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臨出門前，沈清歡先去看望了躺在床上的父親。
沈老爺歪在床上聽沈夫人拿着話本子給他念書聽，沈夫人原來并不認識多少字，這幾年下來竟長進不少。
“歡兒來了，你今天穿的可真好看，是有什麽好事嗎？”
沈夫人一擡頭就看見了自家女兒，看到她恢複原本的女裝打扮，心裏開心極了。
沈老爺也注意到女兒的着裝，只是不好意思誇她，只笑着叫女兒坐下說說話。
沈清歡從桌上果盤中拿起一只橘子剝開，除掉橘瓣上面的白絡遞給父親。
“這是我特意托人弄來的上等佳品，怎麽也不見你們吃呢？我問過大夫的，與父親的病是無礙的。”
沈夫人笑着戳破沈老爺的心思，“你爹呀是舍不得吃，每天光看看他就能高興一整天。至于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厭吃這些冷冰冰酸溜溜的東西了。”
沈清歡看向父親，勸慰他道，“這東西也沒那麽貴，您吃着好就行，吃完了我再給您買。”
然後她又挨蹭着母親撒嬌，“不是女兒不疼您，只是寒冬臘月的，也就只有這幾樣水果了。您又不愛吃凍柿子凍梨的，要不然今天我讓人上街給您買些甘蔗吃？”
“別了，娘的牙口可不好，這大冷天能有碗熱湯喝，我就心滿意足了。”
一家三口說笑了一陣，買回糕點的綠塵站在屋外輕咳了一聲，沈清歡知道她已準備齊全，于是找了個由頭告別父母出門去了。
去萬府的一路上，沈清歡都很沉默。明明是小時候最喜歡來玩的地方，現在對于她來說卻無異于龍潭虎穴。
“娘子，到萬府了。”綠塵輕聲打斷她的沉思。
沈清歡扶着綠塵的手下了馬車，她整了整衣服，又理了理頭發，才下定決心往萬府大門口走去。
“哎呀！是少夫人來了，我這就告訴老爺去，你可不知道，他可想你了。現在他正在花園逗鳥玩呢，我領您過去？”
萬府的管家萬順是伺候萬老太爺的老仆，今天剛準備出府辦事，就看見了未來的少夫人，于是他高興地迎着主仆二人進府。
“那就多謝順子爺爺了。”
聽了管家萬順的稱呼，沈清歡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只能當做沒聽見，別別扭扭地跟着萬順進了府。
成年之後，沈清歡來萬府的次數少了很多，至多逢年過節坐上一坐就走了，不過每次來她都會油然而生一股仇富感。
萬府是一座四進的大宅子，比沈家的房子足足大了一倍有餘。院中亭臺樓閣，假山流水，奇花異卉，小巧精致，曲徑通幽，頗有幾分江南園林的味道。而且明明萬家家裏就兩個主子，小厮、丫環、廚娘、門房和家丁，卻将近百人，這才是巨賈豪商應有的風采啊。
經過九曲回廊，穿過幾道小門，萬順把沈清歡帶到了萬老太爺跟前。
“老爺，您看是誰來了？”
萬老太爺正背對着他們拄着拐杖逗弄自己新得的畫眉鳥，聽見管家的話語他扭頭一看便笑了。“清歡來了。”
萬老太爺不再逗鳥，引着沈清歡坐在花架下的石桌說話。
“我說怎麽今天一大清早就聽見喜鵲喳喳叫呢，原來是我孫媳婦要來啊！清歡，快坐下，快嘗嘗爺爺剛泡好的茶，咱們爺倆今天要好好地說說話。”
兩人說話的時候，萬老太爺沖萬順使了個眼色，他悄悄地退下了。
“萬爺爺，這是我給您買的您最愛吃的糕點。”
沈清歡耳朵紅成一片，不敢糾正萬老太爺的稱呼，低眉順眼地把準備好的點心盒子雙手奉上。
萬老太爺直接打開盒子，随手捏了一塊玫瑰山楂餅吃了起來。
“還特意買了爺爺愛吃的糕點，歡兒真是有心了，不過不知道什麽時候，爺爺才能吃上孫媳婦親手做的菜呢？”
“我手笨得很，什麽都不會做。”沈清歡其實也會做兩道家常菜，只是不願在萬老太爺面前提起。
“這怎麽能叫笨呢？你這叫貴氣！天生的好命。你什麽都不用做，要不然我請那麽多仆人是吃幹飯的？”
聽了萬老太爺的話，沈清歡心裏暗暗好笑。我天生好命？天生好命的是您的孫兒好嗎？
