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用完午膳連君則便回了含章殿。
段槿煊一直忙到天黑,眼看着又快到亥時了,命宇謙親自去含章殿一趟。
宇謙被三九迎進殿,連君則正在看一本兵書,聽到腳步聲後,他慢慢合上書本,壓了一本詩集在上面,之後掃掃衣袖走了出去。
宇謙躬身行禮,“奴才見過皇後。”
“宇總管請起。”連君則托托手,謙和問,“不知總管前來是有何事?”
“回皇後,陛下遣奴才來跟皇後說一聲,皇後若是累了便先歇息吧,陛下等忙完後再過來。”
“嗯。”連君則淡淡應一聲,“我知道了,多謝總管。”
“奴才應該的。”宇謙俯首道,眼珠轉了幾下,欲語還休,“不過……”
連君則噙上一絲笑意,耐心詢問:“總管還想說什麽?”
“也沒什麽大事,”宇謙象征性地咧咧嘴角,眼中卻是有化不開的憂,他佯裝輕松,反問他,“這麽多天陛下都是在含章殿留宿的,不知皇後是否留意過陛下就寝的習慣?”
“習慣?”連君則一挑眉,後又蹙起,思忖一番,道,“陛下入睡時會保持一個姿勢,平躺或側卧,怎麽睡的就怎麽醒。這可算稱為‘習慣’?”
宇謙暗嘆,陛下啊陛下,您說您這傾心了十三年的人,同床共枕快兩個月了,還是一點都不了解您,他或許從來就沒想過要去了解,您到底喜歡他什麽啊……
面上倒還是維持着恭和,“這是其一。”
連君則心下清明,順着他的話往下說:“那其二是……?”
宇謙又問:“不知皇後可還記得大婚之後陛下來含章殿的第一晚?”
連君則點點頭,“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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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皇後可還記得次日奴才伺候陛下時問的‘為何不留燈’的那句話?”
笑意留在唇角,望向宇謙的眼神卻是多了一份探究,緩聲問:“總管想說什麽?”
宇謙不再賣關子,直言道:“陛下入寝的第二個習慣,便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要留一盞燈。”
這個連君則倒是有所耳聞,那次段槿煊打斷宇謙的“為何不留燈”的時候他就察覺到了,後來也命人去打聽了一下,發現除了在他這裏,她去別的宮的時候晚上都是要留燈的。
但至于原因麽……
“請問總管,陛下為何要留燈?”
宇謙到沒想過他會問這個,他只是想要提醒一下連君則以後注意留燈,一時語塞,不知該不該說。
“皇後若想知道,直接來問朕便是。”
幹脆空淨的聲音傳來,二人皆是一愣,忙望過去。
段槿煊踩着堅定自若的步伐走來,足音跫然。
她含着淡淡的笑,看了看連君則,又看向宇謙。
宇謙在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心虛地低下了頭,段槿煊略帶愠怒地乜了他一眼,後無奈呵嘆:“多嘴!”
宇謙提着的心落了肚,這語氣一聽就是沒有真生氣,但倒也算不得太好,他很識趣地趕緊認錯:“陛下恕罪,奴才知錯了。”
他在連君則身後站着,所以趁他不注意給段槿煊做了個鬼臉,然後又飛速變成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段槿煊哭笑不得,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額頭,咬牙道:“你啊!”
宇謙趕忙躬身,轉移話題,“陛下不是說會晚點再過來的嗎,怎麽這麽早?”
“都亥時了,還早麽?”段槿煊抱起胸看着他。
“往常您可都是至少要忙到子時才休息的啊,甚至還會打個通宵,今日這才剛過了亥時您就忙完了,确實是挺早的。”宇謙很是認真。
段槿煊嗤聲,揶揄道:“怎麽,難道宇謙大總管見朕太閑了不成,朕想早早睡個覺竟都成過錯了?”
