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尚泉面色一沉,忙起身跑去門前,左右看了幾眼,确定周邊沒其他人後,他籲了一口氣,把門嚴嚴實實地給關上,又回到孟靖真身邊。
語氣也有些硬了,“貴君,您進宮前大人千叮咛萬囑咐要您收斂鋒芒、見機行事,您怎麽全都給忘了呢?”
孟靖真張了張口,但确實是自己輕率了,竟脫口就說了“懷孩子”的話,一時理虧,悶聲不語。
尚泉又說:“大人送您入宮的初衷确實是為了讓陛下生下一個有咱孟家血脈的孩子,到時候也好以此制約連相,但眼下是那段氏掌權,就算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可帝王就是帝王,她不許您近身,您也沒有辦法,總不能用強的。您現在要做的不是想着怎樣近身,而是要多多打聽和留意她的脾性和愛好,到底是個女人,您多說說好話,多送些禮物,她早晚都會繳械投降的。”
孟靖真眼眸一擡,墨瞳裏盡是不屑,語調挑高,“你的意思是要我去讨好那個女人?”
尚泉一頓,抿唇道:“是這麽個意思。”
孟靖真壓下的火“蹭”又冒起來了,沖着尚泉就吼:“我堂堂孟家子弟,竟要淪落到讨好仇家女的田地!可笑至極,可悲至極!”
“貴君息怒。”尚泉額上滲出一層冷汗,伸手倒了一杯清茶奉到孟靖真面前,孟靖真正在氣頭上,看都不看一手就給拂了,幸好尚泉早有準備,順着他的動作又把茶放回桌上,那茶水竟是一滴未灑。
“為了大計,只能委屈貴君了。”他說。
孟靖真手死死扣在扶手上,骨節是森然的白,下颌繃得緊緊的,嘴唇也抿得緊緊的,眉峰壓到最低,一雙眼泛滿紅血絲,墨色的瞳仁甚至能吞噬一切。
良久,他啓唇,聲音從牙縫裏一點一點擠出,無比冷硬,“備好茶點,去翊輝殿等陛下下朝。”
“是,奴才這就去準備!”尚泉忙道。
勸說有效,他悄悄擦了擦額角的汗,深深嘆氣,扭身匆匆去。
此時的太乾殿,九階高臺上,段槿煊坐在鎏金龍椅的正中央,着一身墨色的錦緞朝服,繁繡的金龍氣貫長虹、剛健有力,頗有氣吞山河之勢,而段槿煊身上那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氣卻是壓得胸前金龍畏首畏尾,難動分毫。
但最壓人的還是那雙鳳眸,有冷靜、淡漠、看穿世情的目光,這目光微掃,階下滿殿的朝臣紛紛躬身垂首,不敢直視。
孟紹青率先打破殿內肅穆靜谧的氛圍,他往前一步,玉笏遮于前,“臣啓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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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槿煊淡淡望過去,“誠國公請講。”
“啓禀陛下,陛下登基已六月有餘,後宮人數雖少,也有一後二君,可這半年多來陛下竟從未令後、君侍寝,長此以往,陛下子嗣無門,臣等不免要為皇家血脈擔心,為我襄國國祚擔心。故此臣冒死勸谏陛下,為社稷江山、為千秋萬代,懇請陛下垂憐後宮!”
字字铿锵,句句激越,若不知情的定會認為這是一介忠臣的肺腑之言,可段槿煊心裏明白孟紹青打的是什麽算盤。為社稷江山?為千秋萬代?不過是想讓她生下一個他孟家的籌碼而已。
說的可真好聽啊……
段槿煊冷笑。
面上是一貫的平和,“誠國公的一片忠心朕都放在心裏,只不過如今考慮子嗣問題為時過早,就不勞國公費心了。”
孟紹青知曉她會是這般推辭,面不改色堅持道:“陛下,再過半月便是陛下的雙九生辰了,我襄國女子十三歲及笄,後可嫁人生子,陛下及笄已過六年,立後冊君也半年有餘,卻依舊無所出,聽聞女子越年長孕育越是辛苦,而陛下又終日為國事操勞,臣是擔心陛下龍體,所以才言此僭越之語,萬望陛下體諒老臣的一片苦心!”
