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職業龍套的自我修養
早上六點,北京太平莊。
薛延超騎着小電驢晃晃悠悠地到了北京電影制片廠門口。
門口擠滿了人,都是來這邊碰運氣的群衆演員。當群演門檻低,吸引了很多懷揣着明星夢的人,有在這兒蹲了五六年的,也有沒幹幾天就走了的。
當然也有像薛延超這種,為了掙一天兩三百塊盒飯錢,拍着玩的。
要不是因為這次投資商打架的英勇事跡,薛延超都快忘記了成人世界的險惡。經紀人平時跟他不對付,這會兒潑冷水也很正常,但是他沒想到連平時營銷的同門情兄弟情,全瘋狂打臉,能踩他一腳的全都上趕着潑糞來了,更神奇的是他那個好室友,竟然真情實感地指控薛延超性騷擾他,成功地讓公司某高層在薛延超身上打上了粉紅色三角形的烙印,本來就不怎麽光明的事業前景都不用灰暗過渡一下,直接黑了。
薛延超的東家叫澄觀影視,前些年的時候因為有幾個還有點實力的制片人在,資源還可以,加上公司捧人的路數很會讨好觀衆,還捧出過幾個挺有國民度的演員出來,但随後管理層大批換人,制片人和幾個名氣大的藝人都走了,少了片方的資源,公司策略又不對,盲目擴張規模,運營得越來越差。
而藝人業務這一塊的衰落還要歸功于高層那邊硬塞過來的新總監,既沒有背景擡不動關系,又沒有能力帶不動業務,遇到事情搞不定,就只會叫藝人陪酒陪/睡,花式抱投資商爸爸的大腿,盡搞一些烏煙瘴氣的破事兒,藝人哪有心思拍戲,業務能力再好也挨不住這樣耗,這樣一來問題自然就更多了,如此惡性循環,公司自然經營得越來越差。
薛延超對于跑通告也不是特別熱衷,一直以來也都得過且過,跑跑通告,上上公司的培訓課程,當鹹魚王安詳度日。現在倒好,直接被炒鱿魚,剛拿到手的片酬也都全當賠償費被公司扣了。
不過薛延超對公司沒什麽感情,被開也無所謂,就是比較擔心經紀人和那智障投資商在背後搞他。他跟經紀人本來就有點三觀不合,畢竟他經紀人是一個兒子都五歲多了還天天和外圍女鬼混的奇男子,雖然在這一行幹得時間也不短了,積累了點人脈和門路,但人就是有個性,就不願意跟大部隊随波逐流,就願意以拉皮條為終生事業,偶爾才想起他手底下還有一幫鹹魚藝人,這才不緊不慢地來客串一下經紀人,而且給手底藝人接的正經活還沒那啥多。
平時薛延超沒怎麽生事,兩個人還能勉強維持一下表面和平,但這次薛延超搞掉了他經紀人的一個皮條大戶,那是斷了人一條財路,當然就徹底撕破臉了,他經紀人估計想捅死薛延超的心都有了,必然是廣布消息,動用各種人脈,能怎麽整就怎麽整。
薛延超辦好離職的各種手續,從宿舍滾出去租房,登微博改了密碼,然後以收拾住所為由,堂而皇之地癱在家裏刷了一周的手機,天天不是打游戲就是看視頻。
有一天他逛某站,一個手抖點進了某視頻——“面癱派演員我錯了!求你們不要放這條瘋狗出來!”
截得是他之前一部劇聲嘶力竭質問女主角的片段,演得非常狂放,大家紛紛留言稱贊好一場高級的表情包ppt,心疼配音老師的嗓子。
然後他又情不自禁地看了眼相關視頻的列表:
“盤點那些演技辣眼睛的演員,瘋兔薛誰與争鋒”
“薛延超輸出全靠吼,快來品品這只新出爐的表情包瘋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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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了一首涼涼送給娛樂圈毒瘤薛延超,不賣腐不吸血就會死,祝他早日滾回野兔繁殖基地”
“流量已死,辣雞小鮮肉負分滾粗”
薛延超十分尴尬,其實他還挺喜歡演戲的,每次都演得自我陶醉,結果不是情緒大收大放太吓人就是表情用力過猛太尴尬,喜感得辣眼睛,處女作是因為劇情奇詭,大家以為他放飛自我,紛紛誇贊他視顏值如糞土,為喜劇效果貢獻了不少。然而後面薛延超接了幾部劇情相對正常的劇,大家這才發現原來他真的是本色出演,頓時驚呆。親媽粉天天在公司官博下面哭唧唧跪求公司安排薛延超去學學表情管理。
薛延超為自己的演技默默點蠟,頭禿地上某論壇上問:“沒天分、非科班出身的演員要如何提高演技?”
