嘗嘗這铩羽而歸的滋味?”
段槿煊斜睇向他,說:“我要是能跟別人鬥嘴,還有你歸寒什麽事?”
“這倒也是,”歸寒咂咂嘴,躺回去,認命地嘆了口氣,“想我一世英雄夢,卻不曾想未曾出師就陣亡在你這三寸不爛之舌上,悲哉、嘆哉!”
段槿煊眼睑一動,道:“這麽一說你倒是提醒我了,那些兵書劍法看完了沒有?”
歸寒點點頭,“差不多了,還剩一兩本沒看。”
“嗯,等明日朕讓宇謙給你送新的過來。”
歸寒一聽,起身作揖,心花怒放道:“臣多謝陛下!”
“行了,你要是真想謝朕,早早把身體練好,給朕到戰場上沖鋒陷陣去。”
作者有話要說:
① 歐陽修《玉樓春·別後不知君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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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講段槿煊為啥不過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