完了,又說錯話了。
宇謙暗罵自己一聲,趕忙谄媚道:“不不不,奴才是高興,陛下日理萬機,整日宵衣旰食的,如今終于能心疼心疼自己了,奴才可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馬屁精。”段槿煊低斥嗔怪一句,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來,落進連君則眼裏,像是一棵經年無花的梅樹突然生了一朵新蕾。
她平時都是笑的,但那種笑是淡漠疏遠,是冷若冰霜,絕不是現在的由心而發,滲露不自知。
這樣的笑,很輕,很美。
他眼波微漾,竟是移不開了。
段槿煊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只沖宇謙擺擺手,宇謙斂上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樣,極為恭敬地行禮退下。
她忍不住又笑了聲,一擡頭,便落進了他潺潺的目光裏。
笑意僵在嘴角,她參不透那裏面的東西,只知眼下的她,就在他眼裏,哪怕只有一瞬,便也是好的。
連君則看她似是癡愣的神情,也是一怔,立馬回過神,面不改色地別過臉去,心裏卻是驀然一動。
……氣氛,好像有些怪異。
段槿煊幹笑兩聲,摸了摸鼻子,擡腳拐進殿裏,連君則順了順心緒,也走進去。
兩人先後洗漱完,連君則坐在床邊,靜靜看着她走到燭火旁,搖曳的微光打在她的身上,投下一個顫顫悠悠的影子,于是他眼中的水面也跟着蕩漾起來。
三千青絲垂下,從額上到肩頸彎了一個柔暢的弧度,随之盡數披在身後,她伸出手,半攏在燭火上,他看清了她的側臉,姣好的輪廓上鑲了一層暖黃的邊,不着脂粉的臉素淨清麗,配着身上無紋無路的淡黃寝衣,竟是說不上的歲月靜好。
她一直看着面前的燭火,眉宇輕愁,眉間淡哀,眉梢淺憂。
是萬千繁雜緒,碌碌繞心頭。
她的手慢慢靠近,燭火“噼啪”作響,連君則耳廓微動,定睛,發現她竟已将手完全罩在了上邊。
他下意識喊:“陛下!”
段槿煊一愣,歪頭看他,手卻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灼燙一樣依舊停在那裏。
連君則心下一緊,忙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後扯,段槿煊沒有防備,他的力氣太猛,一個踉跄退了幾步,兩腳相絆,眼看着就要摔倒過去。
連君則瞳孔驟縮,想都沒想就托住了她的後背。
一個天旋地轉,便已跌進了他的懷抱。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兩個人都亂了陣腳,她怔怔地看着他,他抿唇回視,本是他的一念莽撞,扶她不過是亡羊補牢之舉,眼下卻多了一份英雄救美的意味。
他是厭她的,他是恨她的,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個讓他恨極厭極的人,竟被他牢牢抱在懷裏。
更可怕的是,他沒有放開。
段槿煊眨眨眼,率先回了神,若無其事地脫離出去,她站定,發絲卻還停留在他的指間,冰冰涼涼的,同她一樣。
她看了一眼,又往後退幾步,絲絲柔順從指縫溜走,徒留萦萦難及的淡淡發香。
眸裏的水波趨于平靜,他緩緩放下手,猛然想起什麽來,複又連忙上前抓起她的手腕,這次卻是收了力道。
掌心通紅一片,還起了兩三個水泡,連君則深鎖眉宇,壓低眉峰,眼睛盯住,神色竟有些莫名的愠怒。
他開口,聲色冷凝,“三九。”
“奴才在!”三九應着開了殿門,見皇後握着女帝,女帝垂首任他握着,燭火昏黃,眼前的場景,詭異的暧昧。
心裏不禁“咯噔”一下,倒也不敢胡亂揣摩,只低了頭,“皇後有何吩咐?”
“去拿燙傷藥。”他冷言道。
三九匆匆瞥了一眼,見女帝手上紅腫,暗暗舒了一口氣。
——是自己想多了。
定了心神取來了藥,他剛把藥瓶的瓶塞拔下就被連君則搶了去,他疑惑,擡頭去看。
得了一句硬硬的“你退下吧”。
三九垂眸,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他不敢停留,悄聲退下,關門的時候不禁又看了一眼,嘆息一聲,關緊。
連君則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只被燙傷的手,水泡在燈光下泛着晶瑩,他一手托着,另一只手取了一根細針,在燭火上過了幾遍,等涼透了,小心地紮在了水泡上。
她手猛一縮,連君則瞬時擡眸,她輕蹙着眉,雙唇緊抿,不聲不響,是拼命隐忍。
眉間溝壑更深,他似是帶了些不知其名的怒意,聲音繃緊,手卻是仔細輕柔地壓出那水泡裏的東西,“既然疼,陛下又何苦要去碰?”