第一條回複:“演技沒天分很多時候不可能走捷徑的,要麽找老師給專業指導,要麽自己好好打磨,多和老演員溝通溝通,抓緊一切學習機會,總而言之都是要靠很久的功夫,不可能是一步登天。”
第二條回複:“表演并不是碎片化的詞句,而在于塑造角色,在于背後的邏輯。這些點都要從形體、聲音出來,而最重要的則是頭腦,演員應當要和自己的角色進行靈魂上的溝通,完成立體人格的塑造。對于非科班出身的演員,我的建議是系統的學習表演,因為系統的學習能夠幫你訓練,如何使用到自己對于‘外在’刺激時的反應,然後幫助你用肢體用語言表達出來。”
第三條回複:“積累足夠的經驗、多觀察、多揣摩、好好的設計角色,關注到角色的每一個細節,配合專業的訓練(其實專業的訓練反而是最好達成的,因為這可以突擊,但僅僅打下這個基礎是不夠的),編劇負責給角色構建一副骨架,而演員則是需要将他注入血肉。”
薛延超驀然回首發現自己膝蓋中槍無數,果然一直以來都是走得撈錢路數,現在發展潛力堪憂。先天輸入不足,後天努力不夠,人還時運不濟,實在前途堪憂,最佳出路還是轉行。
現在,大制作的劇組看不上他,小制作的劇組大部分是跟他原來公司一個鼻孔出氣的,直接把薛延超這個人被拉入黑名單,不敢用他,生怕他再跟投資商硬剛。
就他現在這種情況,估計只能跑跑龍套,反正劇組這麽多,總有劇組缺龍套願意招他的
哎,算了,龍套也行,反正只要是拍戲都是很有意思的嘛,龍套也有龍套的自我修養
沈正峰跟他打電話得知他現狀後也感到很窒息:“我還以為你這麽有底氣是早找好退路了,沒想到你竟然是個‘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烈男啊。”
薛延超無奈:“你太高估我了,雖然說我當時也明白鐵定是有人要整我,想跟他随便胡扯幾句就遁走,但那老胖子太會惡心人了,我一不小心沒控制住情緒,腦門一熱輪拳頭就上去了,也沒怎麽想後果。”
“那我不知道該誇你剛還是誇你蠢,”沈正峰說,“其實你可以回你們附小去呵護祖國的花骨朵。”
“別,等我真餓死那天再說這個吧,我現在是寧可天天跑龍套掙盒飯錢被嘲也不想回去再被熊孩子折磨,多活幾天不好嗎,”薛延超說,“當群演也不一定餓死嘛,一天至少200,多的時候有400,一個月30天不休的話,完全不用拖北京平均工資的後腿。”
沈正峰感慨:“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你們這種被資本主義腐蝕過的小白臉,還能保持這麽高的思想覺悟,寧可吃苦也決不向惡勢力屈服。”
“那不然呢?”薛延超問,“你以為我要幹什麽?”
沈正峰:“當然是出賣色相出賣肉體,找一個霸道總裁當靠山,替你出頭,天涼王破。這時候你搖身一變成了天王巨星,在娛樂圈大殺四方,把其餘渣渣踩在腳下,從此一統亞太市場,和好萊塢巨星分庭抗禮。”
薛延超呵呵他一臉:“謝謝謝謝,真是說出了我的心聲,只可惜我們那野雞公司沒給我拉到這麽優質的霸總皮條。”
這當然也就是開個玩笑,行業确實有亂象,但誰都知道更高級的資本操控絕對不是只靠私人關系能決定的,能靠來一炮解決的問題哪能算問題,不如趕緊洗洗睡了吧,直接做夢靠譜一點。
所以說,就算來六六六個比爾蓋茨天天圍着薛延超花錢砸資源也不能把他這只龅牙瘋兔捧成瑪麗蓮夢露。
回憶殺結束,薛延超自食其力地把小電驢停邊上鎖好,在廠門口找個地蹲着,跟着大夥一起等戲頭過來,還給邊上幾個大哥敬了煙套近乎。
一個河北來的大哥特健談,接了煙就跟薛延超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把自己北漂這麽多年來的經歷都說了一遍,說得老心酸,記下來發了微博,又是一篇暖心雞湯。薛延超還等着聽下文呢,結果大哥突然凝視他:“老弟,你不是前段時間……那什麽游戲廣告上的……對,就是快樂對對碰!”
薛延超很震驚,他剛有點熱度的那段時間,是接過不少很鄉土的代言。但是,薛延超自己都他媽不記得接過這種連連看小游戲的代言?!這也太奇葩了,這種代言是真實存在的嗎?!這年頭連連看都需要代言的嗎?!
