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沒多一會兒宇謙又進來,禀報道:“陛下,連相和誠國公求見。”
朱筆停在半空,複又落下。
“宣。”
連君則眼波淺投,把一奏折放到右手邊的一摞上,剛要收回,就感到一只瘦長略帶涼意的手覆了上來。
他看去。
段槿煊還是沒擡頭,只淡道:“皇後且先去一旁坐着。”
他應一聲,起身去了窗邊的椅上,端起茶盞輕吹幾下,淺抿。
連笙和孟紹青走進殿,跪下行禮,“臣參見陛下!”
一擡頭看到殿內竟還有一人,兩人皆是訝異,轉瞬又沖連君則道:“參見皇後!”
連君則不語,淺笑着點點頭,目光同連笙相交一剎,後又移開。
段槿煊放下筆,含笑而語:“兩位愛卿快快請起。”
“謝陛下!”
“不知二位有何事?”
兩個人對視一眼,眼中盡是劍拔弩張的鋒芒。
誠國公先開了口:“啓禀陛下,陛下下旨革職戶部侍郎羅俊之事,臣認為尚有不妥。”
“哦?”段槿煊拉長尾音,悠然後靠,“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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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紹青正聲道:“羅俊乃布衣出身,先帝賞其才,一路提拔至正三品侍郎,足見其能力。可如今陛下這麽突然就給革職了,臣怕傷了為官者的心。”
“呵,”段槿煊嗤聲一笑,“誠國公以為只是革職這麽簡單麽?”
孟紹青眉宇皺起,“陛下的意思是……?”
“先革職,後查辦。”語氣平淡。
孟紹青幾乎是脫口而出,“為何?”
“為何?”段槿煊将目光移向連笙,“不知連相能否幫朕給誠國公一個答案?”
“是。”連笙拱手,嚴肅道,“國公大人有所不知,羅俊身為戶部侍郎,竟夥同北域三州太守貪吞赈災款糧,若不是興縣一民含憤撞死在太守府門柱上,還不知這堂堂正三品侍郎大人竟會做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
連笙義憤填膺,孟紹青瞠目結舌。
“這,這……”
段槿煊冷睇一眼,“怎麽,難道這麽大的事誠國公竟毫不知情?”語氣滿是疑色。
孟紹青“撲通”又跪了下來,大聲道:“臣不知情!陛下明察!”
段槿煊不語,手半握,食指微屈置于鼻下,遮住了唇際的冷意。
她知道他不知情,孟紹青這人,為了拉攏百官可是費盡了心思,今天給這個求情,明天給那個抱不平,昔日亡越赫赫有名的平西侯如今竟變成了一個左右逢源的老好人,可笑又可嘆。
今日來這翊輝殿一遭,無非就是想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給羅俊說個情,把人給拉到自己麾下而已,但他沒想到羅俊竟犯了貪吞赈災款糧如此之重罪,還遭了段槿煊的懷疑,他不禁懊惱自己為什麽不查查清楚就來觐見,人救不了不說,還白白沾了一身灰,真是追悔莫及。
他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段槿煊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良久,收起眼角的不屑,笑道:“誠國公快請起,您可是三朝老臣,連太-.祖都要對您禮讓三分,朕可不敢受您這一跪。”
不敢受?
他都跪在這快半盞茶的時間了,這也叫不敢受?
孟紹青咬牙暗恨,但今日确實是他草率了,給一罪臣求情,這不是明擺着找連累麽?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忙踧踖道:“臣不敢!臣竟在沒查明真相的情況下給一罪臣求情,妄為人臣!”
“不知者無罪,再說,誠國公的忠心日月可鑒,朕不疑有他。”說着給了宇謙一個眼色,“快請誠國公起來。”
宇謙走到孟紹青身邊伸手扶住,孟紹青借勢站了起來,垂首作揖,“多謝陛下!”
段槿煊問連笙:“誠國公是為羅俊一事而來,那連相呢?”
連笙上前一步,“回陛下,臣也是為羅俊而來。”
“哦?那真是巧了。”段槿煊把手搭到桌沿上,“連相請說。”
連笙從容不迫,“回禀陛下,羅俊貪吞赈災款糧一案大理寺已結案,特來請示陛下何日行刑?”