她沉默不語。
掌心的火辣灼燒被一股清涼掩蓋,是他抹上了藥。
她按下心裏的悸動,徐徐擡頭看他,他垂首低眸,認真地用紗帶包起她的手,最後打了個結,眉宇間平緩半分,他把剩餘的紗帶放回桌上,扭頭就紮進了她似水的目光裏。
心一瞬凝滞。
又跳了起來。
他抿唇,沒有把眼睛移開,那雙星眸裏,滿滿全是她。
段槿煊先收了目光,她低頭看着被他包紮得不露半分空隙的手,眼裏是清澄的水光,和混沌的雜絮。
她忽地一笑,揶揄道:“幸虧傷的是左手,要不然朕可沒法批折子了。”
連君則下意識眯眼,脫口就道:“傷成這樣還不忘開玩笑,陛下的心真夠大的。”
說完就是一愣,他懊惱地暗嘆,僵硬地偏過頭去,嘴唇都要抿到看不見了。
段槿煊看了看他,放下手去,斂了笑站起來,回到燭火邊。
過了很久,直到一陣急促的“噼啪”聲響徹靜谧的寝殿,燭火最後掙紮着閃了幾下,終于熄滅,她淺淺嘆息。
“朕怕黑。”她說。
連君則身形一頓,緩緩看過去。
自嘲地嗤聲,她又說:“朕不怕疼、不怕冷、不怕死,朕什麽都不怕……可唯獨怕一個黑。”
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動暴露自己的弱點,對象還是将她恨進骨子裏的他,她想,她怕是瘋了。
可一旦開口,那些深藏在內心裏的脆弱和不堪便如火山一樣盡數爆發,連她自己都招架不住。
她淡淡道:“七歲那年祖父走了,朕就只剩父親這麽一個親人了,但他不喜歡朕,甚至說是恨的,朕從小被養在祖父身邊,祖父嚴苛,但對朕到底還是有那麽幾分憐愛,朕便也覺得日子還算很好。可是祖父一朝歸去,便是父親來管教朕了,他比祖父還要嚴厲,有一次朕沒有背出《教戰守策》①,父親一怒之下把朕關進了冷宮的偏殿裏,朕記得那一夜雨下得很大,一個勁兒地往窗上砸,雷一道接一道地劈,狂風嗚咽如鬼泣,朕就在那個空曠的偏殿裏,縮在牆角,睜着眼熬了一整夜。從那時起,朕就怕黑了,很怕,非常怕。”
她盯着燃盡的蠟燭,燭芯殘留一點黑燼,蠟炬如淚默然幹。
她伸手,指尖撥了撥再難點燃的燭芯。
“那日,是朕的生辰。”她說。
置于膝上的手微微蜷縮,連君則盯着她的背影,那消瘦、落寞,卻又固執着堅強的背影。面前的燭火熄滅了,身後的燈光悄然披在她身上,溫暖、祥和。
是要留燈的,他想。
就算暖不了心,暖暖身也是好的。
他翕了翕唇,嗓音竟是像被燭火灼過一般,略帶了沙啞,“生辰,不應該……”
“皇後若想聽等下次吧,”段槿煊忽地打斷他,口吻如常的平淡,她回過身,臉上淺笑依舊,“夜深了,朕也有些累了,想休息了。”
他便也結了話題,不再言語。
殿裏留了一盞燈,是極微弱的光,但足以讓她安心。她平躺在床上,他也是,兩人之間還是默契的一尺之距。她吸了一口氣,慢慢閉上眼。
身邊的呼吸聲緩了下來,安然平勻,連君則還沒有睡,他睜着眼睛看着上方茶色的床幔,喉間滑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最後,他凝了動作,手慢慢移到一尺之外,尾指碰到了一抹粗糙,是她手上的紗帶。頓住,半晌,又将另一根手指覆了上去……
段槿煊睡眠極淺,藥勁過去,灼燒感卷土重來,她被疼醒,腦中不甚清明,恍惚間覺着似是有什麽東西罩在了她的手上,但因紗帶隔着,疼痛感也愈演愈烈,便就那樣抵了那股輕柔的力度,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動了動沉重的眼皮,又昏昏睡去。
她陷進了一個夢,是冷宮的偏殿,是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是牆角裏她死死抱住自己,只露出一雙驚恐萬分的眼睛。