另一個大哥說:“噢,怪不得我看你長得挺有特點的啊,原來是個小明星。”
河北大哥問:“那你不都熬出頭了嗎,咋還來當群演了呢?”
薛延超:“哎,一言難盡。”
河北大哥又問:“那你之前存款也夠用吧,新聞上不都說你們小明星片酬挺高的嗎,不開個店啥的?”
“我片酬不算太高吧,可能我不怎麽火,哎,”薛延超後悔萬分地說,“我存款大部分用來供房貸了。”
薛延超老家在贛中一小縣城,下面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父母在城裏打工,三個孩子都是老人帶大的,家裏的經濟條件供他學美術、到北京念大學其實很吃力,但是父母還是傾全家之力支持他,就是希望他能留在首都,成才,出息。
薛延超也想帶父母來北京過過好日子,他剛進演藝圈的時候,被流量的大好形勢和微信雞湯沖昏了頭腦,片酬一到手立馬就貸款到朝陽區買了房。
結果他才剛裝修完就被公司炒了,明明有房還得出去租房,房貸還沒還完,又要每個月彙錢回老家,如果只靠跑龍套這麽點微薄的收入真的是入不敷出。北京物價又那麽貴,他自己餓死就算了,問題是家裏之前供他來讀大學基本已經把積蓄花的七七八八,現在父母生活、弟妹念書都還指着他,真的是壓力大。
薛延超心裏默默地自我安慰:“沒關系,還好我當時沒買車。大不了多打幾份零工,反正銀行還有點錢,再扛幾個月還是扛得住的。”
他在邊上一臉滄桑地抽煙,快把這輩子悔恨完了,戲頭終于扯高氣揚地從門口出來了,眯縫着一對三角眼,把一擁而上的這群群演看了個遍,才好不容易挑出了幾個符合條件的:“你,你,你……你們幾個跟我走。”
這個劇組拍的是一部抗日題材的戰争片,薛延超腿長個高又一身腱子肉,被光榮地選中了一個沖鋒陷陣、被日軍一炮炸死的真炮灰兵。
薛延超和其他一群群演跟着戲頭到了片場,領完一身髒兮兮的軍服穿了,按化妝師要求随便抹了一身煤灰和血漿,一張臉更是花得媽都認不出來了,然後扛着把道具槍就跟着主演上戰場沖鋒陷陣,在背景中光榮犧牲。
導演要求還挺高,開始嫌主演情緒爆發力不夠強,後面又在扣戰争場面的細節,拿着喇叭吼了幾句,來來回回拍了十幾條才過。薛延超跟着跑了十幾趟,跟練功樣的各種花式中槍裝死,倒地倒得後背都疼了。
等拍完這一場,立馬又得跟着劇組轉場,下一場薛延超演的是抓地下黨的特務,一大幫人追着主角,然後挨個被主角幹掉。這場戲稍微複雜一點,武術指導還專門過來一趟,跟群演講解跑位。
薛延超聽完就震驚了,這個主角上輩子怕不是條錦鯉。
單槍匹馬從槍林彈雨裏穿過,一次擲一把飛刀撂倒我們這麽一大群人,合着我們特務都特麽是紙片人?!
所以你他媽運氣那麽逆天,為什麽竊取情報的時候還會被人發現?!這好運還是間歇性靈驗的?!
薛延超很絕望地被主演一把飛刀扔倒,攝影大哥誇他死相不錯,專門給他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來了個面部特寫。
感覺這屆觀衆的眼睛不會好了。
被飛刀折磨完身心健康的薛延超又繼續演死屍,直接大喇喇地躺到了晚上。
薛延超和邊上另一個死屍哥們聊天:“咱們這算不算躺着拿錢?”
喇叭裏傳來導演氣急敗壞的罵聲:“2號口那屍體怎麽在動?!動個屁啊,這個長鏡頭重來。
那哥們一臉厭煩地看他:“您可閉嘴吧,叨逼叨一下午了,演個屍體還不能安生點?”
薛延超只好閉嘴,結果一閉嘴就睡着了。
一直拍到半夜,導演助理才過來給一衆群演結了錢,打發他們走人。
薛延超饑腸辘辘地推着小毛驢走人,打算找個夜宵攤子撸個串再回家。才走到B師門口,就被一對對的小情侶秀得眼瞎。
年輕人真是荷爾蒙旺盛。
他心平氣和地繼續往前,結果走到小巷裏,竟然還有一對小男生躲着在激吻。
媽的好飽,一點都不想吃夜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