“判的什麽刑?”段槿煊明知故問,目光暗投向孟紹青。
連笙立馬回道:“斬首。”
果然,那垂首之人微晃了身形。
段槿煊暗笑,這樣就失了分寸,如今的誠國公,可比當年造反的平西侯差太遠了。
吸了一口氣,斷聲道:“即刻行刑。”
“遵旨!”連笙作揖,“臣告退!”
言罷暗自瞥了一眼正氣定神閑看着書冊的連君則,之後躬身退下。
孟紹青則停留不動,欲言又止。
他的表情動作分毫不落地收在段槿煊的眼裏。十指交叉于鼻尖,撐到桌上,她問:“誠國公可是還有別的事?”
孟紹青握握拳,道:“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就是前段時間老臣進宮看望靖真,看那孩子瘦了不少,仔細一問才知道是怕自己沒侍奉好陛下,擔心陛下厭棄,所以日日寝食難安。陛下,靖真從小就跟在臣身邊,臣是看着他長大的,他在宮裏過得不好臣這當祖父的心裏看着難受,只好腆着這張老臉求陛下多多善待那孩子,他對陛下可是一片真心啊!”
多麽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
不過段槿煊的眸子倒是又冷了幾分,連着語氣都結了霜,“誠國公,你口中的‘靖真’如今可是朕親封的貴君,不再是你誠國公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孫子了。”
孟紹青聽完這話心下大驚。
他本想用這血濃于水的祖孫情來感化段槿煊,讓孟靖真重得聖寵,這樣對整個孟家都有利。可沒想到段槿煊卻并不領情,反而适得其反,竟暗責他妄視君臣之道。
是,沒錯,他同孟靖真是祖孫,可一旦入了宮,身份地位全都變了,他用這祖孫情來勸段槿煊,不就是變相地讓她承認他也是她的祖父麽?
這可是大逆不道!
孟紹青理順了這層關系,瞬間心中大駭,忙又跪下,膽戰心驚道:“臣失言,是臣僭越了,萬望陛下恕罪!”
“誠國公。”她幽幽吐出這三個字。
孟紹青下意識看去,“陛下……?”
她低着頭,擡起眼睛盯住他,半個眼珠藏在眼睑裏,卻是擋不住的犀利寒芒。
孟紹青驚覺後背登時冒了一片冷汗。
段槿煊仰身到椅背上,面目恢複了平和的樣子,淺勾唇角,“朕得空定會去看望貴君的。”
孟紹青如蒙大赦,俯首謝恩,“謝陛下隆恩!”
“唰——”
極清脆的翻書聲打斷了此時壓抑沉重的氣氛,段槿煊眼眸一動,緩緩看向窗邊若無其事悠然看書的人,揮了廣袖挂到扶手上,含着一絲笑,對孟紹青說:“誠國公請回吧。”
“是!臣告退!”
孟紹青有些費力地站起來,宇謙見狀上去攙扶,觸碰到他的掌心,那裏竟發了一層汗,宇謙暗笑,畢恭畢敬地向前伸手,“誠國公,請。”
孟紹青覺得一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他擠了擠笑,道:“多謝宇總管。”
宇謙笑着鞠一躬,退回原處。
腳下虛浮,頭也有些發暈,孟紹青下意識攥緊拳頭,咬牙切齒。
哼,不過是個十幾歲的黃毛丫頭,有什麽好怕的!
他狠狠一瞪眼,大步走了出去。
但他忘了,就是這個所謂的黃毛丫頭,十三歲便垂簾監國,整頓吏治、廣開言路、推行仁政,還未即位便深受官民愛戴,比起太-.祖來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街頭巷尾經常回響着一句歌謠——夭夭木槿,有襄太女;我輩敬之,我輩愛之。
也是這朵一身稚氣未脫的木槿,以雷霆手腕嚴懲貪腐、鏟除佞臣,殺一儆百,一掃前朝遺留的烏煙瘴氣的朝堂之景。
這樣一個雷厲風行、恩威并施的黃毛丫頭,可真不是他孟紹青這一介頭腦簡單的武将能輕易對付的了的。
可算是清靜了,段槿煊微微向後仰頭,赤金冠上的流蘇叮鈴作響。
連君則聞聲看了過去,她依舊靠在椅背上,兩手搭于扶手上,指尖輕叩着,眼眸裏的鋒芒斂去,透出一股清冷的倦意,唇上朱砂豔烈,緩緩勾起一絲不知名的弧度,本就沒甚血色的臉被妝粉鋪得更加慘淡,帝王之威在此刻夾帶了漠然和蒼涼,将她團團包裹。
連君則落下眸,薄唇輕抿,他放下書,聽見她淺淺嘆了口氣,喚他,“皇後。”
他擡頭,對上她的目光,“臣在。”
她又笑,聲音柔了幾分,“過來。”
他走過去,坐回那把椅子上。
她翕唇,口吻竟有些抱歉,“朕讓皇後幫朕分折子,可到底不好讓別人看了去,朕是怕他們對皇後頗有微詞,皇後見諒。”
連君則微詫。
其實這種事她根本就不需要解釋的,況且是為他着想,這抱歉的語氣是從何而來?