說着他彎下腰,趁機向身側的幾人睇了眼色,那幾人旋即跟着躬身,異口同聲道:“懇請陛下垂憐後宮!”
段槿煊不答,将話鋒就勢抛給了一旁伫立着的連笙。
“連相怎麽看?”
連笙一頓,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禀陛下,臣認為國公大人說的在理,孕育子嗣乃人之常情,更何況陛下身負國祚社稷之大任,我襄國皇室原本就血脈單薄,陛下為了國之長久,也應垂憐後宮,早日誕下皇長子,以慰太-.祖世-.宗在天之靈,以安百官萬民敬忠之心!”
沒想到這連笙比孟紹青還厲害,竟搬出太-.祖世-.宗來壓她。
段槿煊倒是一笑,并不以為意,習慣性地屈指于鼻下,調侃道:“呵,連相和誠國公兩位愛卿竟也有志同道合的一天,朕心甚慰啊。”
兩個朝堂宿敵對視一眼,同躬身而語。
“臣等一片赤誠之心,陛下明鑒!”
段槿煊淺望,這次兩人的葫蘆裏賣的都是同一種藥,只不過是誰先讓她吃下去誰算贏。
皇長子嘛,他們可都翹首盼着呢。
眼睫微動,又抛了個問題下去,“那依兩位愛卿看,誰做朕這皇長子的生父最為合适?”
“這……”孟紹青踟蹰,私下裏瞥了一眼連笙。
連笙并不理會,搶先一步道:“回陛下,臣認為無論誰是皇長子的生父,都是陛下的子嗣,定能成為我襄國之棟梁!”
孟紹青腦中一瞬清明,連連附和,“連相說得對,陛下乃真龍天子、北鬥之尊,陛下的子嗣定會繼承陛下之雄才偉略,延我襄國之永世昌泰!”
兩只老狐貍,還真是滴水不露……
段槿煊虛倚上扶手,把眼微微一眯,半是為難半是嘆息,“你們這是逼朕自揭傷疤啊……”
卻是沒有了下文。
連笙垂首不語,孟紹青先等不及了,忙問:“敢問陛下何意?”
柳眉一挑,鳳眸淺斂,眼中似是萬千幽遠思緒無從言。
半晌,才聽得龍椅上一聲輕嘆。
“朕幼時微服出宮,沒帶侍衛,不曾想竟在一偏巷中遭遇一夥歹人,若非有人及時相救,朕恐怕此時不知身在何處。從那時起,朕便厭惡了男人,所以衆愛卿一再勸朕垂憐後宮,朕知曉你們的忠心,只是朕能同後宮之人同床共枕已屬不易,若想要朕誕育子嗣,且再等幾年吧。”
立在龍椅旁的宇謙默默偏頭,投去一片訝異的目光,段槿煊眼波淺游,示意他不必多心,而後又笑着補充道:“不過衆愛卿也不必焦慮,為了我襄國國運長久,朕自是會克服這個心病的,且說朕還年輕,身體康健,子嗣總是會有的。”
既然女帝已經保證,便也不好再多說什麽,畢竟在朝堂之上公然逼女帝生子,怎麽說怎麽不上臺面。
衆臣只好作罷。
“臣等遵旨!”
子嗣問題暫且擱置,禮部尚書又問了個更讓段槿煊頭疼的話題。
“啓禀陛下,方才國公大人提及半月後的萬壽節,此時尚在孝期,不宜大操大辦,但再怎麽說也是陛下的生辰,這樣重要的日子總歸是要慶祝的。敢問陛下打算使用怎樣的規格?臣立即命人着手去辦。”
生辰是段槿煊心裏最痛的一根刺,就連宇謙這樣親密的人也是萬萬不敢提的,剛才孟紹青開口的時候他就有些擔心,悄悄看過她的臉色,雖沒變化,但他知道她心裏定是不好受的,而如今這禮部尚書竟直言“生辰”二字,雖說不知者無罪,但宇謙到底是怕他無意中又把那根刺往裏紮深幾分,于是也顧不得朝臣的目光,扭頭就去看她。
“陛下……”
段槿煊及時擡手,宇謙抿抿唇,為不讓連笙和孟紹青看出端倪,只得默默回身站好。
“朕知你要說什麽,是擔心朕還未從先帝大行的悲痛中走出來。”段槿煊借着宇謙的反應,順勢把話給推出去,“如尚書所言,如今一年孝期未滿,況且朕也已經許多年未過過生辰,愛卿們的美意朕心領了,不過朕也不再是稚童,對那些慶祝節目不感興趣,也不勞衆愛卿費心挑選禮物了,你們幫着朕數着年歲便可,生辰朕就不再過了。”
衆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皆是訝異,但女帝既已表明了态度,他們做臣子的只得奉命行事。
帶了幾分戲谑的話語,拿自己的軟肋開玩笑還能讓衆臣絲毫不起疑心,并且順水推舟除了麻煩,宇謙真的不知道是該替她高興還是替她心酸。
高臺之上,段槿煊面上是淡笑,不喜不怒,只是那袖袍之下的手,卻是慢慢握了起來。
“陛下您不想孕育子嗣直接跟他們說不就完了嗎,何苦要編那種故事抹黑自己?再怎麽說您也是個姑娘家,又是帝王,您這是要讓別人怎麽看您啊?”