閑話說了有一刻鐘左右，大多數時候是萬老太爺問，沈清歡一板一眼地答。見他仍是氣定神閑的樣子，沈清歡忍不住進入了正題。
“萬爺爺，我來是要求您一件事。”
“只要我孫媳婦開口，天上的月亮我也給你摘下來。”
“我是來求血靈芝的，而且我還想解除兩家的婚約。您要是同意的話，我願意把沈家茶坊每年七成的利潤交給您。”
“你覺得爺爺會看上你們家那點小錢嗎？好，你想退婚，我不攔着你。不過我先說好，這血靈芝是我當年買來給我孫子治病吊命用的，現在我準備把它當做我孫子娶親的聘禮。你要是不嫁給他，我肯定不會給你。”
萬老太爺給了沈清歡兩條路，要麽乖乖地和萬長生成親，要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父親纏綿病榻。
“萬爺爺，我不算貌美，性情也不溫順，我真是不明白了，您怎麽非要我做您家的孫媳婦呢？”
“只看表面的那都是俗人，你萬爺爺我喜歡的就是你身上的這股子精明勁，以後你輔佐着長生打理萬氏茶坊，生意肯定會蒸蒸日上。等你日後生個男孩，撫養長大了，一定能撐起萬家的招牌。”
沈清歡明白了，萬爺爺哪裏是在挑媳婦，分明是在給孫子選一個永不背叛的管事人，還順帶把孫子的下半人生也安排的妥妥當當。
“萬爺爺您就不怕我勾結外人，奪了您家的財産？”
“你不會！”萬老太爺的話說得斬釘截鐵，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沈清歡為他的信任無奈地笑了，“您說對了，我還真不會。不過若是我和十三婚後關系不和，導致心情郁結疾病叢生，不幸先他而去，卻沒能為他生下一兒半女，他該怎麽辦？”
萬老太爺一時竟被這小丫頭說得啞口無言，只好憤憤道，“那我便認命了，只能怪這小子沒福氣。不過現在你萬爺爺我也只能火燒眉毛，且顧眼下了。”
“俗話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萬爺爺何不親自教導長生做生意呢？我爹和齊伯伯都是您一手教出來的徒弟，生意場上誰人見了不贊一聲好？我這次回來見到了長生，他雖然性子頑劣些，可眉宇之間顯得十分的聰明，我相信您若是肯費心調教，他一定會大有長進的。”
萬老太爺聽了沈清歡的話，重重地嘆了口氣說：“一是他不肯學，又不怕我，我教他他也不聽。二是我老了，這做生意的學問，他一年半載是學不會的，只怕我死了的那天，他還懵懵懂懂呢。”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今日算是體會到了。可是萬爺爺，您看看您這只心愛的畫眉鳥，它生活在籠子中看似無憂無慮，可若有一天沒人再給它喂食，它就只能等死了。書上說置之死地而後生，您若把舍得這鳥放歸山林，它自己就學會捕食了。”
萬老太爺自然明白沈清歡的意思，她拿畫眉鳥來比喻萬長生，可他寵溺孫子慣了，怎麽舍得孫子去受苦。
二人坐在石桌旁聊了很久，萬老太爺步步緊逼，沈清歡寸土不讓。後來沈清歡不知在萬老太爺耳邊說了什麽，他皺着眉毛點了點頭。
“那萬爺爺咱們就說定了，我先回府了。”
“好，順子你把東西給她吧。”
去而複返的萬順把一個盒子遞給沈清歡，她打開盒子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似乎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裏面竟然是血靈芝。
“不管怎麽說，你爹沈平都是我從小養大的徒弟，我是不可能看着他活受罪的。”萬老太爺一早就準備好了血靈芝。
沈清歡心裏暗道，萬老太爺這手玩得太漂亮了。這可是堂堂正正的陽謀，既有情又占理。不管她嫁不嫁萬長生，這天大的恩情，她都是還不起的。哪天他要是提起了這事，沈清歡怕是什麽條件都得答應他了。