他蹙蹙眉,想不通透,轉瞬噙上笑,溫聲道:“陛下多慮了。”
“嗯,是多慮了。”她正過頭去,半眯着眼,淺淺重複了一遍,然後拿起朱筆,恢複了平靜中帶點冷意的語氣,“繼續吧。”
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連君則将最後一本奏折歸類好,看了看時辰,輕聲提醒,“陛下,該用膳了。”
平日裏段槿煊伏案奮筆之時是最忌諱旁人打擾的,宇謙也因這個挨了好幾次罰,此刻連君則這冷不丁地一張口讓宇謙登時吓了一跳,忙擡頭去看。
果不其然,段槿煊手一頓,面無表情,嘴唇卻是繃了起來——是要發火的跡象。
他又暗暗打量了一下這委肉虎蹊而不自知的連君則,不禁搖了搖頭,宇謙又想,不過這樣也好,讓這深受隆寵的皇後大人感受感受天子之怒的威力,倒也不錯。
但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下一瞬,段槿煊竟放了筆,還挽了笑,那笑直達眼底,“朕一伏案就經常忘了時辰,多虧了皇後,要不然朕又要餓肚子了。”
在宇謙驚愕的表情中,她吩咐他:“還不快去?”
佯裝愠怒的口吻把宇謙給拉了回來,他“哦”了幾聲,這才急匆匆跑出門着人傳膳。
連君則則在她的話裏琢磨出了點別的意味,劍眉略微挑動,他問:“可是臣,攪擾到陛下了?”
段槿煊微怔,她倒真沒這個意思,他能提醒她用膳,她心裏高興都還來不及呢。
于是抿了抿唇,解釋道:“皇後多慮了,朕之前确實不喜朕忙着的時候有人打擾,但今日是皇後出言提醒,朕并不覺得攪擾,反而很欣慰。”
連君則觀察了她一眼,她面色從容,神态溫和,是真的。
他放了心,理了理衣袖,伸出手去。
白淨修長、骨節分明的一只手闖入眼簾,段槿煊怔住,猛地擡眼去看他,于是便跌進了一雙溪水微潺的眼眸之中,。
他不說話,就那樣安靜地看着她,薄唇淺淺勾着一絲帶着暖意的弧度,連刀削的輪廓也蒙了一層柔和。
恍惚間,她看到卓然清絕的玉公子翕動了雙唇,那比眼神還要潺澈的聲音便迂緩流出。
“陛下,去用膳吧。”
冷靜如她,沉着如她,此時也抵擋不住那一字一句間清綿的語氣,像是有魔力一般将她死死纏繞,她鬼使神差地把手放到上面,霎時一股暖意襲來,雖淡、雖薄,但卻一路嘶嚎橫行、長驅直入,變成烈火,變成炙湯,沸騰了全身的血液,最終在她心上灼了一個窟窿。
她渾渾噩噩,她茫然無知,直到手中的溫度驟消,她猝然驚醒,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她已被他帶到桌前。
她僵硬地偏過頭,但見公子如竹立林間,閑看庭前敲落花。
舒緩平和,安之若素。
并無任何多餘的情緒。
她暗自苦笑,有如鼓震的心一瞬偃息。
從一開始她就輸了,不是麽?……
她換上最娴熟的淺笑,斂上最谙練的淡漠,周身氣場複起。
她還是女帝段槿煊。
拂拂袖,坐下,面上平淡無波,仿若剛才只是無關緊要的一筆。
舀了一碗山藥玉米湯,她拿起勺子,餘光落到身側并無動作的人的身上,她停下,看過去。
連君則看着桌上的膳食,清一色的綠葉菜,唯有一道葷菜,還是再普通不過的清蒸鯉魚。
眉峰壓了壓,連帶着繃緊的眼角遮住了星眸中的疑惑。
段槿煊卻一眼捕捉,鳳眸流轉,沖宇謙道:“今日皇後來了,着禦膳房再做幾道葷菜送來。”