下朝回翊輝殿的路上,宇謙還是忍不住抱怨起來。
段槿煊則是一臉的無所謂,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叩着扶手上的龍頭,此時已過巳時,初夏的太陽眼下已有毒辣之意,可她卻讓人撤了華蓋,仰面曬起了太陽。
陽光明耀,她禁不住眯起眼來,眼前只餘一條明晃晃的亮線。
宇謙見她不答,又打抱不平道:“連相和誠國公也真是欺人太甚,這不明擺着逼您去召皇後和貴君侍寝嘛,一個個想要孫子想瘋了。”
“呵,宇謙,你這話倒是說錯了。”辇上的人終于開了口,她的聲音傳來,是淡淡的疲乏,“他們想要的哪裏是孫子,他們要的是制衡對方的籌碼,也是揣測朕心的工具。”
無聲地睇了一眼跟在辇旁的宇謙,又說:“朕不管是跟連君則還是孟靖真有了孩子,連家和孟家定會推他們的血脈上位。”
“這不是挺好的嗎?他們兩家鹬蚌相争,陛下您坐收漁翁之利。”宇謙不明白了,撓撓腦袋,“您為什麽不要子嗣呢?”
“原因嗎……”段槿煊低下頭,手撐上額角,淺笑沉思。
她說,“段家的命運,在我這裏就到頭吧……”
她那一聲回答更像是呢喃自語,陽光斜着打下來,長睫擋住了眸中的痛楚,讓人看不清、摸不透。
宇謙沒聽清,頭往前湊了湊,“陛下您說什麽?”
“沒什麽,”段槿煊眨了眨眼,收回思緒,“朕有了孩子他們會掙,朕沒有孩子他們照樣要鬥,朕這個皇位啊,他們一個兩個可都是虎視眈眈地盯着呢。”
宇謙想了想,道:“說的也是,誠國公可是亡越的亂臣賊子,而連相又……”故意略過一句,繼續道,“到時候推了自己的血脈上位,說好聽了他們是攝政監國,但到底是禍亂朝綱,襄國遲早會被他們給竊了去,還不如就這樣跟他們耗着,反正我們陛下年輕着呢,不怕耗不死他們那兩個老東西!”
分析到最後變成了咬牙切齒的詛咒,段槿煊瞅了瞅他那一臉憤恨的狠毒模樣,“噗嗤”笑了出來,收都收不住,連耳畔的流蘇都跟着顫動不止,尾端的碧玺相互碰撞,其音瑢瑢,其音琅琅。
在一片瑢琅聲中,她笑聲更加悅耳,“你啊,真是個伶牙俐齒的,幸虧這裏沒外人,否則你口中的那兩個‘老東西’非撕了你的嘴不可!”
“哼,那他們也不看看我宇謙大總管是誰的人,”宇謙昂首挺胸,越說越來勁,“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陛下,他們不敢!”