“謝謝萬爺爺。”心裏縱然是這樣想的，可她卻拒絕不了，想想父親每日看見她和母親就做出一臉開心的樣子，背地裏卻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她只能接下藥材。
“順子，你是不是覺得我做的過分了？我沒辦法啊！我老了，就長生這麽一個孫子，不得不替他多想一些。”萬老太爺看着沈清歡的背影問自己的老仆人道。
“您做事自有您的道理，這清歡能嫁到萬家是她的福氣。”萬順開解自家主人道。
沈清歡前腳剛走，後腳在外游蕩的萬長生就回來了。聽見爺爺說沈清歡來了又走了，嘴裏就嘟囔個不停。
“她來咱家幹什麽呀？我說了好幾次要和她退婚，她怎麽還好意思來咱們家？”
“就你還看不上人家，你以為自己是塊香饽饽呢，人人搶着吃啊？人家來就是為了退婚的，你個小混蛋，把你爺爺的臉都丢盡了！”萬老太爺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手中的沉香木拐杖用力地戳着地面。
“什麽？小爺還沒先和她退婚，她倒先開口了。她以為自己是天仙美女啊，一個十足的瘋丫頭、母老虎。爺爺您可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和齊飛可在得意樓看見她了，你說一個姑娘家跑到那裏像什麽樣子嘛……”
萬長生渾然不覺自己說漏了嘴，一個勁地挑着沈清歡的毛病，不曾發覺身邊的爺爺氣得臉色都發青了。
“好呀，我說呢，怎麽今天齊飛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問他，他只說是他爹罰的，別的什麽都沒說，原來是你這個渾小子帶着他去得意樓了，我們家的臉可真叫你丢盡了。你……你給我等着。”
得意樓，那是什麽地方？那裏面的狐媚子個個都是吸髓食骨的妖精，多少豪門子弟在其中揮金如土，有些敗家玩意兒被引誘的連祖産都賣了，自己孫子怎麽敢去那種地方玩。
萬老太爺被氣得是七竅生煙，平日裏萬長生不學無術，花錢如水，跟着一群狐朋狗友胡混也就罷了。如今不光敢去逛花樓了，竟還敢帶着一直乖乖念書的齊飛一起去，真是要氣死自己了。萬老太爺左看右看沒有趁手的工具，直接舉起手中的拐杖就沖孫子打下去。
“爺爺，您這是要謀殺親孫啊，您怎麽舍得？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萬長生沒有防備，背上挨了重重一擊。眼看着萬老太爺又是一拐杖打來，他連忙躲開，嘴裏苦苦求饒。
“不敢了？你哪次改過毛病？不如現在我把你打死，省的我死了以後沒人管你，留你在這世上受苦。你放心，我前腳打死你，後腳我跟着你去，到了陰曹地府見到你爹娘，咱們一家人好團圓在一起。”
萬長生從來沒見過自己爺爺這樣說話，一時間也不躲了，直愣愣地挨了好幾下拐杖。
萬老太爺打了沒幾下，見孫子不躲了，反倒生氣了。“你是不是傻呀？我打你，你就不會跑？書上說，小杖則受，大刑則走，是為孝也，你沒聽說過呀。”
看到萬老太爺恢複了往常的樣子，萬長生揮散心中不祥的預感，嬉皮笑臉地湊到老人家身邊為他擦汗。
“爺爺才不舍得打我呢，我心裏最清楚了。”
氣呼呼的萬老太爺再也繃不住面皮笑了，然後又故作惱怒地打開他的手。
“哼，用不着你獻殷勤。你一會兒先去給你齊伯伯道個歉，把得意樓的事情說清楚了。就說我說的，不許他再罰齊飛了。至于你，兩個月不許出門，在家每天給我把《茶經》抄上一遍。小安子，你負責監督，少爺要是沒完成，小心你的屁股。”
“是。”萬安同情地看了少爺一眼，然後聽話地點了點頭。
“爺爺！”萬長生一想到沒日沒夜地抄書，頭都要炸了，拉着萬老太爺的袖子一個勁求饒。
可惜這套把戲用的次數太多，失靈了。不理會孫兒的求饒聲，萬老太爺回花園繼續逗弄他心愛的畫眉鳥去了。
