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萬長生讀了一個月多的書，又學了一個月的茶藝，他已經粗通茶道。平日裏都是萬長生點茶，沈清歡都是口頭指導。今天沈清歡決定為萬長生親手點一碗茶，于是她把所有的用具都準備好，演示給他看。
一張茶床上擺滿了瓶瓶罐罐，沈清歡先是把用具名稱和用法介紹了一遍。
“點茶要雅，首先是煮水用的燎爐必須用上好的炭。扇風要輕，免得煙熏火燎的，失了意境。接着是煮水用的長流湯瓶，最好是陶瓷的。烹茶所用之水以活水最佳，比如泉水雨水雪水等，井水次之。江河之水泥多腥氣，不可用之。”
“可我看《茶經》上說，江水比井水要好。”
沈清歡冷笑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茶經》是唐時所著，那時盛行煎茶，可以在茶中放鹽，所以能遮掩味道。而今宋人卻是點茶，講究香甘重滑。”
在等待水沸的時候，沈清歡又拿起了羅碾介紹，“羅碾以銀為上，熟鐵次之，羅必輕而平，碾必力而速，才能磨出正好的茶葉末。先用純棉紙包茶，壓碎茶葉，然後入茶碾，碾茶要迅速，不能長時間碾茶，否則有損茶末的新鮮度，會讓茶色暗淡。還有，如果不是當年的新鮮茶餅，最好将茶餅烘烤後再碾，以激發陳茶封存過久的香氣。”“我知道，範老先生的詩中寫道，‘黃金碾畔綠塵飛，紫玉瓯心翠濤起。’綠塵和翠濤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對嗎？”
“沒錯。”沈清歡一邊回答一邊把茶餅掰下一塊，用羅碾弄成茶葉末，在當看到水面呈現魚眼大小、蟹眼大小的沸泡時，她又說道，“點茶時水溫是最重要的，過高難以咬盞，過低則沒法打起乳沫。有些點茶高手可以不看水泡，聽聲辨水。”
沈清歡先是暖盞，而後用小勺把茶葉末放入茶盞中，注入少量沸水調成糊狀。
“取茶葉末時要用小勺，保證清潔。對了，你在調膏之前，要先暖盞。茶盞自然是以青黑色有兔毫斑的建盞最佳，茶盞的大小要适宜。調膏時不能過稀，也不能過稠的，否則會失之顏色。”
沈清歡最後直接向茶碗中注入沸水，同時用茶筅攪動，茶色鮮亮純白。
“茶筅以竹老者為佳，一定要多而厚重。攪拌時用勁要巧，輕勻有度。共要注水七次，以擊拂之法泛起雪沫乳花。”
沈清歡點茶的第一湯，水環繞着茶注入，泛起白沫。第二湯，沸水快注快停，來回成一條直線。第三湯注水時，運用茶筅要輕盈均勻，此時茶面乳沫豐富。第四湯，注入的水量很少，茶筅的擊拂也更加舒緩。第五湯，注入開水時沈清歡覺得乳沫還是太少，又用了些力度。第六湯，注入水後沈清歡緩慢攪拌。最後的七湯，沈清歡看乳沫厚薄正好，凝固穩定，不由得笑了。接着又如法炮制了兩杯。
“點茶的茶色以青翠為上，乳沫以藍白為佳，香氣以蘭香、純香為正，味道以甘滑為佳，現在請您品鑒。”
萬長生觀其茶色青翠，乳沫雪白，觀之如疏星朗月，聞之純香，舉杯品嘗味道甘潤，不由得贊嘆道，“好茶。”
“現在就看看最後的這盞茶能咬盞多久才散吧。”沈清歡也飲用了一杯，她對自己的手藝一向自信。
兩人等了近一刻鐘，茶杯邊沿才出現水痕。萬長生擊掌而嘆，“果然是姐姐的本事大，要是我只怕半刻鐘就敗了。”
“只要你勤加練習，有朝一日定能和我一較高下。如今我看你也茶道粗通，有心想讓你去一個地方磨煉一下技藝，不知你肯不肯？”沈清歡笑着鼓勵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去什麽地方磨煉？”萬長生十分好奇。