“是。”宇謙領旨就要往外走,連君則及時叫住了他。
段槿煊笑望,看不出情緒,連君則頓了頓,不迫道:“臣只是一時好奇罷了,陛下不必如此。”
段槿煊點點頭,語氣輕松,“這些都是朕從小吃慣了的,确實寡淡了些,若不合皇後口味盡管提出來,總之要讓皇後吃得開心才是。”
又是從小就習慣的……
連君則不禁抿唇深思,他身世坎坷,幸得連笙收留,雖不敢外出面世,終日待在相府偏苑裏,但到底暖閣軟榻錦衣玉食,比她好了不知道多少。若不是親眼所見,他萬不能相信堂堂襄國女帝的日子竟是過得如此清苦。
這段家,究竟把她當做了什麽?
他沉默不語,段槿煊摸不清他的心思,還以為他是用不慣這些膳食,招來三九問道:“皇後平日了愛吃什麽?”
“回陛下,皇後慣用……”
“三九。”連君則淡聲打斷,望向段槿煊,“陛下節儉,臣無奢侈的道理。”
她笑了笑,“就幾道菜而已,算不得奢侈。”
連君則又說:“臣既已入了宮,萬事就都要随着陛下來,多食幾日就習慣了,莫非陛下是不想再同臣一起用膳了?”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略帶玩笑的口吻同她說話,段槿煊一愣,湯勺脫手掉進碗裏,琥珀色的湯汁濺起,落下,晃動了好久,才終歸于平靜。
她低頭看了看湯碗,又去看他,那雙劍眉下的眸子攜了碎碎光點,零零散散灑在她的眼裏,她的眼便也跟着亮了。
她聽見自己磕磕絆絆的聲音,“不,不是,朕沒那個意思。”
他笑了,如雲開霧散,如冰消雪融,“如此,臣便陪陛下一起用。”
“……好。”
段槿煊随口應了,略顯局促地低頭喝湯,而連君則則是執起玉箸夾了一棵芸薹,斯文張口,溫雅動唇。
一時間氣氛安靜到有些尴尬,段槿煊眨了眨眼,拿起巾帕擦擦嘴,輕咳一聲,若無其事道:“小時候朕學的第一句詩便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太-.祖告誡朕,莫要浪費糧食,也莫要一味追求珍馐美馔,這世上還有吃不上飯的平民百姓,我們是運氣好,投在了王侯将相家,但這身份地位說到底都是百姓推上來的,飲水思源、居安思危,這才是帝王道。太-.祖的話朕至今奉為金科玉律,一刻不敢忘。”
執箸的手停了停,連君則眸光一沉。
帝王道……
就算這祖孫三代再如何的豐功偉績,到底是亂臣賊子!
他一瞬怒意起,壓了壓,這才平靜道:“臣倒是從未聽陛下說過這些。”
“朕也是随便提一提,皇後也随便聽一聽。”段槿煊又夾了一片筍片,眼神柔和,似是追憶,似是感傷,“祖父最愛的就是筍片。”
她的稱呼從“太-.祖”變成了“祖父”,連君則聽着她的喃喃自語,忍不住去看,她那略顯威嚴的眼角柔了許多,眼中竟是起了一層水汽,他微訝,想着她和段銳的關系,應當是相當親密的吧。
只是可惜,她七歲時,段銳便撒手人寰了。
他想了想,說:“那先帝呢?”
聽他提及自己的父親,段槿煊身子一僵,眸上水汽頓消,嘴唇下意識繃緊。
連君則不免詫異。
她不語,默默吃下筍片,過了好久,她才吸了一口氣,半眯起眼,淡淡道:“先帝,可是個嚴父呢……”
連君則側首等着她的下文,可她卻是再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