她想喊,但她不能,她從小就被要求藏匿自己的情緒,喜不笑、悲不泣,她練就了一副淡漠平和的微笑,對誰皆是如此,唯除一人。
在他面前,她努力堅持,她故作淡定,到底是功虧一篑。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那個人,面如冠玉,挺拔如竹,清絕卓然,不染俗塵,三千墨發發尾束,一絲淺笑含唇間。
是,
“君則……”
忽聞一聲極輕的呢喃,他眉間微蹙,睜開眼,耳廓微動,可再也捕捉不到任何聲響,他複又閉上眼,呼吸均勻。
是呓語吧。
夏意漸濃,宮外的鳥雀叫得清脆響亮,而宮裏的人卻是滿心的煩躁。
筆狠狠地紮到紙上,上好的狼毫登時開成一朵雜亂外呲的花,濃墨迸出,濺在紙上,深深洇暈下去,點點斑駁,将那碩大的“忍”字戳得稀碎。
他用力一甩,毛筆摔出一陣脆響,和田玉的筆杆應聲成渣。
“來人!”他吼。
一個小宦官立馬進來,“貴君有何吩……”
“咐”還含在嘴裏,一個硯臺迎面砸了過來,小宦官眼疾手快,一個偏身就給躲了過去,他偷偷瞥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硯臺。
沒用幾天的洮河硯,可惜了。
“把那些鳥統統給我烤了!”
孟靖真本來心情就極差,外邊的鳥又叽叽喳喳叫個不停,聒噪得很,他覺得再這樣下去他都快要煩炸了。
這時另一人進了殿,他給了那立在一旁的小宦官一個眼色,吩咐道:“貴君練字需要絕對的安靜,去,把外面那些鳥趕了,一只都不許留。”
“是,奴才這就去。”小宦官應道,又給孟靖真行了個禮,規規矩矩退下。
拐過殿門他暗暗松了一口氣,前兩天才被分配到昭平宮時就聽說這靖貴君最近的脾氣不怎麽好,提醒他要小心行事,如今看來這豈止是“不怎麽好”,簡直是差勁極了!
要不是他機靈,反應快,現在他腦袋上指不定是多麽大個血窟窿呢!
他撇撇嘴,叫了幾個人,拿着長竹竿出去趕鳥去了。
邊趕邊自言自語:“要是識相的話趕緊走,要不然貴君真能把你們給烤成椒鹽鳥!”
而在殿內,孟靖真看着後進來的那個人,氣更是不打一處來,“趕什麽趕?!我說的是烤了!你耳聾了不成!”
“貴君息怒,”那人忙跪下來,“尚泉也是為貴君着想。”
孟靖真斜睇了這個叫“尚泉”的宦官一眼,把自己跌到椅子裏,閉上眼睛緩解滿腔的怒火。
尚泉從小伺候在孟靖真身邊,對他的脾氣秉性無比了解,雖常發脾氣,但也算是個識大局的人,怎麽最近竟如此毛躁,做事一點不考慮後果。
尚泉不禁蹙眉,看了看椅上一身怒氣的孟靖真,組織了組織語言,勸道:“貴君稍安勿躁,您心裏煩惱的奴才清楚,只是這事也急不得,陛下現在對您有疑,冷落您也是常理之內。眼下這個境況,您是要安安穩穩地在昭平宮裏過日子,萬不能如此焦慮不安,前朝有國公大人給您撐腰,陛下萬不敢真的棄您于不顧,總會有機會的,您千萬不能操之過急。”
“操之過急?!”孟靖真霍地睜眼,雙眉緊緊皺着,本就隐隐相連的眉如今真成了一條濃黑的直線,“都半年多了!這還不急?!”
急促又憤怒的語氣讓尚泉暗暗嘆氣,知他在氣頭上,他也只能繼續耐心勸,“也只是半年而已,只要陛下來昭平宮,總是會有機會的。”
“還能有什麽機會?”孟靖真厲聲反問,“她從不讓我近身,不近身我怎麽讓她懷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① 《教戰守策》,蘇轼所作的一篇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