“書上道理你是通了，可人世道理你還未通。這做生意就是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我想讓你去我家茶樓屈就，當幾日茶博士，也正好磨煉一下點茶技藝，你看如何？”
“茶博士？我還以為你讓我當茶樓掌櫃的呢！”萬長生覺得沈清歡小看了自己。
“怎麽，你看不起茶博士？我勸你可千萬不要小看了茶博士。不管齊伯伯，還是我父親，當年都是從一個小小的茶博士做起的。做茶博士，一呢要會察言觀色，揣測客人的心思；二呢要見多識廣，能為客人消煩解悶；三呢則是記性好，要記得貴客的喜好。別看茶博士小，可是以小見大，你能通過當茶博士了解客人真正的需要。對你将來販茶售茶也大有好處，而且可以提高你的點茶功夫。不過你要真怕丢人，不願意去就算了。”
“誰說我怕丢人，我願意去，什麽時候上工？”萬長生受不得激。
沈清歡心中暗笑，激将法永遠對熱血的少年郎有用。“明天吧，今天我先找茶樓掌櫃的交代一下，免得他慢待了你。”
“你會有那麽好心？只怕是讓他對我一視同仁吧！不對，是更為嚴苛。”萬長生一眼看出她的小心思，直接揭穿。
“小子不錯啊，跟着我沒幾天就學聰明了，看起來日後奪回萬家，更有希望了。”沈清歡沒想到萬長生已經心思細膩起來，于是誇贊他道。
次日清晨，萬長生早早用過早飯，換上尋常的粗布衣服，迎着朝陽去往沈家茶樓。
沈清歡倚着門看他沉穩離去的背影，一時有些怔忡，仿佛透過他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綠塵，他可真像當年的我呀。我突然有些後悔，我是不是過分了？”
“怎麽了？”
“你還記得之前那個性情跳脫自由的公子哥嗎？現如今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只是在想，我這樣做對嗎？我就這樣輕易的改變一個人的一生，讓他從單純走向世故，我有沒有做錯呢？”
綠塵慌忙開解心情複雜的自家娘子，“能不長大是一種福氣，可沒人能保證這福氣的時間會有多長。上天賜予人上萬種機緣巧合，你只是把這種可能告訴了他。所以你沒做錯，你只是給他指了另一條路而已。”
沈清歡聞言覺得心頭郁郁之氣消散不少，複又想起五日之後就是七夕佳節，而且七夕過後不久，林岩就要從泉州來東京城看自己。她忽然就覺得自己的衣衫不夠漂亮起來，于是央着綠塵陪着自己去買衣服。
“咱們帶着蘭香一起去織錦閣看衣服吧，聽說那裏新出的夏裝挺好看的。”
“行，我這就去叫蘭香，不過你得請我們倆吃頓好的，要不然我們可不給你做參謀。”綠塵故意做獅子大開口狀逗她。
“好啊，我說怎麽答應的這麽爽快，原來在這等着我呢。行，一人一碗雞湯面，吃不飽的話，就多喝點面湯。”沈清歡笑着回她。
“嘿，你個小氣鬼。”綠塵沖娘子皺了皺鼻子，看到她粲然一笑後，便出去找蘭香了。
三個女孩坐着馬車去往織錦閣，路上聽見有人在叫賣“磨喝樂”。“磨喝樂”——也就是七夕乞巧時用的一種泥娃娃。三人聽見吆喝聲都是心頭一動，于是沈清歡叫停馬車，三人一塊下去看小泥娃娃去了。
只見這些泥娃娃不過三寸高，面目表情讨喜，做的栩栩如生，還都穿着漂亮的小衣服，顯得十分童真可愛。
見綠塵個蘭香也是看得目不轉睛，沈清歡豪氣地大手一揮付了四對的錢。
“你們倆看自己喜歡哪個，就挑哪個吧。”
蘭香選了一對抱球的小童子像，綠塵挑了一對撫鹿的小童子，沈清歡先是替父母挑了一對男女呈雙手交握，同持并蒂蓮花的磨喝樂，至于自己則是挑了一對手執荷葉的小童子。
三人買完以後，又坐上馬車去織錦閣，一路上三人都在把玩這可愛的小玩意。蘭香忽然想起忘了萬公子買一對，連忙提醒沈清歡。
沈清歡卻說道，“不是漏忘了他，只是這乞巧是女子之事，他非女子又不是兒童，送他磨喝樂不合适。”