她又笑一聲,語氣裏是溢于言表的寵溺,“宇謙大總管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把你慣成這個樣子,倒是朕的過錯了。”
宇謙眼珠一溜,熟練地趁機拍馬屁,“那是奴才命好,跟在陛下身邊,陛下對……”
一擡頭,見段槿煊依舊是笑的,卻是司空見慣的淡笑,再不複剛剛那直達眼底的笑意,他一頓,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靖貴君。
宇謙的臉瞬間垮了。
他不喜歡他。
其實他更應該讨厭連君則的,畢竟段槿煊傾心于他,可不知為什麽,他對孟靖真的厭惡之情更加強烈,孟靖真長的倒算還好,是那種豐神俊朗型的,但那隐隐相連的眉和一雙深不見底的墨瞳讓宇謙覺得這人的內心,指不定是怎樣的陰狠毒辣,殺人于無形。
但這也只是他的第一印象,真正的孟靖真是怎麽樣的,後來他才算看得清。
也不過是一個愛人不自知,滿腔熱忱錯付的朗朗少年。
孟靖真走過來,行禮,“臣參見陛下!”
段槿煊悠然下了辇,颔首道:“貴君請起。”
“多謝陛下。”
看了看他身後的宦官,手上好像托着什麽東西,被孟靖真擋住了看不清楚,她看向他,但笑不語。
孟靖真也沒掖着藏着,直明來意,“陛下最近政務繁忙,已許久未去昭平宮了,臣思念陛下,于是便着人準備了陛下素日裏愛吃的茶點,萬望陛下不要嫌棄。”
明明是情話,卻被他說得如此生硬,那個“思念”更是別扭至極,兩條濃眉不自覺地皺了皺,顯然是很鄙夷自己竟也會說出這種“甜言蜜語”。
是真的坐不住了。
段槿煊暗笑,擡手指了指殿門,“進來說話吧。”
之後率先進去了,孟靖真無聲地攥了攥拳,捋捋眉間的結,斂上“讨好”的表情邁步進門。
尚泉把托盤奉到桌上,之後揭開了蓋在上面的紗綢。
一壺君山銀針,還有四盤糕點——海棠酥、白松糕、椰汁羹和水晶糕。
倒還真是她素日裏偏愛的。
段槿煊笑道:“貴君有心了。”
說着就拈了一塊海棠酥要往嘴裏放,宇謙忙攔下,“陛下,還沒試針呢!”
孟靖真的臉瞬間黑了三分,但銀針試毒畢竟是規矩,他也不好發作。
段槿煊倒是無謂道:“不用試,茶點而已,你太仔細了。放心好了,貴君不會害朕的。”
話是說給宇謙聽的,但眼神卻若無其事地飄向了孟靖真,他察覺,忙斂首,“臣不敢!”
段槿煊咬了一口海棠酥,外酥內甜,松軟滋潤,她滿意地點點頭,細細吃完一塊,這才擦擦手慢悠悠回道:“貴君不必緊張,貴君的心朕是知道的。”
孟靖真抿抿唇,“多謝陛下。”
段槿煊看了一眼宇謙,宇謙會意,上前給兩人分別倒滿一杯茶,段槿煊捏起茶盞,幾芽茶葉随之晃動,如筍之破土,若刀之直立,指腹沿着杯緣摩挲幾下,送于唇邊淺啜。
清爽宜人,甘香醇厚。
果真好茶。
她品完一盞,宇謙再續滿,而孟靖真卻是一口未動,段槿煊暗中打量,還是一如既往的金玉加身,不過今日倒沒有穿那些深暗的顏色,罕見的清藍色的月錦長袍,雲紋劍袖,倒挺雅致,襯得他整個人也沒有之前的老氣橫秋,反而流露出本屬于少年的英姿飒爽。
她沉吟,問:“貴君好像比朕還要小上一歲吧?”
孟靖真一愣,怎麽好好的突然提起年紀了?雖狐疑,還是答了:“回陛下,是小一歲,臣是冬月出生,今年過完生辰就十七了。”
段槿煊點點頭,唇角微勾,“倒真是風華正茂躍當年。”
她捏着茶盞放在鼻下聞着,水汽将她的眸子蒸得澄澈透亮,奪去了孟靖真的目光。
他看着那雙眼睛,好似幹淨清澈到能養條金魚進去一般,他一怔,暗罵自己在亂七八糟想些什麽呢,養金魚?還養鲫魚呢!撈出來蒸蒸就能吃!
他又愣,這次卻是被自己給逗樂了,竟笑了出來。
段槿煊聞聲望過去,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忙斂了笑,只不過那怎麽也壓不下的嘴角暴露了他的心情。
段槿煊好奇,問:“貴君是想到了什麽,竟如此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
女帝陛下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