蘭香醒悟了娘子的意思，乖巧的點了點頭，綠塵看着手中的磨喝樂，想起了以前曾見過的靈巧物件。“說起來這東京城的磨喝樂做的就夠漂亮了，不過我記得和娘子去平江府時還曾見過更為靈巧的呢。那磨喝樂的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要是按動機關，竟然還會走動呢。”
蘭香纏着綠塵要她講經商途中的趣事，沈清歡暫時歇了一會。不多時，馬車行到了織錦閣。
三人進入織錦閣內間挑選衣服，李嬷嬷一見到沈清歡，一張老臉笑成了菊花，“這是稀客呀，難得沈娘子貴履踏賤地，今日老嬷嬷我必定好好侍候，不知您喜歡什麽花樣的衣服？”
“嬷嬷太客氣了，我們先随意看看吧。”
沈清歡和綠塵一年有七八個月都在穿男裝，因此也不太了解流行的樣式，都把目光投向了蘭香。
蘭香此刻深感責任重大，驕傲地挺起胸膛，吩咐李嬷嬷道，“勞煩嬷嬷先把今年流行的樣式拿出來我們看看，我家娘子最喜歡清新素雅的顏色，還請以此為先。”
“是。”李嬷嬷沖一旁的幾個仆婦使了使眼色，仆婦機靈地從庫裏抱着十幾套新衣出來了。
沈清歡只見衣服質地輕柔舒适，樣式飄逸柔美，風格端莊雅致，顏色也合乎自己的心思。沈清歡不禁點了點頭，這織錦閣的衣服果然是名不虛傳。
“我覺得這件秋香色雲紋百花裙不錯，你們看呢？”沈清歡從衣服中挑出一件向兩人征求意見。
綠塵笑道，“這織錦閣的衣服，我看件件都好，如今只是優中選優，挑出合娘子心意的就是了，娘子又何必再問我們呢。”
沈清歡抿嘴笑了，回頭繼續挑選。李嬷嬷湊到綠塵身邊，小聲說道，“綠塵姑娘也去挑一件吧，回頭我派人給您送去，不要錢的。”
綠塵笑容不改，也小聲回答道，“嬷嬷不必如此，綠塵只是實話實說罷了，您若真有心也不必送我衣服，送我同來的蘭香妹妹一件，我也同樣領情。”
李嬷嬷方才明白過來味，自己剛才犯了糊塗，她揚聲對沈清歡笑道，“往日去府上做衣服時常和蘭香姑娘打交道，沒少受她的照拂，這綠塵姑娘更是難得相見，不知娘子可願讓我送這兩位姑娘每人一件衣服，表表心意？”
“只要嬷嬷舍得就好，我有什麽願意不願意的。”
李嬷嬷拉着蘭香就讓她挑衣服，蘭香高興得暈頭轉向，她眼花缭亂地挑着衣服，綠塵卻只随手挑選了一件。
等到沈清歡把衣服挑好後，蘭香卻還沒拿定主意，“娘子，綠塵姐，我挑哪件在七夕時穿比較好啊？”
“這件！”主仆二人異口同聲地指着同一件衣服。
“這件嗎？好吧，就這件。”蘭香不甚喜歡那件衣服，只是她叫兩人拿主意，兩人又都指着同一件，她也只好同意了。
直到付完賬上馬車後，蘭香還在不停感謝李嬷嬷的好意，沈清歡笑着揉揉了她的頭發，“傻丫頭，她是放長線，釣大魚呢。”
“啊？”蘭香不解其意。
“我問你，織錦閣是常年給咱家供衣服的店嗎？”
“不是，咱們也會向雲裳閣、掬霞閣訂衣服。”
“所以她才會向你們許之以利啊，好拴緊大客戶。而且你以為她是白送的？日後稍稍加價，就又從咱們手中賺回去了。不過是拿咱們的錢，哄咱們玩罷了。”
蘭香不高興地癟癟嘴，原來都是騙人的。“那你們替我挑的衣服也另有深意吧。”
綠塵見沈清歡面色尴尬不好回答，便替她開了口，“為人奴仆要遵守為人奴仆的規矩，不能穿得太過于出挑華麗，那蜀錦蘇繡雖好，咱們真能穿得出去？還是樸素大方，規規矩矩的最好。”
蘭香這才明白兩人的心思和用意，心裏默默記下，當做漲了經驗。
“誰說你們穿不了好衣服的，等将來你們出閣時，我做一大箱子好看衣服送給你們。”沈清歡怕蘭香以為自己輕賤她，于是出言許諾。
“我才不願意出府呢，我就願意伺候在娘子身邊。”蘭香摟住沈清歡撒嬌。
“好啊，到時候讓你做個老姑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